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考编里的员额女教师，放弃“上岸”了

文化 2024-11-18 12:30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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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读者：叮叮

2月底，我拿着刚盖好鲜章的《员额制教师离职申请书》，走进了四楼的语文办公室。刚开学第一天，办公室里几乎没人，偶尔有同事匆匆进出，只是点点头或者是打声招呼，其中还有一些新面孔，那是今年区教育局直招进校的老师，自带编制。

我快速地收拾好自己的一些私人物品，看着此刻空荡荡的办公室，脑中不断闪过与同仁们并肩战斗的碎片，忍不住瘪了嘴，发出一声苦涩的长叹，“都结束了！该走了！”随着后视镜里渐行渐远的校门，我的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考了多年教师编制，我一直以为上岸是自己唯一的救赎，但也许我真的把它看得太重了，把自己看得太轻了。

2019年6月，我从一所师范学院毕业。那时，我爸常唠叨一句话：“教师这个职业啊，对女孩子来说最好的呀！既有寒暑假，工作也很体面，而且你还有周末双休，不用担心被辞退，铁饭碗呀！”长期浸淫在这种思想下的我，自然而然地认为成为一名教师是 “最优出路”。所以我进了学校，成为一名小学语文教师。

教师在我们这里分为4种：编制教师、校聘教师、劳动派遣教师、代课教师，而我是属于第三种，和当地的人才咨询服务公司签订合同，再由其派遣至某所学校就职。和我同期进入学校的伙伴有三人，大家年龄相仿，都是打算先进学校慢慢工作着，再私底下花费一些其他的时间来备考教师编制，工作学习两手抓，在经济下行的大环境里，就能过得好一些。而且到时候进入教师编制的面试，有工作经验的话也会有很大的优势。

彼时，适逢教育的改革，小学阶段新增加了课后服务，所以我们的工资就由三部分构成：基本工资+每月绩效+当月课后服务，大约是5000块钱左右，含五险一金。作为找工作或是考教师编制的过渡期，收入委实不低。

《黑暗荣耀》剧照

刚进学校，校领导就塞给我一个二年级的班级，美其名曰：“年轻人就该多锻炼多学习。”后来我才知道该班是整个年级纪律最差、家校关系最难的一个班级，甚至原班主任在长期的压力下，罹患了乳腺癌，辞职治疗。初来乍到，即使心有不满，也只得服从安排，不过心里暗暗发誓：早日考上编制，脱离苦海。

就这样，我一边尽量完成教学工作，一边硬挤时间，听网课、做卷子，即使被人看见，也没人说闲话——考编在这个学校是像喝水一样平常的事情。12月，和我同期进来的体育老师顺利考上离家5公里的学校，成为一名在编教师，而我依旧在这个学校煎熬着。

也许是和年级组的老师们混熟了，年级组长告诉我，学校要进行编外教师的改革，引入“员额教师”，“以后员额教师可以在区教育局的教师招聘考试里定向招聘，相比每年两次的教招考试来说，竞争压力稍微少一些。”

在过去的半年里，通过身边人的交谈，我对“劳务派遣教师”这个身份更加清楚。和通过直招进编、教招考编进入教育系统的老师相比，像我这种签署劳动合同的派遣老师，价格低廉，任劳任怨，除非考上编制，不然会一直待在这个学校里，所以有“老黄牛”的称号。

其实，劳务派遣老师在学校的位置很尴尬。因为和第三方机构签署的劳动合同，名义上说是“同工同酬”，实际上也是没有上升空间的。不管你干多少年，干多么好，哪怕你所带班级年年第一名，一遇到评优评先，学校优先考虑的永远是在编老师。

《老师好》剧照

周围的派遣老师都在奋力考编，可我却始终提不起劲，就连我隔壁班老师也苦口婆心劝我：“你真的要好好准备考试啊！随着人口红利慢慢消失，生源数量减少，学校首先清退的肯定就是你们这种编外教师。你看你课上得这么好，但凡笔试过了，面试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我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于是报名参加了2021年4月的教师编制考试，打算试一试水。2个月后，我第一次见到了庞大的教师招考大军，清一色的都是女生，稀稀拉拉的男生散落在各个角落里，进入考场，每个教室里都坐满了人，其中还有不少的孕妈。没有意外，复习不彻底的我自然是无缘进面。

