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曾在京住过一段日子的北大人民医院,没想到时隔八年后,再一次入院了。前一次是因为血压的问题,而这一次是为了检查治疗尿蛋白升高。
今年11月14日例行体检,尿蛋白3个加号,这倒并没有在意,因为2016年住院曾做尿检,数值就是这样。记得一天午间,护士摇醒熟睡的我,说要进行穿刺活检,并介绍了可能出现的种种可怕景象,虽然心知她这是意在免责的“丑话在前”,事实上出现那些后果的可能性并不大,但说心里话,自然是增加了忐忑,也使心中的抉择迅速向“不做”倾斜,于是,也就不了了之啦。如今,仍是3个加号,也就如故吧。谁知,一个多月后的11月29日,在哈尔滨医大一院群力园区的检查中,这“3个”竟然增加到了“4个”,不能再掉以轻心了。接着,遵医嘱前往南岗院区5号楼6层办理住院手续。由于当天早上已先去单位打了卡,以为一会儿也就回去了,没想到被“截胡”,只好和领导告了假,并中途回家取了些衣物、生活用品。当然,还有几本书,以慰寂寥。路上,理了理思路,首先决定就不告诉父母了,免得担心。而妻子,也要等入了院、一切稳定了再“稳稳当当”地告诉她……
因此前医生已电话联系过,有床位,所以到护士站办理手续时很顺利,交钱、办手环、打印床卡……只短短几分钟吧,就成为了0607室的一员,床号16——这也成了自己的“临时代号”。“16床,护士站领药……”“16床,量血压……”“16床,打吊瓶啦……”
一屋三张床,一边安顿,一边应对着另“三分之二”各种友好的询问,也通过三言两语的对话了解了同室病友的病情和家庭情况,此后几日了解也越来越多,虽然这“三分之二”都有“轮换”。
自己入院后的经历,大致罗列如下:
11月29日,抽血3管,打吊瓶。妻来看。接同事电话,询问病况。晚,没睡好。
11月30日,6:10,尚未起床,护士“小胖”来抽血,10管。后外出吃早餐,归后录信、翻书。9:30,实习护士“一阵风”来挂吊瓶,据说这药只有医大一才有。
12月1日,早,24个小时尿液称重2440.9。后按要求取一管送检。上午,打吊瓶。
12月2日,上午,彩超,后打吊瓶。医生查房,了解情况。
12月3日,上午,医生查房,量血压——158/100,不能做肾活检。联系护工事。午,同事来看,聊。下午,岳父来,长聊,儿子也与我通了话。岳父说儿子在家还说呢“爸爸喝水少,尿蛋白高,住院了……”,这里的“喝水少”是听他妈妈说的。晚,听同室护理老伴的老太太讲家史。
12月4日,上午,岳父来。后,接我先去活检操作室(六层电梯口对面)检查了一下,也让所雇护工来。后,下午,妻来。量血压,高,不能做,十五点多,让他们都回了。结果,医生又来量血压,可以做了,叫回了护工。三点半做,四点就做完了。又按压止血至4:20,推床回病房 ,八小时不能动。难受。要求48小时不能下床。
12月5日,昨夜未睡好。一日仍是在床上。
12月6日,联系工作上的一些事,报材料给省金融工会。下午,能下地了,好受一些。量血压,让留晨尿和24小时尿液。午后护工走。看书,写工会相关年度报告,2800多字。
……
主要说说病友及其家人们讲的故事吧:
对床初时是一位50多岁的外县老大哥,愁容满面,在我入院后的第二天他就出院转赴北京治疗了。他告诉我,自己的病被耽误了,听说南京有一家医院治疗肾病很是权威,而且还有特效药。他决定去北京看看,不行就直接转道南京。据同室病友讲,这位老兄肾病严重,肌酐数值高达1300多,已是很严重。他的妻子在家开小店,大儿子在京租房打工,二儿子尚在上大学,家庭生活负担较重。更令他苦恼不堪的是,半身不遂、体弱多病的妻子常来电话劈头盖脸地一顿数落他,诉说着柴米油盐的需求,这让原本就心事重重的他觉得“雪上加霜”。
