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批评】《当我成为飞鼠的妈妈》| 石韫琦

文化   2024-09-28 10:03   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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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语 / 陈培浩

黑格尔说,哲学是写在时代中的思想。事实上,未来批评也是。未来批评之所以具有未来性,就在于它必须去阐释时代,创造思想。在解释激变的时代过程中,当下被照亮,未来的可能性得以彰显。本期以“流量文化”为话题,两位青年批评者试图借“流量文化”这一界面,把握我们时代正在发生的激烈变化。石韫琦敏锐地注意到在这个时代,“只有能够被分裂为足够锐利的碎片的事物,才具有深入人心的资格”,并试图提醒“反思流量文化,或许应当以承认人和世界的复杂与多变为起点”。郑慧芳的文章则通过流量文化对女性审美趣味的塑造这一个案,辨析“流量时代”内在规训法则的变化,以及在新的规训面前,人是否仍有主体性和能动性的空间。不管如何,未来批评必须主动参与对当下世界的叙事,自行将世界文本化,而不是安全地、亦步亦趋地跟随在作品的身后。生活日新月异,很多作品尚来不及做出回应,未来批评可以,也应当回应生活世界的变化。


作者简介

石韫琦,1997年生,北京大学中文系在读博士生。


《当我成为飞鼠的妈妈》

——对当下流量文化及其后果的一些思考

在威海的第五个早上,我像前四天一样,早起下楼吃了酒店的自助早餐,然后回到房间。窗外,天灰蒙蒙的,看着像是要下雨。打开窗,手伸出去,空气很湿润,但没有风,估计离真正下起雨来还有一段时间。于是我便拿起雨伞,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下楼,直奔街对面的威高广场。就在刚刚,我决定要趁下雨前去名创优品买个Chiikawa。


这是个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决定。我起这么早,难道就是为了买一个玩偶或者挂件?更何况,我都来外地了,为什么还要做一件随时随地都可以做的事情?当我走进早上九点就已经人满为患的名创优品,看向货架上一排排整齐、饱满、软萌的Chiikawa玩偶时,我不由得产生了更大的疑惑:我究竟为什么喜欢Chiikawa?


答案当然是它们实在太萌了。这部从2020年初开始在推特上连载,后来被制作成动画片的作品讲述了一群“小可爱们”(Chiikawa在日语中是“又小又可爱”的意思)在一个看似美好、单纯的世界中冒险和交友的故事。小可爱是以小动物形象出现的生物,它们心思单纯、勇敢无畏、有情有义,且永远以乐观的心态面对生活中的一切困难。或许正是这份纯真与坚韧,使得它们的可爱形象更加生动和感人。对观众情感的有效调动和及时抚慰,使Chiikawa很快便获得了一众国内粉丝。仅仅在b站上,“吉伊卡哇动画官方账号”就有将近89万粉丝,一支Chiikawa的视频播放量更是达到了惊人的七百万次。Chiikawa热度的暴涨使国内的诸多社交平台上涌现了一批以“某某妈妈”自称的Chiikawa粉丝,如乌萨奇妈妈、吉伊妈妈或小八妈妈。这些“妈妈”以上传动画片段、玩梗和分享Chiikawa表情包的方式,孜孜不倦地参与着赛博晒娃的游戏。这种晒娃方式的精髓在于,精准捕捉自家娃最为惹人喜爱的时刻或模样,并及时分享到网络上。在方法上,这和真实的晒娃并没有什么两样。不过,对人类幼崽而言,除非他的父母是知名人士,否则他的视频和照片一般只会被父母的熟人,或者关注了育婴内容的网友看到。这种晒娃帖的传播范围实际上相当有限。然而由于Chiikawa拥有无数位“妈妈”,且这些“妈妈”还有着各种各样极为高效的晒娃手段和渠道,因此小可爱的曝光度自然要比人类幼崽们高得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Chiikawa的表情包变得到处都是。现在想想,我第一次看到小可爱们,就是和朋友线上聊天的时候。我甚至都不记得是哪个朋友的表情包让我认识了Chiikawa,也许这足以说明Chiikawa表情包的泛滥程度。经历了无数次表情包轰炸后,我终于对那只频繁出现的蓝耳朵猫产生了好奇。简单地搜索过后,我得知这只猫叫小八。它有两个好朋友,乌萨奇和吉伊。乌萨奇是一只喜欢怪叫的黄色兔子,吉伊是只容易落泪的仓鼠或者熊——我一开始竟然连吉伊到底是什么动物都不知道。与Chiikawa相关的帖子通常就是这样的,它们既不介绍作品,也不介绍人物,而是单刀直入、简单粗暴地玩梗和晒娃。在源源不断的晒娃帖与表情包中,小可爱们与Chiikawa这部作品的联系似乎变得没有那么密切了。我们只有通过Chiikawa的局部(小可爱们)才能够去切近和了解它的整体(故事),而这个整体又会被我们在接受的过程中重新过滤和提炼,最终还原为使我们最初借以发现整体的局部。当我尝试通过补习动画片从一个业余的Chiikawa表情包使用者晋级为合格的Chiikawa粉丝时,我发现自己真的没有预想中那么在乎这部作品的故事和思想。诚然,Chiikawa讨论了一些常见而严肃的主题,例如友谊、勇气和不公平现象,但我并不觉得它对这些问题的看法有任何独到之处。与其说Chiikawa表达了某种观点,不如说它找到了一种有效传达观点的方式。当Chiikawa将这些严肃的问题放置在一群小可爱的身上时,这种生冷残酷与温暖柔软之间的强烈对比使我们对本就讨人喜欢的小可爱们加倍怜爱。而对人物的同情和关爱会促使我们将它们的成就、它们的情感,以及它们的遭遇看得更加重要。简单来说,这些严肃的主题让小可爱们变得更萌了,且这种底色斑驳的萌要比简单的、“无公害”的萌更加令人印象深刻。


