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卓 等 | 美哉城北徐,是我忘年友——齐学裘致徐允临手札四通考释

文摘   2024-11-13 15:54   天津  
来源:《图书馆报》2024年9月27日(第713期)第07版。感谢王新才师指正!
美哉城北徐,是我忘年友
——齐学裘致徐允临手札四通考释
白卓   周余姣

《从好斋同人书翰》为“常熟末代藏书家”曹大铁(1916—2009)先生旧藏之一,系徐渭仁(1788—1855)之子徐允临于光绪四年(1878)所辑诸友朋致其父子的手札,原有十册。在流传过程中,尚存七册。从现存的《从好斋同人书翰》来看,涉及清代名人120余人。吴学文之《从好斋同人尺牍小传》(油印本)也收有包含徐允临父子在内的103人小传。《从好斋同人书翰》第四册有齐学裘致徐允临之手札四通,其中诸多内容可与齐学裘《劫余诗选》相验证。二人互为请益,礼赠往来,诗词唱和,体现了深厚的文人交谊。

父子两世交

吴学文之《从好斋同人尺牍小传》(油印本)记载:“齐学裘,齐彦槐之子,生于嘉庆八年(1803),字子贞,一字子治,号玉溪,晚又号老颠。工诗词文,善书法,能绘画。患高度近视。卒以贵公子隐居宜兴之绥安山中。道光二十八年(1848)到上海,后返吴门。同治六年(1867)应应宝时观察之招,再到上海。据考,玉溪曾画《陈化成像》,其自藏文有《还山图小影》并诸友题词。卒年不详。著有《蕉窗诗钞》《蕉窗词存》(一名《云起楼词》)、《见闻随笔》《续笔》。”可见,齐学裘为修书、刻书,两到上海。其一生著述颇多,有《见闻随笔》二十六卷、《见闻续笔》二十四卷、《蕉窗诗钞》十四卷、《云起楼词》三卷、《劫余诗选》二十三卷传世。

徐允临,原名大有。吴学文《从好斋同人尺牍小传》中对徐允临介绍颇简单:“字顺之,号石史,渭仁子,能承家学,工诗文,精鉴古,书法学苏轼、董其昌,绘画有钱载笔意,后一度效法金农之书与画,亦颇得神似。”徐允临一如其父徐渭仁,酷嗜金石,搜藏颇富。其室名“从好斋”,应取自《论语》:“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徐允临曾辑校《儒林外史》。

《从好斋同人书翰》中亦见有齐彦槐致徐渭仁手札五通,二人互赠碑帖。齐学裘致徐渭仁手札亦有一通,内容为齐学裘请徐渭仁斧削其诗。从这些手札看,父子两代均有往来,可谓世交。而齐学裘、徐允临二人皆善绘画,好藏书,往来更多。

宝塔缘何造

石史六兄大人足下:

近作《金陵报恩塔断砖破瓦歌》,此塔闻是永乐报高后之恩而作,究未见记传,万望代查。《明史纪事本末》并《明史稿》上皆载此塔原由,千万千万,于藏书家或书坊中,如得实据,望即示知为感。即问午安不一。

五月十二日 世弟裘 顿首

金陵报恩塔也称大报恩寺琉璃宝塔,明代初年至清代前期,大报恩寺琉璃宝塔作为南京最具特色的标志性建筑物,被称为“天下第一塔”,为明成祖朱棣为报答明太祖朱元璋与孝慈高皇后马氏的“罔极之恩”所建,故而齐学裘称其为“永乐报高后之恩而作”。《金陵报恩塔断砖破瓦歌》现收于齐学裘《劫余诗选》。

《明史稿》关于金陵报恩塔有两条记载,其一载于《列传二十·危素》,其二载于《列传四十七·郑辰》。此外,《明史·列传七十三·曾鉴》载:“正德元年,雷震南京报恩寺塔,守备中官傅容请修之。”齐学裘谓“《明史纪事本末》并《明史稿》上皆载此塔原由”,今查无论是大报恩寺或报恩塔,抑或其前身天禧寺或圣感塔,皆未在《明史纪事本末》中记载,此处或为齐学裘误记。

 继请徐允临查阅明代史料寻找金陵报恩塔相关资料后,齐学裘又想到《广舆记》或也有金陵报恩塔相关记载,于是时隔五日后,又有另一手札如下:  

石史世六兄大人足下:

昨乞借《广舆记》一查,金陵报恩塔建于永乐何年,即望示知,即问早安不一。

戊辰五月十七日弟裘顿首

此函上有钤印“蕉窗”。《广舆记·直隶》应天府(今南京)并未有关于金陵报恩塔的相关记载,而关于其所建年代,《金陵梵刹志》倒是记载详细:“国朝洪武间,工部侍郎黄立恭奏请修茸;永乐十年,勅工部重建梵宇,皆准大内式,中造九级琉璃塔,赐额大报恩寺;嘉靖末经火荡然,惟塔及禅殿、香积厨仅存;万历间塔顶斜空欲坠,禅僧洪恩募修,彩餙烂然夺目”。从此可见出,齐学裘为获取金陵报恩塔的相关信息,数次请徐允临代为查询。

何以报君恵

以下两通手札是齐学裘于光绪丁丑(1877)再回上海时写于徐允临的,二者所隔不过四日。

美哉城北徐,是我忘年友。我为修书来,年已逾八九。(丁卯冬来沪,赴应敏斋方伯刊校《陈龙川文集》并“蒋剑人文集”之约)

六载客维杨,神驰君左右。今夏返申江,太岁在丁丑。

往来破寂寞,忘客天涯久。金石听千声,图书观一薮。

修竹两三竿,萧萧暑不受。隙地辟数弓,栽花复种柳。

三绝画书诗,才高不挂口。友谊长存心,父书长在手。

从无花着身,那有柳生肘。读书乐三余,虚室净半亩。

座无俗客喧,门有嘉宾扣。金钗十二行,绝艳夸富有。

卧游画图间,乐志古无偶。须防人巧偷,岂畏狮长吼。(兄倩名手绘“十二美人”环悬楼壁以自娱悦,雅人深致,令人生羡)

予绘《艳禅图》,此意君独取。能作如是观,先畴皆可守。

立秋前二日,恵我桃与酒。酒名五加皮,饮作扫愁帚。

桃出黄泥墙,食之得大寿,何须沽相如,何必求王母。

吟余酌一樽,豪气冲牛斗。渴时啖一枚,肺腑除尘垢。

何以报君恵,五言诗一首。君素知我心,爱我忘我丑。

知君必有诗,教我以敦厚。

石史世兄大人以佳酝蜜桃见恵,作五言诗奉谢,录请笑正并乞和章

光绪丁丑六月下瀚  玉溪齐学裘初稿,时年七十五。

此函上有钤印“齐学裘”“玉溪”。因徐允临赠齐学裘五加皮酒和密桃,齐学裘作诗言谢。此诗亦收录于《劫余诗选》卷十八,诗前曰:“徐石史茂才送药酒一瓶、蜜桃十枚,诗以谢之”,据诗作“立秋前二日”及落款日期“光绪丁丑六月下”可推测,“送药酒一瓶,蜜桃十枚”之时,当是光绪三年(1877)丁未月庚戌日。此手札中提及的《艳禅图》,在齐学裘《见闻随笔》《劫余诗选》中也多次提到《艳禅图》,但非出自一人之手,马子熙、任渭长都曾为齐学裘绘此图。手札提及的“丁卯冬,为修书来”,是指齐学裘于同治六年(1867)冬受应宝时之邀至上海刊校《陈龙川文集》并“蒋剑人文集”。“蒋剑人”指蒋敦复(1808—1867),初名尔锷,字纯甫,又字克父、子文,号剑人,自号江东剑、江东老剑等,江苏宝山(今属上海)人。“蒋剑人文集”应指的是蒋敦复的《啸古堂文集》。在《劫余诗选》中,齐学裘亦有诗缅怀蒋敦复。同治十年(1871)始,齐学裘移居扬州。光绪三年(1877),七十五岁的齐学裘为筹资重刻其父齐彦槐全集——《双溪草堂全集》,重返上海,此函即写于此时。今可见清光绪元年(1875)齐学裘扬州随安室刻二十九年增刻本《双溪草堂全集》三十八卷。

南园共赏荷

继农历六月二十六日赠诗之后,齐学裘又于七月一日作诗邀徐允临至南园赏荷。

石史世六兄大人足下:

前日奉赠一诗,应已收览,如蒙和教,快何如之。日本副岛学人已用此均(韵)作五古赠仆,字大草多不识,望来一看。此君日本之贤人也,能亲中国知名之士,诗字俱可观。

天涯作客,老朽无为,多蒙海外诗人过谈,聊破寂寞。连日被亲朋邀出城观戏,饮酒赏花,五花八门,昏头昏脑,七五老人厕身少年场中混闹,亦可笑也。急急进寓以图休息,那(哪)知剥啄声喧,送诗招饮,人源源而来,应接不暇。欲卧片时,竟不可得,当日袁安高卧得安稳,幸在雪满山中时耳。好笑,好笑。望暇过谈为快,初二日冯笔容奉邀也,是园赏雪小酌,仆与对山翁同坐,吾兄亦可到此一谈。

人生行乐耳,良会实难逢。鸿泥留指爪。转瞬各西东。

人生天地间,漂泊如飞蓬。一瞥过隙驹,容易又秋风。

盍从我游乎?残荷能白红。过时而不赏,粉碎随虚空。

秋固不须悲,酒宜吸碧筒。人间此何世?搔首问苍穹。

不醉复何为,百忧时积胸。我年近耋耄,君齿正丰隆。

老鲤钓几头,一笑询詹公。

诗系简末,并望和教,即问吟安。

弟裘手泐

丁丑七月初一日沪上归

此函钤印“学裘启事”,函中之诗亦收录于齐学裘《劫余诗选》卷十八《约徐石史南园赏荷诗以订之》。函中提及的“副岛学人”即日本外交家、政治家、汉学家副岛种臣。本姓枝吉,初名龙种,别号苍海,工于草书。副岛种臣于同治十二年(1873)首次来华,于紫光阁觐见,呈递国书,后又交换《中日修好条规》并祝贺同治帝大婚及亲政大典。在华期间,副岛种臣与诸高官进行诗文唱和,且得到了高度评价。《劫余诗选》收录了齐学裘与副岛种臣的诗作若干,可见齐学裘对副岛种臣的欣赏。而所谓“前日奉赠”之诗应是上述手札的内容,此诗所用之韵与《劫余诗选》卷八所载副岛种臣致齐学裘五言古诗“四海宜论交,三益将择友。跋山涉水来,我年四十九……怀慕有斯诗,愿裁以敦厚。”所用之韵相同,故有此推测。

在此函的诗中,齐学裘多化用典故。《后汉书·袁安传》唐·李贤注引《汝南先贤传》载:“汉时袁安未达时,洛阳大雪,人多出乞食,安独僵卧不起,洛阳令按行至安门,见而贤之,举为孝廉,除阴平长、任城令。”“袁安高卧得安稳,幸在雪满山中时”当是齐学裘将此典以诙谐之语用之。“鸿泥留指爪”化用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中的诗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容易又秋风”则化用陆游《宴西楼》“万里因循成久客,一年容易又秋风”一句。无论是偶驻足雪上,留下印迹,而后鸿飞雪化,一切又都不复存在;还是离根而飞的蓬草漂泊于天地之间,抑或是远行万里,秋风又起,一年年飘忽而去,皆似这飘泊不定、匆匆无常的人生,正是齐学裘年至耄耋,回首一生的感慨。

感慨过后齐学裘自解其忧。何以解忧?唯有“碧筒”。碧筒即以荷叶为杯,以簪刺透叶柄,以柄为管吸饮,称为“碧筒饮”。至唐宋兴盛,宋代林洪在《山家清供》中,将用荷叶饮酒称之为“碧筒酒”, 苏东坡亦有诗记此趣:“碧筒时作象鼻弯,白酒微带荷心苦。”此外,“百忧时积胸”在《劫余诗选》的《约徐石史南园赏荷诗以订之》中改为了“百忧休积胸”,结合诗尾以詹公之钓的典故使得这首诗由“人生道无常”转至“我老自逍遥”的轻松诙谐的氛围,同时从整封手札来看,诗作实为呼唤徐允临应邀前往:人生已如此无常,我已值年老之日,君正意气之时,应来与我同游一乐。

以上书齐学裘致徐允临手札,前两通围绕金陵报恩塔,以请求代查相关资料为主,后两通用诗歌形式予以致谢和邀约,笔者结合齐学裘的《劫余诗选》,作了简略考证。现学界对齐学裘的研究主要在于其《见闻续笔》和《秋水轩诗稿》等著作,以及与刘熙载等人的交游,对徐允临的研究更是所见无几。这四通手札为考察二人的生平及交往提供部分的资料,有利于丰富对清代文人学者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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