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雪
与老谢的相识,纯属偶然。三年前,我因身体状况欠佳,只能困守家中休养,几乎到了足不出户的地步。陪伴我的书籍也被我翻阅得破旧不堪,但身体状况却始终未见好转,这让我深感沮丧。这天,百无聊赖的我终于鼓起勇气,拖着虚弱的身体,坐在了广场的长椅上,一边享受着三月暖阳的沐浴,一边注视着匆匆而过的行人。正当我有些昏昏欲睡时,一个声音将我唤醒:“你好,姑娘,我可以坐这儿吗?”
我心想,对于广场上的这种公共设施,我确实无权决定她能否坐下,只不过是我比她早占了位置而已。于是,我点了点头,礼貌地回答:“您请坐,我正好要离开。”尽管我无权拒绝她的请求,但两个陌生人坐在广场的长椅上,多少显得有些尴尬,于是我决定起身离开。
“是因为我坐在这儿你才要走的吗?”她一语中的,让我开始仔细打量起她来。她身材瘦削,中等个头,皮肤异常白皙,是那种毫无血色的苍白。由于我无法看到自己的病容,我猜想,我们的脸色或许有着几分相似。
“这个时间点,该上班的都在忙碌,该上学的也在校园里,你难得有这个机会清闲地坐在这里晒太阳,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她仿佛与我已是熟识,自顾自地在我身边坐下,继续说道。
“没有,没有。”我有些窘迫地回应,我一向不擅长与人交际,面对热情的陌生人更是显得笨嘴拙舌。
“那就坐会儿吧,聊聊天,或许你的心情会好一些,身体也会慢慢康复的。”她居然看出了我在生病,也察觉到了我的沮丧。我惊讶又疑惑地看着她,依旧没有开口说话。
“不必这么看着我,”她露出得意的神情,继续说道,“看你穿得这么厚实,在这暖和的天气里,就知道你生病了。当然,如果不生病,哪有年纪轻轻就赋闲在家,坐在广场上晒太阳的人呢?”
她的话语既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由于我一直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听着她说,她说了几句后便无趣地停了下来,和我一起望向广场对面车辆川流不息的马路。
“阿姨,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你是来广场锻炼的吗?”我是个慢热的人,等她终于安静下来时,我却突然想说话了。是啊,独身一人在这个城市生活,平日里还能与同事们谈天说地,但这三个月的病假,已经让我很久没有与人交谈过了,生疏得几乎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我家里人丁兴旺,”她如数家珍地扳着手指说道,“我有三个孩子,女儿是老大,已经嫁到了外地,生了一个女孩;两个儿子中,哥哥是个自由职业者,也生了两个男孩,弟弟则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有一儿一女。我和老伴都已经退休了。”
“真是幸福的家庭啊!”我不由得赞叹道。然而,她并没有理会我的赞叹,继续说道:“我现在和大儿子住在一起,每天早起打扫卫生、做早饭、接送孩子上学。去年和前年,我和小儿子住在一起,自从前年小儿媳妇给我生了个小孙女,我从她坐月子起就一直伺候到孩子两岁。后来大儿子家的两个孩子要上学需要接送,我就搬来和大儿子住了。今天刚把孩子送到学校,路过广场就想休息一下,在这儿坐坐。”
看着她那张苍白但并不苍老的脸庞,我明显感受到了她的疲惫。我对她说:“其实您可以让叔叔分担一些家务的,比如送孩子上学或者打扫卫生之类的。”她听了之后,不紧不慢地回答:“指望不上他,他一个人在老家住,和大儿媳合不来。生大孙子的时候他倒是来帮过忙,可没几天就和月子里的儿媳妇吵了架,被儿子送回了老家。唉,他那个人,太自我了。”
她脸上毫无波澜,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她没有停顿的意思,继续说道:“等小儿子媳妇要生孩子需要帮忙的时候,我正在大儿子家带孩子,那时我小孙子才两岁。小儿子请了保姆照顾媳妇,就让他爸过去帮忙带带孩子,可又没几天,他和小儿子也闹翻了。无奈之下,我只能撇下大儿子家的两个孙子,去照顾小孙女。”
涉世未深的我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接她的话题,只能感慨道:“看来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她闻言点了点头,似乎还有继续倾诉的意愿,而我也正渴望继续倾听——生病的这么长的时间里,还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么多话呢。
就在这时,一声“妈”打断了她未尽的话语,不远处走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他边往我们这边走边喊道:“我找您有一会儿了,出门怎么也不带手机,赶紧回家吧,我中午要出差,东西还得您帮我准备一下呢。”阿姨听到这话,连忙起身,笑着向我摆摆手说:“看,催命的来了,我得回去了。”我也摆摆手回应:“回吧,我也要走了。”“改天再跟你聊!”她已经走了一段路,又突然回头对我说。我点头目送她远去,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才回过神来。我想:她究竟是谁呢?一个偶遇的路人,为何会对我倾诉这么多?她说改天再聊,我还会遇到她吗?
