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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多年以后，安徒生创作了一篇名叫《牧羊女和扫烟囱的人》童话故事。这个故事描写了两个玩具娃娃想要改变自己命运的壮举。故事的主角是桌子上的牧羊女，她是瓷做的，非常可爱，穿着一双镀了金的鞋子。牧羊女的长衣服是用一朵红玫瑰扎起来的，还配有一顶金色的帽子，显得楚楚动人。紧靠牧羊女的，也是一个瓷做的娃娃，这是一个扫烟囱的男孩，全身黢黑发亮，但看起来很干净整洁。这个故事讲的是，玩具里面一个有权威的老人，要让牧羊女与另一个长相奇特的玩具结婚。牧羊女不愿意这桩婚事，她喜欢扫烟囱的男孩。牧羊女恳求扫烟囱的男孩把她带离这个房间，到更大的世界去，否则她就不会快乐。
于是，两个瓷娃娃的历险记开始了。在扫烟囱的男孩的带领下，牧羊女从桌子上爬了下来，他们经历各种困难和阻挠，爬进了没有点火的炉子。他们顽强地从另一边钻出了炉身，经过长长的通风管，爬进了高高耸立的烟囱。置身于烟囱内，四周一遍漆黑，唯有烟囱的尽头，有一颗亮晶晶的星星在他们的头顶闪烁。故事有一段是这样写的：“那是天上一颗真正的星星。它正照着他们，好像是要为他们带路似的。他们爬着，他们摸着前进。这是一条可怕的路，它悬得那么高，非常高。不过他拉着她，牵着她向上爬去。他扶着她，指导她在哪儿放下一双小瓷脚最安全。这样他们就爬到了烟囱口，在口边坐了下来，因为他们感到非常疲倦，也应该疲倦。布满了星星的天空高高地悬着，城里所有的屋顶展现在他们的下面。他们远远地向四周瞭望，远远地向这广大的世界望去。这个可怜的牧羊女从来没有想到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她把她的小头靠在扫烟囱的人身上，哭得可怜而又伤心，弄得缎带上的金色都被眼泪洗掉了。她对他说，这世界真是太广大了！” 牧羊女没有想到外面的世界是这个样子的，她感到一阵眩晕，她意识到自己不属于那个更广阔的世界。牧羊女请求扫烟囱的男孩再把她带回原来的房间，她说，如果不能回去，她是永远也不会快乐的。就这样，两个瓷器娃娃原路返回了。因为意想不到的好运气，原来的威胁解除了，他们从此在那间小屋里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这个故事中的小牧羊女，很像初到哥本哈根的少年安徒生。瓷器娃娃没有想到外面的世界那样大，安徒生也没有想到在这个大大的世界里，此前所有的设想和计划都不管用了。比那位小牧羊女更不幸的是，安徒生没有可以依靠的同伴，他孤身一人，绝对无助。更不妙的是，此时的安徒生并不是生活在一个童话世界中，他的不幸遭遇不可能通过作家的笔去化解。如果他的命运有一位作家，那位作家只能是上帝。安徒生虽然虔诚地信仰上帝，却无法理解自己的命运将会被怎样书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寻找生活的出路，自己书写自己的命运。当然，比起那位小牧羊女，安徒生又是幸运的，毕竟他是一个真正的人，可以为着自己的人生目标重新做出选择。 在舞蹈家沙尔夫人那里吃了闭门羹的安徒生，不甘心自己的戏剧之梦就这样破灭了。他竟然找到了哥本哈根皇家剧院，请求那里的负责人雇用他。剧院经理望了一眼安徒生，只说了一句，他太瘦了。这本来是一位有权势的人打发一个无名之辈的随口托词，结果毫无社会经验的安徒生居然信以为真了。安徒生很认真地对剧院经理说，他还小，剧院只需以每月一百块钱的薪资聘他，他很快就会长胖。可剧院经理一点不觉得安徒生的举止可笑，他严厉地看着安徒生，说他们只雇受过教育的人。 我们从安徒生希望剧院支付他一百块钱的月工资，就知道他是多么没有社会经验了。为了这趟长途旅行，安徒生的母亲尽了很大的努力，才给他凑了十块钱。初来哥本哈根的安徒生，就像童话中的主角那样天真。然而真实的社会和真实的人生，就像那位小牧羊女看见的满天星空下的都市繁华，复杂且充满不确定性。安徒生连续遭受了两次打击，对他堪称致命伤。安徒生一直认为自己是为剧院而生的，可哥本哈根最著名的剧院演员和经理，都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安徒生呆立在剧院门口，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一脚踩空了。他怀揣的是梦想，踩到的却是深渊。 安徒生感到自己的心灵受到了深深的伤害，举目望去，这座丹麦最大的城市竟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没有人理解他，没有人可怜他，甚至没有人在意他。在最悲观失望的一瞬间，安徒生甚至想到了死。他想到了上帝，想到只有死后见到了上帝才能寻求安慰。安徒生越想越悲，他忍不住在剧院门口大哭了一场。来来往往的路人对一个孩子的哭泣根本不会在意，他们完全不知道，这个又高又瘦的少年有一颗怎样丰富而痛苦的内心。那些路人更不知道，这个少年日后将名扬世界，整个国家都将因他而倍增荣光。 安徒生痛哭之后，情绪平复下来。他发现自己正在剧院门口，禁不住从自己微薄的食宿费中，拿出一部分买了一张歌剧票。安徒生观赏的是关于一对男女恋人的悲剧。剧中的男女主人公相爱得如此之深，可命运却很残酷，迫使两位恋人生离死别。正因为没有美满的结局，悲剧才衬托了爱情的纯洁和伟大。虽然还只是一个少年，对男女情爱还不甚了解，但安徒生仍然被剧情深深地感动了。当安徒生在歌剧结尾处看到男女主人公最终被迫分离时，他难过得大哭了起来。 坐在安徒生身旁的几位好心女士安慰他说，这只是在演戏，不值得为演出内容而悲伤，她们还给了安徒生一些吃的。安徒生于是将自己来哥本哈根的不幸经历讲给了这几位女士听。安徒生向她们解释到，他之所以哭泣，是因为他把女主人公当作了剧院，把男主人公当作了自己，他目前的心境就像被迫离开恋人的男主人公一样痛苦无助。几位喜欢看戏的女士好像不懂得安徒生在说什么。在她们看来，生活是生活，戏剧是戏剧。可在安徒生心中，戏剧与他的生活，甚至他的生命，都是融为一体的。《归去来兮：安徒生的童话世界》，刘莘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