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布亚 | 藏族传统唐卡画派之齐乌岗巴画派的创立年代考析*

唐卡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其独特的艺术形式承载着以藏族为主的诸多民族的审美价值及文化内涵，2008 年收录于我国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并受到了国内外艺术界人士的青睐和肯定，尤其是于小冬教授对其评价既客观又深远：在中国美术史中，唯西藏可以另成一脉美术史系。公元 12 至 16 世纪的 400 年中，西藏佛教艺术的水平称冠亚洲，达到了令后世仰望的高度。”^①同时，唐卡亦是“一种绘画形式，具有独立的艺术性并区别与国画和西方油画。”^②13世纪以来，藏族本土审美及绘画风格逐渐显露出其端倪，致使以印度、尼泊尔、克什米尔风格在西藏独霸的以往历史局面发生了变动，陆续创立了藏族历史上的传统四大画派，即齐乌岗巴画派在内的勉唐画派^③、钦则画派^④、嘎玛嘎智画派^⑤。标志着藏族绘画艺术完全进入了本土化的历史进程。目前，在该领域的学术界对以上其他三个画派的创立年代问题上并不存在歧义，相对齐乌岗巴画派它们的研究成果也有了一定的积累和突破。但是，由于相关学者的依据文献不同，以及对其解读所产生的认识上的理解偏差，关于齐乌岗巴画派的研究一方面远远滞后于其他画派；另一方面对该画派的创立年代、作品遗存及艺术风格等相关问题上所持观点存在严重的不一致性，并时至今日仍然悬而未决。

国内外学术界对唐卡的系统研究肇始于 20 世纪 20 年代左右，在这百余年的时间里学者们对该领域进行了全面挖掘，分析梳理，奠定了良好的前期基础。由于唐卡本身的艺术特殊性，早期藏文文献当中与它相关的内容记载甚少，尤其是关于齐乌岗巴画派的记载与遗留作品更是凤毛麟角，致使学者们在该领域的研究道路上一直举步维艰。现对齐乌岗巴画派的相关文献及研究现状做梳理和概述：首先从文献的角度而言，毋庸置疑，17 世纪编著的《白琉璃论除疑》^⑥是目前发现的最早的关于记载该画派相关历史的文献，虽然所涉猎文字寥寥无几，仅仅提到了齐乌岗巴及其创立的画派名称等内容，但是对于研究其画派具有举足轻重的文献价值；18 世纪 的《西藏佛教彩绘彩塑艺术》^⑦、19 世纪的《知识总汇》^⑧两本书当中，同样与齐乌岗巴画派相关的记载亦是极其有限，而且以上三类文献的表述语言、内容等方面存在高度重合之处。欣慰的是在后面的两本书中对该画派的艺术风格进行了简单的概括；其次，分别在《藏族传统美术概论》^⑨《藏画艺术概论》^⑩《藏族传统绘画史》^⑪等藏文书籍中，相对于以上藏文文献中的记载，从齐乌岗巴画派的创立年代、创立者、艺术风格等均进行了较详细的描述，但是依旧缺乏系统和深入的研究视野。另外，留居海外的扎雅活佛^⑫、康·格桑益希^⑬、大卫·杰克逊^⑭等权威学者用汉、英等语言对齐乌岗巴画派的相关内容也进行了研究，并各自对该画派的创立年代及艺术风格阐述了自己的观点；最后，近十年当中，对齐乌岗巴画派较系统地进行研究并撰写论文的学者只有阿旺晋美^⑮教授和凡建秋^⑯博士，以及格桑罗布^⑰老师，他们结合相关文献对该画派进行了较系统的研究，特别是格桑罗布关于对该画派的创立年代的观点上首次提出了自己的思考，这无疑对齐乌岗巴画派的研究带来了新的思路和挑战。

综合以上齐乌岗巴画派的相关文献资料与研究现状，显然，学术界目前对该画派的研究中诸多问题还未解决，尤其是该画派的遗存作品及创立年代上存在较大的分歧。针对以上问题，笔者依据相关汉、藏文献，主要分别从齐乌岗巴相关的文献与表述序列、风格与作品遗存，以及齐乌岗巴本人生平记述等三个方面进行考证。