思索了一会儿,我不禁苦笑了一下,或许她只是一个比较有倾诉欲的人吧,我又何必劳心费神去想这些呢!
古诗词中描述春天“春和景明”,的确没错。接下来的几天,天气好得出奇,我的病情也随着晴朗的天气逐渐好转。于是,我每天外出到广场上晒太阳,医生说我只有多锻炼、多晒太阳才能恢复得快。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里,阿姨都没有再出现过。刚开始,我想她家可能离广场较远,那次不过是偶然路过;后来,我猜想她一定是接送孩子、做家务太忙才没有来。好几天过后,我对她的出现不再抱有任何期待,甚至为自己因为一个陌生人的话语而牵肠挂肚感到不可思议,暗暗骂自己“真是神经了,闲得没事干”。
渐渐地,她淡出了我的思绪。偶尔,当我目光落在身旁长椅上那空置的一隅时,我不禁恍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曾与那样一位女士相遇。
就在这样一个日子,我正背靠着长椅,沉醉地观看一群小孩在广场上滑轮滑,他们那轻盈而矫健的身姿令我深受鼓舞,仿佛连我自己的身体也变得轻快起来。
“哟,脸色好多了,看来恢复得不错嘛!”一个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我惊讶地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已坐下了一个人。她看上去比之前消瘦了许多,但依旧打扮得清爽得体,友好地向我打招呼。没错,正是那位上次与我闲话家常的阿姨。
我朝她微微一笑,问道:“这段时间怎么没见您出来啊?”她叹了口气,说:“别提了,大儿子出差了,我得照顾他们一家的生活起居。没成想小儿子这边的保姆又辞职了,小儿媳妇对我老是照顾大儿子一家有了意见,闹起了矛盾,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至于具体是怎么平息的,她没细说,我也没有再追问。
“看看孩子们滑轮滑吧,挺有意思的。”我提议道。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呢,我姓谢,你就叫我老谢吧。”我告诉她我姓柯,但对于她提出的“老谢”这个称呼,我实在叫不出口,于是说:“我还是叫您阿姨吧,怎么能叫您老谢呢?”她笑了笑,说:“随便叫什么都好,姓名不过是个代号,不是吗?”我认同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向你诉说家里的烦心事吗?”她接着问道。我摇了摇头,心里暗自琢磨,她该不会说出什么“看你有眼缘”之类的煽情话吧,那可不是我能接受的。
“因为和一个陌生人说心事心里不会有负担,”她解释道,“不用担心你会传到我儿子儿媳耳朵里,也不用担心你会四处议论我的事情。”“哦!”我突然有些激动,因为有时候我自己也有想要倾诉的冲动,却找不到合适的人。实在无处可说时,就只能写写日记,但写完之后又总是担心被谁看到而惹是生非或被人嘲笑。而阿姨不同,她随机地选择了我,把我当作了一个可以倾诉的树洞,向我诉说她的烦恼。这何尝不是一种聪明的做法呢?