我当然相信,很多娃妈是因为小可爱们的高尚品格,以及作品本身的立意而喜欢Chiikawa。然而,浅薄如我,即使看完了Chiikawa的全部动画片,也只会感慨一句,小可爱们可真萌啊。在我看来,那些所谓的故事,不过强化且丰富了原本由小可爱们的外形所传达的萌感。假如主人公是三只大蟑螂,我还会如此喜欢Chiikawa吗?可能不会。在流量文化的框架之下,任何具有影响力的作品或人物都能够被浓缩为几个富有吸引力的形象。或者说,只有当作品或人物可以被成功地抽象为几个具有特色的具体形象时,它才可能得到广泛传播,才有可能形成影响。由于社交媒体不断地给它的使用者提供驳杂的、碎片化的信息,于是只有能够被分裂为足够锐利的碎片的事物,才具有深入人心的资格。在此意义上,Chiikawa能否成为一把“利刃”,要看它是否足够快、准、狠。能使Chiikawa一秒入魂的,或许并不是那些需要投入时间和精力去了解的故事情节,而是那些随处可见的梗、表情包、片段,以及鉴别周边产品真伪的帖子。


饶有意味的是,虽然Chiikawa以碎片化的形式走红网络,可是我对它的喜爱并不因此随意和肤浅。我最喜欢的Chiikawa人物,飞鼠,在Chiikawa粉丝的眼中是一个颇具争议性的存在。飞鼠可爱但调皮,喜欢卖萌同时也热爱捣乱,总是以一种粗鲁却不失有趣的方式破坏着Chiikawa世界的和平与秩序。如果说,飞鼠的个性已足以对观众们的审美趣味构成挑战,那么它的过去更是让它成了众矢之的。飞鼠原本是一个怪物,因为渴望肆无忌惮地装可爱,于是便抢走了小飞鼠的身体。在与飞鼠相关的帖子下面,总是能看到不喜欢飞鼠的Chiikawa粉丝操持着这样的言论:飞鼠是抢夺他人身体的坏人,因此不值得喜欢;如果“鼠妈们”在明白这一问题的情况下依然坚持喜欢飞鼠,那么试问“鼠妈们”喜欢的究竟是飞鼠可爱的皮囊,还是皮囊之下那个道德可疑的灵魂?这个问题并非不值得思考,可是当飞鼠反对者以这样一套论述去批判“飞鼠妈”时,这一问题就从审美趣味问题变成了道德问题。审美趣味是可以探讨的,道德问题则是不容分说的。


