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津 | “灵隐书藏”与翁方纲《复初斋诗集》

文摘   2024-11-15 07:04   天津  
按:文章选自《沈津书话》卷一《书人——故人故情怀故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版),感谢作者授权发布!
“灵隐书藏”与翁方纲《复初斋诗集》
沈津
中国很早就有将文物、文献资料存储于佛教圣地或石窟、或古塔、或菩萨塑像、或庙宇之史实。如著名的敦煌莫高窟藏经洞,所出经卷文书总数约五万卷,这些经卷的文字包括有古汉文、古藏文、梵文、古于阗文、龟兹文、粟特文和古突厥文等。其内容则为人文科学、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和应用科学四大类,虽然藏经洞乃是西夏兵革时僧人所藏,壁外加以像饰,但实际上也可以了解当时在莫高窟内已收集了不少多方面的文献。1968年,在山东省莘县宋塔内发现北宋写本《陀罗尼经》一部,及北宋刻本《妙法莲华经》五部。1960年,浙江丽水县城西碧湖镇宋代砖塔损毁,也发现了一批宋代刻本佛经。至于1924年,杭州西湖雷峰塔倒塌,于砖孔中发现千卷左右的《宝箧印经》则是众所皆知的事。而“文化大革命”时,在山西应县佛宫寺木塔菩萨像身内发现的辽代三十件写经和六十一件雕板印刷品,更是印证了辽代刻书之史实。1962年,山西省曲沃县广福院正殿的一座高约两丈多的佛像腹内,发现一批佛经,计十三卷。
隋代佛典的收藏,主要以寺院为主。当时隋代有寺3985所,僧尼23万众。《隋书·经籍志》云:“开皇元年,高祖普诏天下,任听出家,仍令计口出钱,营造经像,而京师及并州、相州、洛州等诸大都邑之处,并官写一切经,置于寺内,而又别写,藏于秘阁。”唐代的佛寺,则在隋代的基础上有很大的进步。除了收藏佛经外,还广收其他内容的书籍,如庐山东林寺为东晋所建,译事累代不辍。《法苑珠林》卷一百云:“纲维住持,一切诸经及以杂集,各造别藏,安置并足。知事守固,禁掌极牢。更相替代,传授领数,虑后法灭知教全焉。”可见寺院藏书都有人专司其职。
据元和七年(812)李肇《东林寺经藏碑铭并序》载,浮槎寺僧义彤整理东林寺的藏书,云该寺有书一万卷。又如龙门香山寺的藏书,乃由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创建,凡5270卷,分作六藏,保管在寺西藏经堂,日间“启闭有时,出纳有籍”(白居易《香山寺新修经藏堂记》,见《全唐文》卷六七六)。白居易的文集,在东林寺、香山寺都有寄藏。此外,丹阳南牛头山佛窟寺,为刘宋初刘司空造,并建立经藏,贞观十九年(645)焚毁。该寺藏书除佛典外,还收藏道书、俗经史、医方、图符等(见《续高僧传》卷二六)。所以,寺院藏书对中国藏经等文献的保存,其功尤大。但是,类似以上的藏书史料所载不多,流传有限,故很少有人作专题研究,本文拟以手中资料,就清代中期浙江杭州灵隐寺的“灵隐书藏”以及第一部入藏的翁方纲《复初斋诗集》作一些探讨。
灵隐,仙灵隐居之处,坐落在杭州西北的丛山幽谷之中,历来被誉为“西湖第一名胜”。这里既有秀丽的山峦、清澈的溪流,以及岩洞、泉水等自然风景,又有寺院庙宇、石刻造像等古老建筑和文物古迹,因而每年四季,都有无数的游客竞相前去朝拜或观光。灵隐寺,则为禅宗五山之一,面对飞来峰,背靠北高峰,建筑雄伟,气势非凡,它不仅是西子湖畔最大的佛教寺院,也是中国著名的古刹。东晋咸和元年(326),印度高僧慧理创建的这座佛寺,至今已有一千六百多年的历史。现今的灵隐寺殿宇,则是清末重新修建的。