不过，这次考试却让我对教招考试有了更深入地了解，我觉得自己总算是找准了方向。

2021年暑假，区教育局创新教师编制的管理办法，引入“员额教师”，为各学校招聘储备教师。员额教师跟学校自行签署合同，未来区教育局有教师招聘编制的名额，会预留一些给本区的员额教师定向招聘。学校根据年度考核结果作为员额教师评定依据，将我们本校的派遣教师升级为员额教师。

从此，我从派遣老师变成了员额教师，工资和五险一金没什么变化，但是年终绩效和在编老师一样，至此，我总算是觉着自己的工作稳定了许多。

《小欢喜》剧照

学校的工作每天都是枯燥且疲惫的，一周下来超过三十节课，还没算上每天批改作业和处理学生问题，以及跟家长沟通的工作量，如果遇上其他老师外出培训，教务处发出代课安排表，往往到最后，都是会落在班主任头上。

有时甚至会出现“包班”的情况，一整天的课（含早自习、午自习和放学）都是你去守着。长期的高负荷运转，慢性咽炎，颈椎病、结节就找上了门，此时，我的想法发生了改变，成为一名教师不再让我感到幸福，而是让我充满疲惫。休息的时间都不够，哪里还有时间来复习备考呢？

在家里人对备考进编的疯魔化催促下，我只能在学校、家里见缝插针找时间学习，想将有限的时间最大化利用。没想到，这一举动却被年级组分管领导约谈了，“虽然学校支持你们考编制，也提供环境给你们学习，不卡你们的同意报考证明，但是在学校里还是尽量不要学习，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先顾好——”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了。

我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您说吧。我听着。”

《女教师》剧照

分管领导这才吐露真心：“你还年轻，机会多的是，你现在在学校昏天黑地地复习，其他老师有样学样，那学校这不就乱套了吗？再说，你回家复习没人说你什么，人言可畏，自己别把自己亏了！”

“人言可畏？有谁去乱传什么话了吗？”我问道。

她愣了一下，抿了抿嘴巴，轻轻地点了点头。

因为学校派遣教师人数多，备考的基数庞大，所以我结识了年级组的另一名派遣老师小夏，组成了“备考搭子”，经常下了班一起约吃晚饭，周末也约去图书馆一起学习，我们都为了一个相同的目标而奋斗，既是战友，也是朋友。

小夏比我早来学校三年，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老考编人”了，当她知道我来学校工作是方便考编时，她撇了撇嘴，意味深长地告诉我：“在职备考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的，更累的还在后面。你知道我们学校每年有多少老师在职备考吗？50人！可是最后她们考上了吗？寥寥无几，报名费打了水漂。而且说句不怕打击你的话，很有可能我们现在的努力到最后都换不来一个好结果……”

说完，她转头望向了漆黑的窗外，发出了长长的叹息。

《我的解放日志》剧照

我并不认同她说的努力再多都换不来一个好结果，觉得她太悲观了，“不是努力了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吗？”

小夏盯着我，漫不经心地说，“慢慢你就会知道的，这都是‘安逸’给害的。”

这里的“安逸”并不是说享乐、玩耍，而是说在学校上课，平淡、稳定、按部就班的生活方式会慢慢消磨掉自己想要上进的心。更别说日常生活中，你为了和在编教师群体处好“关系”，同事之间难免相约出去玩耍，备考的时间就在吃喝玩闹中被浪费掉了，渐渐地，当初坚定信心想要上岸的决心也被眼前稳定的“安逸”给消耗了。

有人用“围城”来形容教师这一行业：里面的人想出来，外面的人想进去。中国人都说当老师好，尤其是编制的：铁饭碗、稳定、环境单纯、适合女孩子。一旦进入这个行业，想要出去，就一定要下狠心，还要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不理解、嘲讽，不然就会被自己困在无尽的内耗里。虽然是“围城”，但是我还是憧憬着自己“上岸”的那一天。

在学校，只要对每件事情都有足够的钝感力，不要太较真，其实日子还行。但很多时候，自己班级的家长也是会拜高踩低，欺负“年轻教师”。

《小舍得》剧照

一天，小夏垂头丧气地找到我，说因为前阵子忙着校级公开课，有个班的数学练习册没有及时批改，被家长投诉到市教育局去了。现在区教育派人下来调查，要她暂时停一下教学工作，配合调查。和我倾诉时，一直以来都是笑眯眯的小夏，此刻惨白着嘴唇，浑身颤抖，活像一只落了水的狗，打湿了身上的自尊，不知所措。