导致问题性质发生变异的或许关涉虚构与现实之间的复杂关系,以及我们对这一关系的理解。然而,回溯当代文学史便不难发现,这并不是流量文化影响下产生的新问题,而是一个早就存在的现象。当《白毛女》的观众疾恶如仇地跑上台去殴打黄世仁的扮演者时,我们便能够从中看到虚构与现实之间的难舍难分。但是,由于20世纪50—70年代的文学被赋予了完成现实任务的重任,因此这种难舍难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必会发生的。相比之下,当下的多数文艺,尤其是流行文艺,无论是从其内容还是传播渠道和传播方式来看,已基本上不再具有介入现实、改造世界的能力和魄力。在流量文化与消费文化的结合下,流行文艺成了一种兼具娱乐性和商业价值的事物。这当然不是说,这类文艺就必然地缺乏内涵或精神向度,可正如前文所述,这类文艺的内涵之功能往往是为作品提供萌属性,凸显出人物的特点与人设,从而加强作品的传播效率和商业价值。问题是,无论Chiikawa再具有内涵,再怎样治愈,它也仅仅是网络时代的诸多文化中的一个碎片。它无法系统性地说明我们的审美,更不足以映照出人类盘根错节的价值取向。那么,为什么以碎片形式呈现在我们面前并具有娱乐性质的作品,现在必须肩负起道德审判这样一项严肃而艰难的工作呢?


事实上,通过传播、鉴赏文化碎片进行道德批判的现象在当下的网络空间内比比皆是。甚至可以说,对大多数现象或问题的讨论,都不免落脚在是非对错这样本质和庞大的命题上。以近期风靡网络的互联网新兴“学科”——“如学”为切入点,或许能够帮助我们看出这种行为的逻辑所在。


所谓“如学”,是围绕电视剧《如懿传》形成的一种独特的批评现象。虽然这种批评现象被网友们归类为一门“学科”,但互联网学科与现实中的学问截然不同:后者鼓励批判性思维,欢迎独创性见解,强调对某一问题或现象的钻研,而前者则主要通过大量的史料搜集和二次创作去佐证和强化“学科内部”的主流观点,并以此为基础,树立起一套坚不可破的价值批判体系。由于互联网学科缺少必要的“学术规范”,于是“如学”从早期相对理性、中肯的影视剧批评,逐渐变为情绪化的指责和愈演愈烈的网络暴力。在任何一个社交平台输入“如懿传”或“如学”,便能够看到上百条来自“如学家”对作品和演员的谩骂与嘲讽。“如学家”对《如懿传》的批评主要集中在主演的演技、台词和情节的合理性,以及剧中传达的错误价值观这三个问题上。得知这些问题的产生在一定程度上与主演周迅对剧本的修改有关后,“如学家”便将矛头指向了演员本人。他们将周迅在剧中的台词提炼为几组夺人眼球的关键词,并将这些关键词编辑进帖子的题目、主题和回复中,即使这些帖子与《如懿传》并无关系;他们将周迅在剧中那些不甚美观的造型进行截图,将其做成表情包或“梗图”,并将其散布在互联网的各种空间中。


如果说,上述行为还能被看作是玩梗,那么某些“如学家”对周迅的全盘否定便不得不说是一种失之偏颇的批判。这些“如学家”不但将周迅之前扮演的某些人物指认为“颠婆”“恋爱脑”,肆意点评和嘲笑周迅的外形,甚至还对她在私人生活中的选择和行为进行揣测和嘲讽。在某些“如学家”眼中,周迅已经从一个不完美的演员,堕落为一个思想上有问题,道德上有污点的人。也就是说,经由玩梗和对周迅的片面性评价,“如学”已然从影视批评变为了道德审判。而由于这种审判所使用的论调,所呈现的支撑性材料高度同质化,因此它所得出的结论,也必然是单一的。诚然,作为一部电视剧的主演,周迅应当为自己在作品中的表现和选择负起责任,但“如学家”所倡导的以偏概全式的批判无论对周迅本人,还是对网络环境而言,都是相当危险的。这种审判并不具有细致、理性的分析,也不允许多元视角或不同声音的进入;它是一种纯粹的情感宣泄,一种免除了个体责任,搁置了集体反思能力的网络狂欢;它之所以能够成立,是因为它将这一观点视为事实:碎片即整体,整体即碎片。这也就是说,周迅在《如懿传》中所展现出来的那一小片切面,被“如学家”理解为她的艺术观与价值观的全景式呈现。