“你看,老婆来电话安慰安慰他啥样?电话里这么诉一番苦,他的心情啥样?”住在病房门口这张床的万大爷说。想想也确实如此啊。“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古有名言。没有遇到知冷知热的另一半,于任何人来说,都只能是带来无尽的苦恼。
门口这位大爷人很豪爽,家庭条件也不错。住院也是因为肌酐高,血压不稳定。他老伴儿不放心,跟了来照顾。老头也心疼老伴儿,特意出去为她买了被子、枕头来,以便陪护期间夜里睡得好一些。老两口两个儿子,老大工作忙,只来过一次,说是省里一个大单位的负责人。就来那么一次也是电话不断。老太太告诉我,大儿子不是开会就是下去检查,忙得觉都不够睡,她劝说儿子多休息时,儿子的回答是“没事,周总理不是每天也只睡几个小时……”,大儿子的女儿北师大硕士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工作,男友是清华大学的博士,很是优秀;二儿子和儿媳都在城管部门工作,来得多一些,孝顺得也具体,每晚下班都来坐一坐,每次也都带晚饭,有自己做的,有外面买的,都很和父母的口味。每次老太太和儿子、媳妇聊天时,都叮嘱忙就别每天过来了,也没什么事。可到了分别时,又叮嘱下次来时多穿点……老头说她说话矛盾,她笑笑,也默认了。二儿子家是个男孩,在外地上大学,也时常来电话,看得出,儿孙的孝顺很让老两口感到欣慰。
没几天,万大爷的老伴儿就感冒了,开始并没有多严重,可第二天就烧得有些糊涂了。儿子只得来接她出去治疗。可老太太就是不走,说要陪老伴儿。直到万大爷发了火,说了“快和儿子回去,别让我着急”,老太太才息了声、听了话。哎,两个人互相关切,感情深,一切都让人看得、听得真切。好在过了两天,万大爷也可以出院了,他激动的啊,看出着急了。本来上午九点、下午三点要打吊瓶,他特意央求医生把下午得吊瓶改在两点前打,好早一点出院。不仅如此,他上午就把出院手续办好了,还买了一个大布袋,一股脑将所有的东西都装好了。结果,下午打过吊瓶后,他给二儿子打电话时,儿子说让他等着,下班开车来接他……他躺在床上一阵失落,喃喃道:“白让医生早打针啦!”直到天已黑下来,儿子下了班才驾车来接他,而他才摇动着双手告别后,和提着重重布袋的儿子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透着轻松。
万大爷走后第二天,他原来的病床就住进了新人——一位72岁的吴大爷,他的夫人“老韩”和大女儿、大女婿陪护着住进来的。他们老家是鸡西的,不过很多年前(退休后)就卖掉房子搬来了哈尔滨。老爷子年初发生了危险,还住进了ICU,很是让妻女着急,好在后来转危为安,虽说除去医保外还花了十几万,但不管怎么说,人没事,就是万幸,全家也就很开心了。当时远在北京、河北的哥哥和在鸡西、牡丹江等地的弟弟妹妹等一众亲属都来了,还有人甚至劝说“准备准备吧……”,接着又补了一句“权当冲喜了!”由此可见当时病情的危重。但苍天护佑,竟然日渐转机,后来恢复得也很好,终于很快就出院了。这次住进来,还是因为血压高、肌酐也升高,所以住院诊疗一下。
这位“老韩”阿姨很健谈,讲了自己和两个女儿很多故事。
她是一位煤质检验员,算是技术工种。年轻的时候经常和同事搞外调,去了很多地方。据她讲,有一次在局里一位老头——王老师(其实,当时也就四十多岁吧)的带领下,和一位张姐一起南下搞外调,跑了上海、镇江、苏州、芜湖、南京等好多地方,留下难忘记忆。途中,她还花300多块钱买了一块手表。而买表前,王老师叮嘱她:“掏钱,别在外面,千万要小心,去洗手间里掏出来吧,外面贼多……”,很是谨慎。而每到一处,外调对象或是同事的亲属都很热情,悉心招待,让人暖心。
还有一次,她独自出差上海,事先将路上所需花费寄到了一位同事的老父亲那里。到了上海,她按照地址找到了老人家所在的上海木材厂。老头是典型的沪上老人家的谨慎细致,见面后让其手写了一遍他的地址,以对照此前来信的笔迹。接着,向她询问自己儿子(也就是韩阿姨同事)的名字、自己老伴儿的名字……对暗号一样地一番查对,终于确认来人,这才把此前寄来的钱如数交她。