1. 文献与表述序列

对于学术研究来讲，文献内容固然是其论述的根本性依据，同样，在具体语境当中的表述方式及序列逻辑亦对研究至关重要。根据时间的先后顺序，已知记载齐乌岗巴画派最早的藏文文献实属第司·桑结嘉措的《白琉璃除疑》一书，在此书当中佛教绘画艺术从印度到尼泊尔，再到西藏本土流派的形成和发展历史做了简要描述^⑱。通过作者的这一段表述序列大家能够知晓，整个佛教绘画传播区域的先后及时间脉络非常清晰，首先从印度的诞生到之后尼泊尔风格的发展，紧接着阐述的是西藏本土化佛教绘画流派，即勉唐画派和钦则画派，最后才是齐乌岗巴画派。因此，毋庸置疑，第司·桑结嘉措向我们阐明的是齐乌岗巴画派形成于勉唐画派和钦则画派之后，此观点在根秋登子教授的著作当中亦能证实，他强调：“齐乌岗巴画派诞生于勉唐画派及钦则画派之后的观点是主要跟随第司·桑结嘉措而言的”^⑲。此外，杜玛·丹增彭措讲述藏族工巧明之绘画流派历史时，从吐蕃王朝时期至 18 世纪之间在西藏出现的所有流派及画风进行了概括^⑳，他的阐述逻辑同样是勉唐画派和钦则画派在前，而齐乌岗巴画派在后。当代唐卡大师宗者拉杰营也在其著作中：相传“朵巴·扎西杰布所教授的主要徒弟分别是勉拉顿珠、钦则钦牟、齐乌岗巴等。”^㉑诚然，在此处三位大师的排列顺序当中齐乌岗巴依然在后。特别是 19 世纪的藏族著名学者工珠·云丹嘉措在他的著作当中，他注重强调：“勉拉顿珠和钦则钦牟成为仿佛日月般享誉雪域的两位开派（ཤིང་རྟའི་སྲོལ་འབྱེད）宗师。

此外，诞生了与前两个画派风格迥异的齐乌岗巴画派。”^㉒在工珠大师的著作中，除了藏族本土绘画流派的相关表述序列与以上其他学者的顺序和逻辑完全一致以外，还特意使用“开派（ཤིང་རྟའི་སྲོལ་འབྱེད）”一词描述了勉唐、钦则两个流派的开创是具有深远的意义。综上所述，早期藏族五明之工巧明类相关藏文文献当中，学者们阐述关于藏族绘画流派的历史时几乎所有的表述序列方式，皆按照勉唐画派、钦则画派、齐乌岗巴画派来依次排序，笔者认为这绝非是一种巧合与偶然，而是一种客观现实及时间顺序的严密逻辑所使然。

2. 风格与作品遗存

风格是各个艺术流派之间相互区别的主要依据元素，亦是形成某一艺术流派的决定性生命力。诚然，齐乌岗巴画派作为藏族传统绘画流派之一，必定有其自己的独特审美与艺术风格。令人惋惜的是时至今日，目前还未出现过一幅严格确定为齐乌岗巴本人的作品，这对界定和概括该画派的艺术风格来讲无疑是一件致命的空白。早期的第司·桑结嘉措、杜玛·丹增彭措、工珠·云丹嘉措等学者的著作中，对于该流派的艺术风格均未进行阐释，亦对其流域的研究造成了一定的文献性缺失。针对该画派的风格，当代学者丹巴绕旦和根秋登子两位教授进行了简要的概括和阐释，分别：“保留了尼泊尔风格的优点基础上，融入了本民族的审美和内在精神及情感的表现形式；”^㉓“较小的宝座及背龛形态优美，重橘黄色，远观略微庄严，色彩饱满，衣带无色光，愤怒像矮小并腹部及头部较大，深蓝色偏重等特征。”^㉔相对而言，根秋登子教授的阐释从宝座、衣饰、色调、神灵等包括了诸多方面的元素，而丹巴绕旦教授的概括基本一笔带过。至于以上两位学者根据什么来概括和阐释该流派的艺术风格皆未做交代，倘若注明了或文献或作品的出处，那么整体的逻辑便通畅了。 

在诸多相关文献中，不管讲述齐乌岗巴画派的历史，还是阐述其艺术风格，其中，唯独能够证实的是其画派与尼泊尔风格之间存在的深厚渊源。还有“绘画技法不同于上面提到的几种画派的绘画技法；歧乌热画派（齐乌岗巴画派的不同音译）用色时特别注意对比色，注意色彩的浓淡变化，笔法细腻。”^㉕甚至个别学者把 13-14 世纪的西藏绘画风格不以“齐乌岗巴画派”的风格来命名，比如：“自公元 14 世纪前后尼泊尔尼瓦尔人的艺术影响到西藏腹地，并参与完成了夏鲁风格与江孜风格的形成。”^㉖同时期除了以拉萨为中心的西藏腹地风格以外，还有西藏西部和东部的艺术风格。另外，关于齐乌岗巴画派的遗存作品的问题上，学者们依旧各执己见。据《藏族传统绘画史》中阐述：“虽未详细阅读历史，但是在萨迦、协噶、昂仁等地方以尼泊尔线描的基础上，藏式染色为主绘制的阿底峡师徒、萨迦·班智达、无量寿佛、大日如来等旧唐卡背后均署有‘雅堆·齐乌岗巴’之签名的传闻。八思巴时期在萨迦寺大殿内的原壁画也相传由齐乌岗巴所绘。”^㉗以上这一段阐述当中，大家能够知晓丹巴绕旦本人亦未亲自目睹过这些旧唐卡和原壁画，作者主要基于口传或口述史的方法来叙述。根秋登子教授的著作中同样交代了齐乌岗巴在萨迦、协噶、昂仁以及德格等地曾创作过作品以外，还 在“江孜白居寺绘制过普贤菩萨眷属壁画及巨幅观世音菩萨的唐卡”^㉘的历史。众所周知，萨迦寺大殿是 13 世纪所修建，而江孜白居寺是公元 15 世纪修建的，那么究竟齐乌岗巴参与的是哪一处壁画的创作，同样使大家遗憾的是此两处的壁画及唐卡上至今依然未发现其署名。因此，对于齐乌岗巴画派的创立年代，显然无法用其相关遗存作品来判断，只能回到文献本身的相关内容去考证。