上节曾提到,网络内容的碎片化趋势导致这些内容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快速输出夺人眼球的内容,或旗帜鲜明的观点。我想,这类内容的组成形式和传播方式,不但改变了我们对内容的接受和生产,还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改变我们认知这个世界的方法。由于我们所看到的往往是局部,于是我们对外部世界的认识也只会是碎片化的。我们对这种碎片化的认知倾向缺乏自觉,就像我们可能很少意识到,大多数短视频和文字帖中的内容实际上缺乏语境和完整的逻辑推演,它们是残缺且不成体系的。正因为它们没有具体语境,缺少完整逻辑链,于是它适用于所有语境,且逻辑永远自洽。在此意义上,“如学家”对《如懿传》和周迅的批判必然是一种无所不包的批判。只有将我们所关注的终极问题——道德问题融入对某一作品的讨论之中,这种讨论才足够狠辣,足够彻底,足够观点鲜明。唯有如此,内容才有获取流量,亦即被看到的可能。


那么,网友们对某一问题的观点,会因其彻底和鲜明而恒久不变吗?似乎也不会。从网友们对网红完颜慧德的评价之转变中就可以看出,他们的看法及道德衡量标准总是处于变化中的。


完颜慧德是抖音上的一位心理咨询师,她通过做心理健康科普短视频、直播连线和一对一咨询帮助网友们解决心理方面的问题。然而网友们却对慷慨、辛勤的完颜慧德不甚领情。通过观察完颜慧德的短视频和直播,网友们发现了这样一个问题:虽然完颜慧德声称自己是北大心理系毕业的专业心理咨询师,但是她给出的很多建议却相当不靠谱儿,比如说父母离异的女孩是母亲的拖油瓶。这种本应激起不满的行为却因完颜慧德极具特色的视频风格,成了供网友们玩味的笑料。完颜慧德的普通话不标准,她的许多表述存在极其另类的解读空间,而且她的剪辑风格还特别“土”。完颜慧德身上的这些特质让她迅速成了网络新宠。网友们争先恐后地在她的直播间里捣乱,将她的直播片段分享到各种社交媒体平台上,甚至还打扮成她的样子,模仿她的段子,进行二次内容创作。完颜慧德从一个抖音主播变成了一个无人不知、无处不在的梗。


然而,对完颜慧德的娱乐化却因为一部纪录片的播出戛然而止。这部纪录片以完颜慧德坎坷的童年经历为主轴,叙述了她如何从一个普通的心理咨询师变成网络红人,以及这一路上的艰辛和不易。不难看出,这部纪录片的制作和释出,就是要对抗网友们对完颜慧德的嘲弄和质疑。它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纪录片一经播出,此前玩梗无度,不断在直播间和视频评论区中揶揄完颜慧德的网友,竟纷纷开始以自我检讨的方式向她道歉。他们认为,之前对完颜慧德的取笑是不公平的,她一路走到今天很不容易,希望大家从今往后能对完颜慧德多一些理解和关怀。这种观点乍一看很美好,似乎体现出了网友自我反思的能力,但实际上再次体现出某些网友对世界的碎片化认知。完颜慧德是一个心理咨询师,她所应该做到的,是给出专业的、科学的咨询建议。因此,当我们评价完颜慧德时,我们应当主要考察的,是她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的能力和责任感。由于纪录片突出了完颜慧德的不易和不幸,于是这个侧面便取代完颜慧德的不专业,成了网友们用以评价完颜慧德的唯一依据。这种碎片代替整体的解读和评价倾向会导致我们对事物形成单一的理解。为什么完颜慧德要么就只能是小丑,要么就只能是圣人呢?我们难道不能在批评她的专业素养的同时,承认她的处境值得同情吗?我们难道无法接受,人是一个丰富的、复杂的,时而自相矛盾的整体这一事实吗?


互联网时代和流量文化所引发的最大问题,是它使我们很难再去复杂且全面地认识这个世界。源源不断的内容看似拓宽了我们的视野,丰富了我们的见识,但让我们扪心自问,我们真的看到了我们自以为能够看到的事物吗?还是说我们只是在一厢情愿地将我们所看到的不同事物,切割成能够支撑和强化固有观念的碎片?


回到文章开头Chiikawa的问题上。我只是一个喜欢可爱事物的人,我喜欢飞鼠只是因为我觉得它很“贱”,很萌。在接受流行文化这方面,我的欲望是肤浅且善变的。我承认,Chiikawa和其他流行文化对很多人来说十分重要,并对他们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可任何事物都无法仅凭自己的力量彻底地影响和改变一个人,它一定是在与其他记忆和经历的互相缠绕中对人构成影响的。反思流量文化,或许应当以承认人和世界的复杂与多变为起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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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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