“灵隐书藏”之设,始于清嘉庆十四年(1809),时阮元巡抚浙江。阮元,字伯元,号云台,仪征人,乾隆五十四年(1789)进士,选庶常,散馆第一,授编修,逾年大考翰詹,高宗亲擢第一,超授少詹事,命直南书房。嘉庆、道光间,历任户、兵、工部侍郎,浙江、福建、江西诸省巡抚,两广、云贵总督,体仁阁大学士,卒谥文达。阮元鉴于“好学之士,半属寒酸,购书既苦无力,借书又难。其人坐此孤陋寡闻、无所成就者不知凡几”的状况,为推广教思无穷之意,决定在杭州灵隐寺大悲阁后建立书藏,取名“灵隐书藏”。阮元云:“嘉庆十四年,元在杭州立书藏于灵隐寺,且为之记,盖谓汉以后藏书之地曰观、曰阁,而不名藏。藏者,本于《周礼》宰夫所治,《史记》老子所守,至于开元释藏乃释家取儒家所未用之字,以示异也。又因史迁之书,藏之名山,白少傅藏集于东林诸寺,孙洙得《古文苑》于佛龛闲僻之地,能传久远,故仿之也。”(《揅经室集》卷二)
“灵隐书藏”设立后,各方均可将自己所著、所刊、所写、所藏之书赠与“书藏”,以供读者阅览。“灵隐书藏”藏书之橱的编号,取自唐人宋之问“灵隐寺”诗,诗云“鹫岭郁岩峣,龙宫锁寂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霜薄花更发,冰轻叶未凋。夙龄尚遐异,搜对涤烦嚣。待入天台路,看余度石桥”。总计预藏七十橱。为了不致图书遗失,落实专人管理,阮元又选云林寺(即灵隐寺,康熙时改名云林寺)和尚玉峰、偶然二僧人负簿录管钥之责。同时,又刻一铜章,遍钤其书。再大书阁匾,题为“灵隐书藏”。
“灵隐书藏”的条例共有九条:一、送书入藏者,寺僧转给一收到字票;二、书不分部,惟以次第分号,收满“鹫”字号橱,再收“岭”字号橱;三、印钤书面,暨书首页,每本皆然;四、每书或写书脑,或挂棉纸签,以便查检;五、守藏僧二人,由盐运司月给香灯银六两,其送书来者,或给以钱则积之,以为修书增橱之用,不给勿索;六、书既入藏,不许复出。纵有翻阅之人,但在阁中,毋出阁门。寺僧有鬻借霉乱者、外人有携窃涂损者,皆究之;七、印内及簿内部字之上,分经史子集填注之,疑者缺之;八、唐人诗内复“对”“天”二字,将来编为“后对”“后天”二字;九、守藏僧如出缺,由方丈秉公举明静谨细、知文字之僧充补之。
以上九条,为阮元所拟,详细之至,言简意赅,从条例看,“灵隐书藏”已具备公共图书馆之性质,这在当时应该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以往,私人藏书楼很少向外人开放,至于明嘉靖间宁波范钦天一阁,虽藏书雄视浙东,但明人无过而问者。其阁立法甚严,其书不借人,不出阁,子孙有志者就阁读之。范钦殁后,子孙相约为例,凡阁橱锁钥,分房掌之。禁以书下阁梯,非各房子孙齐至,不开锁。如子孙无故开门入阁者,罚不与祭三次;私领亲友入阁及擅开厨者,罚不与祭一年;擅将书借出者,罚不与祭三年;因而典鬻者,逐不与祭。康熙初年,大儒黄宗羲始破例登阁阅书。继而昆山徐乾学也闻而去阁抄书。而一般文人士子则不得其门而入了。由于“灵隐书藏”条例行之有效,嘉庆十九年(1814),阮元又有“焦山书藏”之设,其撰“焦山书藏”云:“属借庵簿录管钥之,复刻铜章、书楼匾、订条例,一如灵隐。”
“灵隐书藏”最先入藏的图书是翁方纲的《复初斋诗集》。翁方纲(1733-1818),字正三,号覃溪,晚号苏斋,直隶大兴人。乾隆十七年(1752)进士,曾任广东、江西、山东学政,官至内阁学士。精心汲古,闳览多闻,于金石、谱录、书画、词章之学,皆能摘抉精审,是乾嘉学派中之重要人物。嘉庆十四年(1809),在杭州刊刻的朱珪《知足斋文集》六卷、翁方纲《复初斋诗集》六十六卷、法式善《存素堂文集》四卷续集二卷将要完成,或刻已一半。翁方纲在得知“灵隐书藏”之事后,即致书于紫阳书院院长石韫玉(琢堂)云,《复初斋诗集》刻成,希望能为之置一部于灵隐。