韩阿姨的大女儿在金融领域工作,夫妻结婚多年,但是没有要孩子,决意做丁克家庭,很是自由潇洒,生活条件也好。他们的孝顺更多地体现在大事小情的安排妥帖和物质上的所需相供;二女儿有点儿男孩子性格,过去在地下批发市场卖童装,后来生意日渐不好,便转行做了手机销售。她和丈夫的孝心主要是出力多一些,跑前跑后,出车出马。这年月,有两个女儿且都孝顺的人家是有福气的。两个女婿也来过,只是话不多,总是抱着手机坐那么一阵子,老人家问一句就答一句,不问,也就没了声音。
对床那位老哥走后,住进来一位74岁的老大爷,老伴儿也身体不好(据她介绍,从小就身体不好),好在丈夫有位虽已62岁但一直未结婚的妹妹,能陪护照顾,自己姐姐的儿子也每晚来替班。老两口的独子去年1月刚刚因糖尿病去世,才45岁。老来失爱子,病痛更缠身,这对老人的打击可以想见。儿子去世前几年,就与妻子离婚了,留下9岁的女儿跟了妻子。这位孙女是老爷子的心头肉,每周都通电话,也每周都给孩子打钱,二百三百不等,但总还是坚持。据说目前孙女和儿媳去了山东,在那里定居了下来。
一天,孙女来电话关心地询问爷爷的治疗情况,得知透析后询问,“要透到什么时候……”,接着说:“那要一直透到死啊?”童言无忌,老爷子也并不觉得怎样,颤抖着嘴唇叮嘱说“爷爷想你,乖乖的……”话语中深情满满,挂断电话那一刻,本已几近失明的老人家已是满眼泪痕。
老爷子的妹妹当年接了父亲的班,在一所高校的体育教研室工作至退休。她腿上有宿疾,信仰基督教很是虔诚,遇人就讲耶稣的博爱伟大,向大家做着宣传推介。别人多是敷衍几句,抑或是转移话题。如她给“老韩”刚讲两句,对方就急忙说:“我信佛,家里供着菩萨,咱们是尊重彼此,信仰自由……”于是,这位叫“小梅”的阿姨也就笑笑转而再找其他人宣讲。不过,她确实在哥哥这次住院期间发挥了大作用,因为嫂子不久前也摔过,动作迟缓,浑身无力,这也就增加了无助感。更要命的是老太太的头脑因多年病痛折磨和儿子英年早逝的打击,已是早不如前了。一次,他测了老伴儿的血糖,接着出去到隔壁告诉医生,可刚走出门,那个简单的数字她已忘记了;还有一天,他花六元钱买了三只蚕蛹,回来后说自己“只捞出两个,脑子不顶用啦……”,逢人就讲这个故事,让人想起鲁迅笔下的祥林嫂。
老太太每晚来替班的外甥叫小凡,是她大姐的儿子,当年她帮大姐带孩子,如今借了力。他50多岁,瘦高个,做事很是勤恳认真。每次来,他见我几乎都靠在床上看书,一天晚上对我说:“我来过医院好多回,病人带书来还这么总爱看书的,还就遇到你这么一位……”这是他话说得最多的一次。每晚,他总是少言少语,尽心照顾着这位“三姨父”。“他爱人做教辅招生的工作,教育孩子有一套,一点一不溺爱,包饺子、干活,几岁大的孩子都参与”,老太太告诉我。他有个妹妹小华,也来过一次,很是活泼。据老太太说,这个外甥女比较活跃,头脑也灵活,两口子做旅游生意,能赚钱,常年往返于三亚和哈尔滨,一直也没要孩子,过着自由的“旅居生活”。
能下地行动后的一天傍晚,外出买饭。刚走出住院处的楼房,一个身着黑色羽绒服的女子边打电话边哭着,那种抑制不住的哭泣,虽然并不是声音特别大,但也是并不自我压抑着的“呜呜呜”的哭声,令人心里不是滋味。天已黑,看不清她的面目,但从声音辨别,似乎年龄并不很大。不知她是住院的“病友”,还是“病友”的家属;不知她是遇到了病情上的难题,还是经济上的难题。
古人说“登高见万里,怀古使心伤”,其实,不必“登高怀古”,身处这苦辣酸甜的人世间,“使心伤”的人和事很多。真是“一次住院,两个人生”,这里的“两个人生”并不是跨越生死,而是见到了很多“别样人生”的故事,这故事比小说真实,比小说更有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