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肖宏
文摘
2024-05-25 14:27
四川
昨天突然接到加拿大的老友发来的信息:肖宏去世了。我好长一会儿都没有反应,不愿意承认这是真的。回忆的闸门打开后,悲伤和泪水再也挡不住。今天无心他事,干脆写一篇纪念小文,怀念老友,怀念长存心中的青春岁月。
我是在成昆铁路线上认识肖宏的。相比今天的高铁,那时的火车速度很慢,但对于车外的人而言,也算是风驰电掣了。我们喜欢漫步在通往大山深处的铁轨上,可以长时间不说话,默默看着脚两旁的铁轨在远处交汇成一条线。
刚驶出站不久的火车还没将速度提起来,肖宏会习惯性地站在路基旁,向逐渐逼近的火车头行注目礼。有的时候,火车头的侧窗会突然打开,从空中飞下来水果或香烟。肖宏潇洒地接住礼物,潇洒地挥手致谢,然后大方与我分享。看着火车渐行渐远,别提我有多羡慕他了。那个年代,火车司机这个职业是神圣且神秘的,而肖宏就是一名年轻的火车司机。 我是在一个名叫“燕岗”的小站与肖宏成为朋友的。一般乘客都会觉得很奇怪,为何在这个小站,列车会停留长达十五分钟的时间。原来,燕岗是成昆线上的一个内部枢纽,所有火车头都要在那里检修和更换。一旦车厢里的乘客明显感觉到有来回振动,那正是旧火车头脱离而新火车头接上列车的时候。火车缓慢起动前,肖宏会习惯性地点燃手中的香烟,他和他的搭档必须沉着冷静,要平安带着上千名旅客抵达各自的目的地。火车出站后沿着峨嵋山脉行驶,肖宏拉响火车的汽笛,在一阵长鸣声中宣告即将进入有潜在风险的深山峡谷。 我认识肖宏前已经大学退学了。那个时候的大学生是天之骄子,根本不愁工作问题,相关部门会根据所学专业而分配工作。我在大学学的是水利工程,要是不退学,有可能会分配到成昆铁路线附近的深山里去修建水利大坝。如果是那样,哪怕肖宏开的火车无数次经过正在修建的大坝,我们的生命之路也不会有任何交集。认识肖宏之前,我仿佛处于混沌中,生活没有目标和方向。大学退学后,我与父母家人不辞而别,一个人坐火车汽车跑了几天几夜,要不是命运的阴差阳错,说不定已经在祖国的南疆堕入了难以言说的人生深渊。 我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认识肖宏的。那个年代甚是精彩,改革伊始,国民初醒,一切都那么欣欣向荣,世界充满着不确定性。肖宏喜欢关注国际国内局势,他常常谈起我消化不了的话题,例如,拿破仑攻入莫斯科导致自身毁灭但他的贡献不可否定,再例如,美苏长期争霸但后者气数已尽。似懂非懂的内容还包括他谈到的一部叫做《×殇》的电视记录片,想要解释世界的文明走向,声称海洋文明如何优于大陆文明。但我越听不懂越想听,肖宏干脆为我讲起了更深奥的东西。 他拿出了那个年代知识青年几乎人手一本的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和萨特的《存在与虚无》,今天的人们可能难以想象,那些书居然是一个火车司机的休闲读物。我至今也无法判断肖宏对这些书读懂了多少,但我分明记得开始时我是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是,听不懂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就像不知道火车将把我们带向哪里,不知道迷茫人生的路在何方,这样的不懂简直就是青春的特权。然而,恰好是听不懂的东西具有一种奇怪的否定性力量,它否定了我那时的颓废生活,在随后的岁月里,把我带向了此前怎么也无法想象的人生和思想风景。 在我的模糊记忆中,我好像有一次陪他开过火车。我看着他那么熟练地操作着那个庞然大物,铁道两旁的树在快速倒退,远处的山峦也在呼啸的风声中怡然慢步。我忍不住翻开他做了不少批注的书。听他说得多了,有一些听起来很酷的话在我的脑海中扎下了根。我们是被抛入世上的,因此命中注定是自由的。我们的存在先于本质,所以我们的自由是绝对的。火车进出隧道的汽笛长鸣只能略微扰动我的思绪,这些命题才真正是大音希声。我的脑海仿佛于寂静中突然看到了闪电并被霹雳击中,不明所以,也有些不知所措。 火车驶出一个长达数公里的山洞后遇见了大雾。肖宏神色较为凝重,但并不紧张,他全神贯注尽自己的职责,无暇与我交流。我那时就想,人生岂不也处于大雾中?火车有铁轨引导和确定的行车路线,大雾并不会改变既定的目标。可是人生的大雾却不一样,如果不能从更高的维度审视自己的选择,所有的选择都会成为因果迷雾的组成部分。要在人生大雾中作怎样的选择,才不会产生并困于新的迷雾呢?我依稀记得与肖宏有过相关的交流,但当我言辞激烈时,他总是笑而不语。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最后一个夏天,人世间的事真可谓波诡云谲。我隐居到离肖宏工作地很远的名叫“银厂沟”的深山里靠摄影谋生,他有一次趁休假专门上山来看望我。我俩倚着桥墩,望着峡谷中不为溪水所动的乱石,聊起了人生。肖宏感慨到,人生就像峡谷中的大小石头,本来是有棱有角的,却会被社会的洪流不断冲刷,到头来都会变得安静而没有棱角。我大吃一惊,发现他很有些心意阑珊的样子,不像我心中的那个火车司机。我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他最后说想去当律师,还喃喃自语到,这个社会要健康发展只有走向法治之路。我第一次知道有律师这个职业就是从肖宏那里听到的,而在当时的国际国内局势下,已经通过与他的交流对什么是“法治”有了一些初浅的理解。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我最后一次见到肖宏是在世纪之交的第一年,此后我们的人生轨迹就像两条分开的铁轨,渐行渐远,再无交叉。但肖宏在我内心深处有一个只属于他的位置,如此特别,如此珍视,因此我总觉得可以随时通过其他老友联系上他,畅谈有趣而变幻莫测的人生。肖宏有一种洒脱的气质,总有笑容挂在他的嘴角,像是以他的人生笑看这个世界。我们之间从未有过争执,我也从未见他发过脾气,他在不在身边都不影响我相信可以随时见到他。我的这个信念就像空气和水那样自然。 我常常想起与肖宏和其他挚友游玩的情景。我们那时都年青,有肖宏这般高挑帅气的小伙子,还有青春美貌的三两姑娘。我们乘渔民的小船横渡湍急的河流,登上三江汇合处的小岛,远眺乐山大佛的慈悲身影,天地之美,其乐融融。肖宏会弹吉他,喜欢唱一些忧伤的歌曲,而现在看来,那时忧伤的青春是最不懂忧伤的。我仿佛又听见了江流的声音,风在四周游动,从肖宏的吉他声里唤起了不知是谁的深情歌唱——“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离别的滋味这样凄凉,这一刻忽然间我感觉好像一只迷途羔羊,不知道应该回头还是在这里等候,在不知不觉中,泪已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