对于收藏《复初斋诗集》,阮元等人是很慎重的。嘉庆十四年(1809)二月十九日,阮元召集顾宗泰(星桥)、陈廷庆(桂堂)、石韫玉(琢堂)、郭麟(频伽)、何元锡(梦华)、刘春桥、顾翰(简塘)、赵魏(晋斋)等同至灵隐,议及《复初斋诗集》欲藏灵隐之事。同年四月十日,阮元又召顾宗泰、陈廷庆、石韫玉、蒋诗、朱为弼、华瑞璜、项墉、王豫、何元锡、张鉴自望湖楼至灵隐,研商“灵隐书藏”事,张鉴当时有诗一首,载其《冬青馆集》中,诗云:“白傅长庆集,昔置香山寺。平生四五写,具见无穷思。至宋李公择,亦复祖其意。少读匡庐峰,九千卷在笥。藏之白石庵,东坡为作记。寥寥千载心,不可得思议。吾师领湖山,望古有深契。维时知足斋,诗文始行世。无虑读者乖,或恐守之替。会逢法与翁(谓时帆、覃溪两先生),哦诗具妙谛。千里寄书来,谓宜遵古例。初刻印一编,禅林有法嗣。花竹满诸天,要与佛相媚。持书告同人,佥谋实不异。山寺南屏深,府帖急送递。十笏既闲敞,架构妙初地。珠林一以开,蝉联复雁缀。一书立一券,有券必钤识。相与臞僧约,兼共山灵誓。是日天气新,练影晴云曳。胜引为落之,平湖泛兰柑。龟龄看经楼,风光转崇蕙。米汁罢午餐,笃言款松桂……”
阮元也有诗记此事,诗云:“尚书未百篇,春秋疑断烂。列史志艺文,分卷本亿万。传之千百年,存世不及半。近代多书楼,难聚易分散。或者古名山,与俗隔崖岸。岩峣灵隐峰,琳宫敞楼观。共为藏书来,藏室特修建。学人苦著书,难杀竹青汗。若非见著录,何必弄柔翰。舟车易遗亡,水火为患难。子孙重田园,弃此等涂炭。朋友诺黄金,文字任失窜。或以经覆瓿,或以诗投溷。当年无副本,佚后每长叹。岂如香山寺,全集不散乱。名家勒巨帙,精神本注贯。逸民老田间,不见亦无闷。虽不待藏传,得藏亦所愿。我今立藏法,似定禅家案。诸友以书来,收藏持一券。他年七十厨,卷轴积无算。或有访书人,伏阁细披看。古人好事心,试共后人论。既泛西湖舟,旋饱蔬笋饭。出寺夕阳残,惊岭风泉涣。”(见《揅经室集》四集诗卷八)。
阮元此举,足可见贤人君子之用心,中国乃文明古国,远的不说,自汉至清,几千年的文化,官府、私家所藏图书不知凡几,然留于世者,却百不存一。对于收藏家来说,实在是鲜有百年长守之局。故阮元的出发点,乃为保存文献。其历官所至,以提倡学术自任,抚浙五年,多所建树,在浙设诂经精舍,在粤立学海堂,撰《十三经注疏校勘记》、主编《经籍纂诂》、汇刻《皇清经解》。所以阮元的门生郭麟云:“先生勋在竹帛,言成经典。”
翁方纲年八十六而卒,享年既高,著述也富。其性耽吟咏,随地随时,无不有诗。诗则不唐不宋,自成一家,以古人为师,以质厚为本。其有诗作,自诸经传疏以及史传之考订、金石文字之爬梳,皆贯彻洋溢于诗中。《复初斋诗集》最早的版本是乾隆刻本,为十卷之本,今武汉市图书馆有藏,该本又有柯逢时跋。继之则为六十六卷本,为翁方纲所自定,按年编次,始乾隆壬申(1752)、终嘉庆甲戌(1814)。卷一课余存稿;卷二至九药洲集;卷十青棠书屋稿;卷十一至十四宝苏室小草;卷十五至二十二秘阁集;卷二十三石兰集;卷二十四枝轩集;卷二十五至二十六秘阁直庐集;卷二十七桑梓才集;卷二十八至三十二晋观稿;卷三十三至三十九谷园集、石墨书楼集;卷四十至四十二石墨书楼集、小石帆亭稿;卷四十三至四十四小石帆亭稿;卷四十五至五十二苏斋小草;卷五十三至五十五嵩缘草;卷五十六至五十七有邻研斋稿;卷五十八至六十六石画轩草。
六十六卷本《复初斋诗集》之刊刻,规模非同小可,没有一定的经济实力是无法进行的,翁方纲是一位京官,但仅靠清俸生活,平时也极节俭,如遇重大事故,多需门人、好友接济。其时,翁子树培染疾病故,经济更为困难,故刊刻诗集也并非翁氏所能担当。实际上,出资帮助翁方纲刊刻《复初斋诗集》的是阮元以及蒋攸铦。