同为老师，我很同情小夏，学校教学任务多，每周有年级组教师公开课，每月有校级教研课，每一学期有大主题区级教研课，每次从开始准备教学设计，再到磨课改课，到最后完美呈现，都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难免会顾及不到班级的作业批改。看着此刻乖乖待在一旁的小夏，没有之前的叽叽喳喳，我竟有些不习惯。

学校本身就是一个话题的漩涡，老师们每天都站在风口浪尖上，在平时的日常教学中，有一个教学行为不规范，下一秒就会出现在各大APP头版头条，再加上营销号添油加醋一顿乱说，那么恭喜你——“出名了”。

因此在新教师培训会上，校长和德育主任一字一句地告诉我们，在平常的教学工作中一定要“留痕”，学会自保。

在我们学校，劳务派遣老师常常在暗地里被称为“软骨头”教师，没有编制，即使干了很多活，也不会获得什么荣誉，就连表达正常的诉求都不敢，真的挺没有骨气的。

《青春派》剧照

慢慢地，我有些迷茫，不知道当老师重复每天的忙碌而疲惫的工作有什么意义。我也开始矛盾，如果不当老师了，我还有什么出路呢？除了教书还可以做什么呢？更多时候，我会不停地给自己心理暗示：别乱想了，大环境不好，还是把眼前的工作拿稳比较好。

可是，眼前的工作我真的拿得稳吗？

一次，年级组召开学期中的例会，每个班级的正副班及科任老师都要参加，这次会议由年级组分管领导胡副校长主持，她40岁出头，样貌美艳，声音也很尖细，传言脾气也是一等一的臭，特别没耐心。

按照惯例，会前要对到会老师进行查岗，点到“李燕”时，没有人答到。当她耐着性子点了2遍时，依旧没有人回答，她便问：“李燕去哪儿了？怎么叫了2遍都没人回答？”

李燕也是我们劳务派遣教师中的一员，是年级组的音乐教师，平时跟年级上的老师们联系密切。为人亲切随和，进退有度，学生和家长都很喜欢她。不管在学校哪里遇见她，她随时都挂着浅浅的微笑，让人如沐春风。

“胡校，她请假了。”一位戴着眼镜的女老师急忙站起来回答，“放学前她突然接到家里人电话，孩子发高烧，烧到39度了，她请了假，回家带孩子去医院了。”

《三十而已》剧照

谁知胡校突然就发难了，“谁同意她请假的？请假经过审批了吗？我怎么在请假系统里没看到她的假条？无组织无纪律！谁家娃不生病啊，生病了还不是要先将工作顾好，再去处理自己家的事，地球离了她不照样转吗？”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投进井里的石头一样，砸进了在场老师身体里，激起了轰轰的回声。

我很震惊，学校里有娃的女老师占一大半，平时娃生病需要涉及到请假调课，大家都是相互帮忙，从来没有为难过别人，毕竟谁家没个急事呀！可胡校的话却让我为李老师感到不值，因为一个急事就被贴上了“无组织无纪律”的标签，日后难免会让其他领导对她戴有色眼镜。

后来李燕老师离职了，听说她考上了她老公所在县城的编制，一家团圆。大家为她感到由衷高兴，只是看到胡校，该低头低头，该赔笑赔笑。

原本，我是不打算这么早裸辞的，我打算一边从事眼前的工作，一边再找合适的工作，但是接连发生的两件事让我彻底对这个行业寒了心。

《二十不惑》剧照

去年10月，某地一名年轻老师轻生，留下遗书，里面的字字句句让我感同身受。诚然，现在的教育不是单纯地教书育人，更多的像是各个领导的“秀秀台”，我们就像是他们华丽舞台上的螺丝钉，每天都要应付各种检查，累得生无可恋。而在这条新闻的下面，我看到“现在的老师心理承受能力弱”“有寒暑假还不珍惜”之类的话，觉得很冒火——在自媒体盛行的时代，人人都带着显微镜来审视老师的一举一动，“寒暑假、稳定、福利好”成为了他们炮轰教师的武器，而在我们看来，这些时间都不够我们“喘息”。