“阿姨,您女儿常来看您吗?”我一直听老谢谈论着儿子家的事情,却从未提及过她的女儿,于是好奇地问道。
“女儿工作忙,一年半载才能来一两趟。”说到女儿,她的眼神明显亮了起来,“女儿在一家大公司当行政主管,是个标准的白领,挣钱多,也很孝顺。你看,我身上穿的大多数衣服都是她给我买的。她虽然因为工作忙不能常来看我,但时不时会给我微信转账。”显然,女儿是她的骄傲,她谈及女儿时神采飞扬。
“那可真好,等您的孙儿们长大一些,您和叔叔可以去外地陪陪她。”我这话一出口,她的情绪又低落了下来,“他就算了,那年去女儿家,女儿热心地带他去自己公司参观,想让他看看自己工作的地方。可他没待多久就和女儿的上司吵了起来,害得女儿差点被炒了鱿鱼。”
“啊,还有这种事?”我被惊得目瞪口呆。她也沉默了下来,我们再次望向那群滑轮滑的孩子。
“我那老头子,这辈子真是把我折腾得够呛。”她似乎不甘心沉默,又接着说了起来,“年轻的时候,他在外面打拼事业,我也一边上班一边拉扯着三个孩子。可就算这样,他还不检点,时不时就有桃色新闻传入我的耳中。为了三个孩子,我忍了。我想,等孩子们结婚生子了,我就离开他。”说到这儿,阿姨停顿了下来。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太激动。她继续讲述:“可后来,小儿子在上初中时生了一场大病,他又回归到了家庭,像洗心革面了一样好好照顾了孩子两年时间。这成了让我后来又不忍心离开他的理由。我们这辈人,对待婚姻总是看得很重,不像你们那么果断干脆,说什么过得下去就过,过不下去就离。你听了一定在笑话我的懦弱吧?”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知道,在一段婚姻生活中,复杂的事情实在太多,远不像我们平常说的爱与不爱那么简单,更不像阿姨口中年轻人处理婚姻那般草率。看我不说话,她继续讲述:“后来孩子们长大了,成家了,当我提出分开时,儿女们却说要为他们的名声考虑,不同意。他呢,听说一直相好的那个女人也在几年前生病去世了,老了,终归还是回到了家庭中。现在,我要说分开,更是不可能的事了。”
“少年夫妻老来伴,过往的不愉快都已经随风而去,如今儿女们都已成家立业,其实相守在一起也挺好的。”尽管我知道自己是在和稀泥,但作为一个陌生人,我又能如何给予更有效的劝慰呢?毕竟,人们通常都更倾向于劝和不劝离。
“是啊,年纪大了,再闹分开也只会惹人笑话,又能改变什么呢?可是,我一想到我母亲在他家所受的苦,我就无法再原谅他。”老谢的这句话让我的内心再次泛起了波澜。
原来,老谢的母亲一直与老谢一家同住。老谢虽有一个哥哥,但母亲先前为了照顾老谢的孩子们,很少回自己家。久而久之,等母亲需要养老时,老谢和哥哥便默认母亲应该生活在老谢家。然而,随着母亲年岁渐高,老谢的老伴却开始不满,认为应该由儿子来赡养母亲,而不该让母亲一直住在女婿家。但他自知丈母娘对自己家有过不少贡献,不敢直接向妻子儿女提出,于是趁老谢不在家时,便暗暗地给老人家气受,甚至到了克扣饮食的地步。最后,哥哥得知情况后,气愤地接走了母亲,并与老谢断了往来。哥哥认为,以母亲在老谢家的付出,不该在晚年时遭受如此待遇。而老谢只能默默承受,因为这一切都是老伴在暗中捣鬼。就这样,在老伴的操纵下,老谢在娘家人口中成了“忘恩负义”之人。说到这儿时,老谢的眼中已经噙满了泪水。
我听得既气愤又无奈,是啊,生活中或许有千千万万个老谢老伴这样自私自利的人,又能怎么办呢?恐怕连警察都束手无策吧!
“现在老母亲已经去世了,虽然后来与哥哥、侄儿侄女们的关系有所修复,但相处中总是有些隔阂。”她的情绪渐渐平复,缓缓地说道。
“奶奶,回家吃饭喽!”一个清脆的声音瞬间让笑容回到了老谢的脸上。“出门要带手机,老说老忘!”——是老谢的儿子抱着他的小儿子来找老谢回家做饭了。他认出了我,向我点了点头,我也有些惶恐地点了点头。
“走了,小柯,有时间再见!”老谢向我摆摆手,从儿子手中抱过小孙子,和儿子一起离开了。
说来也奇怪,一向对他人八卦不感兴趣的我,竟被老谢的故事深深吸引,开始期盼与她的再次相遇。然而,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老谢。起初,我以为她是被家中的琐事牵绊,暂时无法脱身。后来,随着我的身体逐渐康复,工作日益忙碌,我很少再去广场晒太阳,老谢以及她的故事也逐渐被我淡忘。
直到半年后的某一天,我经过广场时,看到老谢的儿子在陪孩子拍皮球。他看到我便走过来打招呼:“好久不见啊!”“好久不见,你母亲最近还好吗?我许久都没见到她了!”我忍不住问道。他脸色一沉,低声说道:“她三个月前体检查出得了肝癌,医生说是晚期,时日不多了,想回老家养老,我们就把她送回去了。”
“啊?”我除了惊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作为一个仅有两面之缘的人,我似乎连安慰他的资格都没有。他也看出了我的尴尬与惶恐,匆匆地走开了。我愣了愣神,也匆匆离开了。
(注:此小说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切勿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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