在阮元任浙江巡抚时,他确实帮助了不少有才学而无力量刊刻自己著作的学者。据《雷塘庵主弟子记》载,嘉庆八年(1803),朱珪尝以诗寄元,元爱请于珪,得授《知足斋集》将刊之于板。珪复命元选订之。元乃与及门陈寿祺等共商删存。以癸亥年以前编写为二十卷并刻成。其他如钱大昕《三统术衍》《地球图说》,谢墉《食味杂咏》,张惠言《虞氏易》《仪礼图》,汪中《述学》,钱塘《溉亭述古录》,刘台拱《刘端临先生遗书》,凌廷堪《礼经释例》,焦循《雕菰楼集》等不下数十种,都和阮元有关。而翁方纲的诗集刊刻,可以从阮元诗中看出端倪。
阮元有“得复初斋全集,邕中舟中读之,即寄野云山人”一首,诗云:“我初闻苏斋(翁公方纲),是闻凌氏说(凌氏仲子,学于苏斋,乙巳、丙午间在扬州)。及我入翰林,公秉学使节。山东我代公(大人授山东学政,接公任),石帆亭上别。居杭又数年,公诗自缉缀。寄来前数集,刊校始于浙。刊成庋灵隐,书藏由此设。两家诗卷中,言此颇亲切。我重入翰林,此事遂中辍。蒋氏来岭南,后集续刻锲(砺堂相国为公门生,督粤时又刻其后集)。六十有六卷,十七集胪列。暮年续一集,四卷李所撷(公小门生李彦章,又刻其末集四卷)。去年洛阳纸,棕墨新印刷。于是复初斋,诗乃全无缺。书藏与朝鲜,寄去情勿竭。忆昔庚辛间,袂与野云挈。红尘足不到,常向苏斋谒。谈经兼论诗,金石缘亦结。石墨书楼中,摩挲遍碑碣。有时坐诗境,清言落玉屑。有时石画轩,山云赠怡悦。东郊古寺游,拈花听僧偈。壬秋潞水诗,柳向亦园折。丙冬复相见,暖室畏寒雪。尔时公渐衰,则亦嗟大耋,公遽归峨嵋,遗集今悲阅。集中惠我诗,一一字不灭。十卷金石录,小印为我剟。钦州竟无书,诗笔从此绝(大人以宋錾金石录十卷寄公题识,公作诗并刻寄小印,且云钦州鱼山冯氏家有全帙,可借摹刻之。访于钦州,无此书。公此诗后只有铜尺诗一首,遂绝笔)。好古久同心,敢比老彭窃。蛮江春夜船,老眼一镫瞥。”(见《挛经室集》续四集诗卷七)。
从阮诗可知,《复初斋诗集》前集为阮元所刻,但具体为若干卷,则未详。阮元于嘉庆十五年(1810)四月二十六日,奉旨补授翰林院侍讲。九月二十日,又奉旨充署日讲起居注官。自阮调任后,刊刻之事又由蒋攸铦续之而成六十六卷。蒋攸铦,字颖芳,号砺堂,辽阳人,隶汉军旗籍,乾隆四十九年(1784)进士,道光间官至文渊阁大学士、两江总督。性聪强,为政明而不苛、清而不刻,所至有声绩,谥文勤。野云山人,为朱鹤年(1760-1834),字野云,江苏泰州人,善画,与阮元相好,曾为阮绘山水图,又作“梅石山茶图”。宋刻《金石录》十卷,乃阮元嘱朱鹤年送翁方纲所题跋。是书今藏上海图书馆,余曾经眼。翁氏题跋,时在嘉庆二十二年(1817)十二月十六日,是月,翁又撰“重镌《金石录》十卷印歌”奉赠阮元,阮元是诗作于道光六年(1826),时翁方纲已归诸道山八年了。
十余年前,尝在浙江图书馆获见清代名人手札《朋旧尺牍真迹》,中有翁方纲致石韫玉数札,皆为翁氏嘉庆十五年(1810),也即翁氏七十八岁时所作。石韫玉,字执如,号琢堂,吴县人,乾隆五十五年(1790)进士,廷试第一,授翰林院修撰,充福建乡试正考官,旋提督湖南学政。嘉庆初,充日讲起居注官,旋入直上书房,官至山东按察使。韫玉诗文颇有隽才,早掇巍科,有文名于当时,翁致石札有关于“灵隐书藏”者,从中也可得窥当年将《复初斋诗集》送藏之故实,兹录如下:
“昨接阮公札云,云林经藏,先以拙集为之缘起,此愚初想不到者,念拙诗得与香厨皮阁,曷胜惭悚,意欲将今岁所写《金刚经》一部,再求代送寺中,以忏悔劣诗之罪过。此部经写尚未讫,未知可俟阮公之便,托其箱箧奉上。是否如此,亦乞便中先道此惭悚不安之意。”按,此札写于四月。《金刚经》,即《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古人如苏轼、董其昌等多写此经,清代自帝王如圣祖玄烨、高宗弘历都有写本传世。至于大臣如查慎行、张照等人之写本也都存于世。翁方纲晚年每年必写《金刚经》四部,每写此经一行,即细校一遍;每写完半扣,即细校一遍;写完一部,再细校一遍。写一部讫,即再写一部。其认为作字甚敬即此,可以养福,可以永年,功益无量,消灾积福,不能一言尽也。故翁方纲也建议钱保“如临池作字时,何不专写《金刚经》,如不写细楷,即装册作界格,随意或一寸内外之楷皆可,日写此经,即日诵此经。”(翁方纲致钱保札,藏北京图书馆)
四月二十五日,又有札致石氏:“昨接阮芸台中丞札,云欲将所刻拙诗送于云林结构,书椟名曰书藏。阮公自为撰记,欲鄙人楷书镌石,因思此书藏记,阮公必将托此吴友上石矣。岂有能先借其北上一、两月之暇乎?然此中又有商者,闻阮中丞今秋恭祝圣寿北来,则此镌勒云林寺书藏之记,或可稍俟中丞回杭办之,亦更有整暇耳。”吴友者,为其时杭州城名刻工,曾勒元赵子昂《寿春堂记》,极为传神。翁氏曾有请吴友镌刻《化度寺碑》之想。
五月六日札云:“阮芸台于灵隐办书藏数十椟,觅愚写碑记寄杭,未知到否?拙集已刻之三十二卷,如陈桂堂年兄亦应寄之,而无力多刷,容俟再致。”陈桂堂即陈廷庆。《复初斋诗集》六十六卷本,刻成于嘉庆十九年(1814),是书虽在刊刻刷印中,但翁方纲晚年生活每况愈下,经济上多依靠旧日门生或朋友资助,故此札云“无力多刷”。
七月二十三日札云:“接诵手札并刻拙诗,今才校对出前七卷(卅三至卅九),开一清单,凡四纸,俾工人照改之,仍将原开四纸遇便寄回,以便核对。此次刻拙诗,由我友精心督视,实胜从前所刻远甚,至为铭切,此后尚有数卷,更于费清神也。《灵隐书藏歌》,拙作七古已写交,阮公云欲刻石,未知刻否?今写一纸与砺堂年兄,可一观之也。承惠精心校刻拙集,亦拟作小书奉鉴。或有斋名之类,用多少尺寸,开来即书寄也。杭城虚白斋纸,有人至丈许者,未知能觅寄否?净白色者最佳……前所以寄写经数次到灵隐者,实因未到西湖,梦想其处,倘有好手画灵隐前后大局一幅见寄,庶不虚此诚耳。”
十二月二十八日,又有札云:“前所欲寄拙集,庋于灵隐书藏者,像此新刻之板,秋杪始到京,而每片皆有讹误,校勘挖改,至冬月始竣,又一时无力多刷印。此时案头止剩四部,以一部送阮公,一部送老友,其一部送蒋砺堂,其一部装函者,仍奉托我友送庋于‘灵隐书藏’。又将手写《金刚经》一函送寺,以忏悔拙集之陋劣。又自作《灵隐书藏歌》七言古诗一首,略道私里歉仄不敢即安之意。”
翁方纲的《灵隐书藏歌》,作于是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俱写实,清词丽句,允称佳作。诗云:“灵隐书藏事孰始,始自杭刻朱翁诗。朱公未及藏记读,阮公索我书之碑。我诗杭刻已深愧,缘此议藏能毋嗤。同人去夏集湖上,石子镌我禅壁词。佥曰一集未盈箧,盍仿曹氏书仓为。遂启佛阁厨七十,以备续庋签装治。主以二僧编以例,匡庐白集宁闻兹。石子书来趣函寄,正我盥写金经时。古称大都与通邑,名山藏副于京师。名山名刹更增重,岂比家刻传其私。苟非悬之免指摘,或且倍甚来瑕疵。往者新城王叟集,青藜刘君隶写之。欲藏嵩少果践否?林吉人楷名空驰。呜呼寸心千古事,甚于镜影公妍媸。念此彷徨汗浃背,欲缄油素又屡迟。上有灵峰下湖水,鉴我朴拙心无欺。继有裒函来寺者,何以助我加箴规。写经微愿那足补,日日斋祓勤三思。”
翁氏此诗“始自杭刻朱翁诗”只提朱珪和他自己的诗在杭州刊印,却不提法式善的诗集,翁和法式善两人私交甚好。但翁对法诗却有不恭之语,他反对将法之诗集入“灵隐书藏”。在致石札中有云:“法时帆诗岂可入此?不知刻亦在杭否?是有几卷几册?便中一代访问之。时帆最相好,然此事不敢面斥之,亦无法代为忏悔,姑欲知之,不知可代为谋一忏悔消灾之法否?”于此也可见封建时代文人相轻之一斑。