这件事情没过多久，我自己也成了“炮轰对象”。去年 12月的一个周六，这天要上周末托管的课，我是负责上午的最后一节，既要负责教授本堂课内容，也要负责放学。等到放学，我把孩子们都送到了放学点，等家长来接。只有一位其他班孩子的家长，直到中午12点，孩子爸爸才姗姗来迟将孩子接走。

谁料，下午1点左右，孩子妈妈打电话质问我孩子为什么还没有放学，我一下就懵了！我说：“12点过，我亲自将孩子交到爸爸手上的。”孩子妈妈说她马上打电话确认。两分钟后，打来电话说，打不通孩子爸爸的电话，怀疑不是孩子爸爸接走的，现在孩子找不到了，要求我马上去学校调监控来看是不是孩子爸爸来接的，如果孩子被人贩子拐走了，就要“收拾”我。

当时我正在回老家的高速路上，被这突如其来的威胁，陡然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让老公调转车头去学校。同时打电话给学校安全处黄主任，调看监控。

《小舍得》剧照

等我急匆匆赶到学校，孩子妈妈和奶奶一脸的怒气冲冲，恨不得即刻冲上前将我撕碎。身旁的保安眼瞅着情况不对，急忙冲上来拦住她们，安抚地说：“先不要这么生气，一起去看看监控再说，不要动手哈，这里是学校。”

我感激地看了保安一眼，就冲进监控室，跟负责监控室的老师说清楚时间、方位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的每一帧画面。

“你看，这是不是孩子爸爸？”我指着屏幕上孩子旁边的一个男人。

“这确实是孩子他爸。”孩子妈妈有些犹豫，“是他接走了孩子，但为什么他不接电话呢？”

“我不知道，这属于你们的家事。”我盯着孩子妈妈和奶奶，铿锵有力地说：“现在我可以证明孩子爸爸确实是接走了孩子，我的工作没有出问题。”

眼看着气氛变得紧张，孩子奶奶突然躺在了地上，撒泼打滚起来，“哎哟，老师欺负人咯！老师欺负人咯……”

来得太快，我手足无措。

保安大叔连忙上前拉她起来，苦口婆心地劝告：“既然肯定了是孩子爸爸把孩子接走了，你们现在就要去找他撒，这是学校门口，别个老师也负责了的，你们闹起也不好看，对不对嘛，大娘，你看你也一把年纪了，怕还是要点……”说着，他拍了拍脸。

“好的，我再去联系看看。”这位妈妈弱弱地说，搀扶着老太太离开时，临走时还不死心地狠瞪了我一眼，似是不甘心一般，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没过多久，我就收到了学校领导的约谈。刚走进校领导的办公室，她就给我倒了杯水，先是肯定了我这些年在学校的成绩和表现，接着就切入了正题：“你上周六托管放学没处理好一件事情，家长把这件事情投诉到了区教育局，有空的话你写一下信访回复件，然后做个道歉准备，顺便就此事在学校例会上做个谈话分享。”

我震惊，这不就是变相被通报批评？校领导没有跟我虚与委蛇，她单刀直入：“你在学校的工作肯定是没问题的，但是你要站在学校的角度考虑一下，投诉对学校的考核有很大影响，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啊！我们都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但现在家长要求你得到处罚，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们这样做，也是为了保护你，为你负责！”

此刻，我觉得头顶有一盆凉水浇下来，冷个彻底。当晚，我就跟家里人说了这件事情，并提出了离职的想法。家里人劝慰我，“这社会什么人都有，你什么人都会遇到，不要多想，放宽心。再说，现在社会这么难找工作，你辞了有哪份工作会比现在这份更好呢？”

我没告诉爸妈我早已坚定了离职的想法，面对他们疯魔化的“教师稳定论”，我也不想解释。在教师行业蹉跎的这几年，我感受到这份职业的厚重感，既要承担教书育人的职责，还要面对社会上对你的各种道德约束，很多时候这些条条框框，都让我极为不适。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每个人都有自己适合和不适合的环境，就像鱼适合水而不是陆地。准备“上岸”的我，最终还是放弃了教师编这个救生圈。

离职当天，小夏来送我，她问我打算转行做什么，我笑答：“我不知道，反正做任何工作应该都比教师工作简单吧！”她盯着我，噗嗤笑了，“我羡慕你的勇气，钦佩你的果断，你的未来应该是自由的。”话毕，我们相视一笑，抬眼看，苍穹之上，阳光灿烂，温暖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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