3、齐乌岗巴生平记述

艺术流派是时代的产物，亦是某个艺术家综合其时代的审美表现及技艺水平的客观体现。齐乌岗巴作为一代艺术大师，对藏族绘画艺术的发展和本土化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在早期的藏文文献中，只有记载其出生地及创立流派的名称，至今还未发现具体描述出生年代的资料。首先，对于“齐乌岗巴画派创始人齐乌岗巴的‘齐 乌’两个字的解释也出现了异议，一种认为‘齐 乌’是地名，即齐乌岗巴出生地的名字，但绝大多数学者认为，‘齐乌’是藏语‘小鸟’之意，”^㉙“人们看他四处奔波的样子就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小鸟’，从此，他的名字就成了‘朱古歧乌’（小鸟活佛。朱古：活佛；歧乌：小鸟），”^㉚另称“热堪巴活佛（སྤྲུལ་སྐུ་རི་མཁར་བ）。”^㉛由于藏传佛教文化的影响，传统藏族画师的称呼上具备德艺双馨的艺人的名字之前一般冠以“活佛”二字，以此来象征和说明画师的地位及艺术造诣，比如公元 14 世纪的雅堆增喀巴（ཡར་སྟོད་སྤྲུལ་སྐུ་རྫིང་ཁ་བ）和赖 琼活佛（སྤྲུལ་སྐུ་སླེའུ་ཆུང་བ）、15 世纪的达孜活佛（སྤྲུལ་སྐུ་སྟག་རྩེ་བ）、公元 16 世纪的曲英嘉措活佛（སྤྲུལ་སྐུ་ཆོས་དབྱིངས་རྒྱ་མཚོ）和南喀扎西活佛（སྤྲུལ་སྐུ་ནམ་མཁའ་བཀྲ་ཤིས）等。随着研究的不断全面 和深入，关于其出生年代便形成了三种不同观点，分别丹巴绕旦^㉜和康·格桑益希^㉝两位教授认为齐乌岗巴是出生于公元 13 世纪 ；宗者拉杰^㉞大师则认为其出生于公元 14 世纪；另外，德国人大卫·杰克逊^㉟认为其出生于公元 15 世纪 30 年代。显然，至今能够说明齐乌岗巴究竟出生于公元 13 世纪，还是 14 世纪依旧缺乏文献和遗留作品的支撑，唯独根据第司·桑杰嘉措、杜玛·丹增彭措、工珠·云丹嘉措等学者的权威文献，综合史料，笔者认为其中大卫·杰克逊所秉持的观点更接近历史事实。

齐乌岗巴画派无疑是藏族传统绘画艺术中最重要的一个流派，亦是接纳和融合其他民族的艺术元素而塑造本民族审美风格的历史进程，体现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开放性和包容性。综合上述，关于该画派的历史文献和研究现状众说纷纭，但是，笔者认为齐乌岗巴画派创立于 15 世纪左右就更加贴近历史事实，其主要原因和依据有三：首先，持 13 世纪或者 14 世纪创立该画派 的观点来讲，一是严重缺乏早期相关文献的支撑，并在相关当代著作中所阐述的内容皆无注明其出处，然而缺乏学术研究的严谨性；二是在艺术考古界至今未发现能够确定为该画派的壁画及唐卡的遗留作品；三是如果该画派是创立于 13、14 世纪，作为一位伟大的本土绘画大师，理应参与此时期在西藏修建的寺院的壁画绘制工作，但是在相关寺志当中我们依旧没有发现任何其痕迹；其次，依据早期相关藏文文献的记载，虽未明确地说明该画派的创立年代，但是根据文献内容的表述顺序及特定语境来判断，大家可以确定的是该画派至少是与勉唐画派和钦则画派创立于同时期或者之后，因此，虽然依旧缺乏遗留作品的支撑，起码有早期历史文献的佐证；最后，有学者认为 15 世纪既然存在勉唐、钦则两个画派，再无理由同时期创立具有浓厚尼泊尔风格的一个画派。然而，笔者反倒认为，由于勉唐、钦则画派的彻底本土化审美与风格，以及历史传统和人类固有的复古情结，少数人追求和重拾尼泊尔风格的艺术亦符合藏族传统上多元并存的审美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