石韫玉因翁方纲手写《金刚经》供养灵隐寺中,又以《复初斋诗集》寄贮经藏,并赋诗题壁,故也有诗奉和翁氏,《奉和翁覃溪先生云林寺题壁诗》,诗云:“手写昙章付梵天,灵山结集旧因缘。护持法藏真如印,接引迷津大愿船。古德庄严千劫在,新诗微妙一灯传。他时同证菩提果,仍约皈依绛帐边”。石氏又有《观阮芸台中丞灵隐书藏赋》三首,其第三首云:“覃溪夫子鲁灵光,手写金经贝叶香。学坐蒲团依绣佛,寄将诗卷到云房。著书同享名山寿,韫椟无烦汲冢藏。异日湖蠕征故实,恍疑天禄睹琳琅。”(见《独学庐三稿》中之《晚香楼集》卷一、卷二)
嘉庆十四年(1809)十二月,《复初斋诗稿》已刻成三十二卷,即先送至杭州“灵隐书藏”,但此集尚未刻前序目及第三十三卷,以后所刻之卷陆续再为续送(见台湾“中央图书馆”藏《复初斋文稿》手稿本第十五册,笔者所见为影印本)。《复初斋诗集》是清人别集中卷数多的“大部头”,据记载,在刊刻过程中,嘉庆刻本“复初斋四卷,约共字三万五千零,计写价纹银拾两零五钱。刻二十一、二卷,约共字一万六千零,计刻价银五十一两零,板价在内”(同上,第十四册)。又据记载,《复初斋诗集》前十卷(乾隆刻本),“每一部计工价二钱四分”(同上,第十二册)。

翁之诗集稿本,今尚有所存,但分藏于各图书馆,如湖南省图书馆藏有十二卷本,有何绍基批注并叶启勋跋。台北“国立中央图书馆”所藏最为大宗,计有《复初斋小本诗稿》,精装十六册,乃翁氏视学粤东八年所作之诗。又《复初斋诗稿》六十七卷,凡三十九巨册。又《复初斋诗集》十二卷(六册)。《复初斋诗集》残稿二十卷(存卷一至二十二、二十四至二十六、二十八至三十六,十八册)。《翁覃溪诗》不分卷(钱载评,稿本,二十九册)。《翁苏斋手删诗稿》不分卷(二册)。北京图书馆藏有残稿三十四卷(卷一至二十二、二十四至二十六、二十八至三十六,二十二册)。又北京图书馆藏《苏斋存稿》五种之第一种,为《复初斋诗集》,存卷六十六至六十七,该馆又藏《苏斋遗稿》十一种,其第九种为《复初斋诗集》残稿三卷。又北图有残稿卷六十四、上海图书馆有残稿,为卷六十三。此外,北京图书馆还藏有《复初斋诗稿》不分卷(稿本、二册)、《翁覃溪诗》不分卷(钱载评,稿本,二十九册)、《翁苏斋手删诗稿》不分卷(稿本,二册)。北京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有《复初斋自钞诗》不分卷(稿本,一册)、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图书馆藏有《翁覃溪先生芸窗改笔》不分卷(稿本,四册,有试帖诗及时文)。笔者1986年访美,在著名收藏家翁万戈先生的纽约寓所里也曾见到《复初斋诗稿》残稿二册,自癸已正月至乙未八月,为何绍基旧藏。据以上之著录,翁方纲《复初斋诗集》的稿本当不止一部,应有初稿、二稿以及另稿等。翁氏晚年生活颇窘,殁后仅存一子,诸孙幼弱,其门人孙烺,休宁人,为安徽之巨商,侨居在杭,在京师与翁氏最善,赙以五千金,完厥葬事。然翁氏诗文杂著手稿等计四十巨册均为孙氏所得。后手稿等又归之魏稼孙绩语堂,再归之缪荃孙艺风堂。缪荃孙又据翁方纲手稿,搜得诗2151首,分为二十四卷,吴兴刘承幹刻入《嘉业堂丛书》,加上七十卷之诗,方纲所作已达7289首,在明清两代的学者中,其诗之创作量也可名列前茅了。
翁方纲的《复初斋诗集》,刻本传世不多,在当时即难得一见。清末常赞春《柞翰吟庵金石谈》云:“覃溪诗集,近今已稀如星凤,曩岁游京,询诸书肆,惟谭笃生处有一部,及隆福寺文奎堂有一部,索值颇巨,且云都中书肆无第三部。不佞所藏本,则内缺桑梓抡才集、晋观稿二种,于是假诸罗氏振玉,录成完帙。罗氏本无首序,为缮足之;其后数册,虫蚀不完者,为修补之。惟其末集尚缺,不及不佞所藏之完足,亦可见集之可贵矣”。(见孙殿起《琉璃厂小志》,321页)夏孙桐《悔龛词》拊文存补遗也云:七十卷本为足本,颇罕见,其友人如缪荃孙、邓邦述所藏皆六十六卷本,缪氏所藏有缺,曾借夏本钞配,而夏本也有缺页,则由缪本补钞,然夏藏本仍缺两页。
《诗集》之末四卷,为翁方纲门人侯官李彦章续刻,卷七十为墨缘集,今传本也稀。道光二十五年(1845)汉阳叶志诜又重刻于广东,其重刻本目录后刊自记云:“是集原刻至六十六卷,后四卷侯官李观察曾经补刻,携板南归,今不知所在。道光乙巳秋,汉阳叶志诜重刊并记”。此本今也不多见。七十卷本总共古今体诗5138首。民国四年(1915)又有钱文卿石印本通行。翁方纲的《复初斋文集》三十五卷,也是李彦章所刻,海内学人共推奉之。
“灵隐书藏”的藏书来源多为私人捐献,并公开提供读者阅读,这在当时来说,虽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但是,那时交通并不发达,灵隐寺虽在西子湖畔不远,想来读书士子也是难得去一次的,书的流通量也不会大,则也是可以肯定的。陈文述(也是阮元门生)有《独游书藏,阒无人踪,有怀琅嬛师相》,诗云:“等身著作问谁贤,何事年来久闭关,世以琅嬛为福地,人言宛委是名山,春阴高阁游踪少,斜日回廊老衲闲。应有千秋金鉴在,墨香春满五云间。”可知游人不多,读书者更少。
但是,“灵隐书藏”的收藏究竟有多少,这对后人或许永远是一个谜。因为,书藏没有藏书目录传世。但是,可以估计,其时以阮元等人之倡导,翁方纲等著名学者又如此若此者,那后来捐藏者定不在少数。张大昌云:“名流乐为资助,士夫群与输将,或捐撰述之瑰编,或纳雕镌之珍本。二千册鸠摩竺典,高庋运灯;四十字鹫岭诗章,分排楠匦。慎严鸱借,惩萧翼之赚兰亭,禁戒鸦涂,免韦昭之污稿本,彼笺此楮,居然山不让尘;朝简暮函,俨同水之归壑。”(《重建灵隐书藏募书疏》)。于此也可知当年书藏之盛。今仅知陈文述也将其诗集送至“灵隐书藏”,其有诗云:“万古江河接混茫,雕虫小技悔猖狂。不知后世何人识,且付名山古佛藏。愧我声名压元白,羡公才力抵苏黄。一编寄与东林去,依旧琅嬛礼瓣香。”
据《灵隐寺志》卷八《灵隐著述》,可知历年来,在灵隐的禅师多有著述刊刻。这些著述虽为佛藏经论、藏外论疏语录,但也应视作《书藏》之一部分,如《金光明忏仪》(释慈云撰),《宗镜录》(释智觉撰),《证宗论》《三教编》《十地歌》(俱释清觉撰),《辅教编》《定祖论》《正宗记》《镡津集》(俱释契嵩撰),《高僧传》《内典集》(释赞宁撰),《正讹说》《弘宗说》(俱释弘礼撰),《禅门鍛炼说十三篇》《现果录》《佛法本草》(俱释戒显撰)。又如《天竺别集》《正观集》《灵苑集《采道集》(释遵式撰),《蒲室集》(释笑隐撰),《梦观集》(释守仁撰),《奏对录》(释慧远撰),《奏对录》(释德光撰),《外学集》(释赞宁撰),《鹫峰集》(释戒显撰)等,以上所录仅是佛家之撰著,然也是管中窥豹,以见一斑也。
夹注辅教编原教要义三卷 (宋)释契嵩编注 元延祐七年(1320)翻宋刻本 北京大学图书馆 存一卷(一)
镡津文集二十二卷 (宋)释契嵩撰 明弘治十二年(1499)释如巹刻本 浙江图书馆 存十六卷(七至二十二)
当时的灵隐寺,除了“灵隐书藏”外,还保存了不少珍贵器物,如宋孝宗所赐的直指堂印、范仲淹遗床、秦桧斋僧锅、沈周《飞来峰图》、北宋天圣八年(1030)赐名《灵隐寺景德寺牒》等数十件文物。
“灵隐书藏”从嘉庆十四年(1809)始建,至咸丰九年(1859)止,共经历了50年之久。但是,有关书藏之纪事却特别之少。凡书之聚,或文物之藏聚,必在承平之世,及其乱世,则又举昔日所聚者而尽散之。兵燹,以及水火之灾,都是书籍保护的最大敌人,水火等自然灾害,在突如其来的状况下,人们是不可抗拒的,但是对于战争来说,图书文物典藏的破坏,却是大之又大。范晔《后汉书》卷一〇九“儒林传序”云:“昔王莽更始之际,天下散乱,礼乐分崩,典文残落。”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考》也云:“王莽之乱,焚烧无遗。”都是论及公元24年长安之乱,灾及文献之事。
咸丰十年(1860)二月,太平军忠王李秀成部,自江西进陷杭州,因李秀成志不在浙,旋即弃去,曾国藩江南大营既溃,李世贤等军长驱直入,复于十一年(186)十一月再陷杭州,即所谓“庚辛之乱”。太平军攻入杭州城后,对于文献的焚毁,损失极大。当时除了存放《四库全书》的文澜阁外,诸如孙氏振绮堂、寿松堂等均遭厄运。八千卷楼主人丁申、丁丙兄弟即目睹惨剧。孙峻云:“咸丰辛西,杭垣再陷,两丈(丁氏兄弟)室家遭毁,其与身俱免者,隐者所熟玩之《周易本义》而已。孟仲既出罟哉,亟趣西溪,为观察公负土,见阁(文澜阁)书横弃道侧,俯拾即是,遂深夜潜身诣阁,负而藏诸僻处,始避居海上,乱定归里,移庋郡庠尊经阁,依类编目,综一万余册。”在战争中,收藏《四库全书》的另二阁文宗及文汇则荡然无存。不少私家藏书全数散佚。在太平天国战争后,丁氏兄弟聚书,论斤而货,至有八百捆之多,言其多,正见受厄之惨、受厄之烈也。
对于灵隐寺来说,战火中仅存天王殿和罗汉堂。贯通和尚为主持后,又重建了联灯阁、库房等。光绪十五、十六年(1889-1890),潘衍桐视学两浙,废举败,并以当年阮元有功于艺林之旧业为事,有心重建“灵隐书藏”,他“合浙之人士,搜录其诗,以续文达《𬨎轩录》之作,凡得诗若干首。节厂编修,翩然来游,赞吾修复灵隐之藏。丁君松生,媕雅好事,能成吾议,积书于故藏若干卷,以𬨎轩辑诗之余稿、郡人未领归者咸附藏焉”(潘衍桐《灵隐书藏后记》)。但是,潘衍桐等人所提倡的重建之事,并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不久,又由出家凤林寺的昔征禅师接替灵隐寺住持,他锐意整顿扩建佛寺,后因得到盛宣怀的支持,于宣统二年(1910),又重建了大雄宝殿。民国二十五年(1936)冬,罗汉堂不慎毁于火,前代所遗之文物,多付之祝融,保留下来的宋代文物只有天王殿中木雕韦驮菩萨像而已。次年,日本侵略军进入杭州,难民麇集灵隐、天竺诸寺,一时成了难民收容所。客堂、伽蓝殿、东山门及焚香阁等,都因难民半夜失火而遭焚。
“藏诸名山,传之其人”,这句话出自汉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云:“仆诚以著此书,藏诸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如今的灵隐寺,面貌虽焕然一新,佛像也重新贴金,游人如过江之鲫。然而,“灵隐书藏”它那短暂的历史,并未像当年阮元之所倡导的使其“藏诸名山,传之其人”,它在今后的历史上再也不会重现。那是因为,自清末维新变法后,改良教育已成为中国富强的因素之一,郑观应《盛世危言》中即大力鼓吹学校、藏书和报纸等,并于欧洲各国图书馆及藏书详加析介。当时设立的学堂,均注意了图书馆的建置,以启迪民智。时代的前进,新兴的各种图书馆早已取代了阮元的理想。最为可惜的是,由于兵燹之灾,“灵隐书藏”所积聚的图书竟然全数付诸祝融,一部也没能流传下来。
1994年12月成稿于剑桥

汲古求新
学术纪念与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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