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满素教授毕业于美国哈佛大学,获历史硕士(1986)和美国文明史博士,为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研究员,著有相关于中国、美国的许多著作。
中国人对帝王好像有一种习惯性的崇敬和偏爱, 至少是不讨厌的,否则怎么解释到现在还喜欢用“ 帝王”、“皇家”、“宫廷”、“王府”、“御膳”这样的词来做招牌呢?似乎他们象征着无限的高贵和优雅。
倘若真有人患这类怀旧症, 那倒不妨去读读黄坤编著的《权力与罪恶》一书,好对这些词在中国历史中的内涵有点确切的感受。该书在六十多个标题下, 从各种史书中摘译了中国帝王的种种罪恶, 光听听这些题目就够让人发憷 了: “ 以天命民望的名义”、 “ 刀剑之下的帝业”、 “ 不择手段,尽得厚黑”、 “ 无往不胜的流氓气慨”、 “ 普天之下, 唯我独专”、 “ 满朝臣僚、莫非吾奴”、 “ 穷奢极欲,方显出帝王本色” … … 书中还附有前言和评注, 从帝王创业、守业、控制官吏、奴役百姓等诸方面分析其伪、诈 、暴、虐、狂、 奢、贪、 淫、懦、 愚、病、 戾 的“ 帝性”,可谓匠心独具。
与这些帝王的“ 伟业” 相比, 民间的罪犯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这倒并非帝王天生能作恶, 而是由于绝对君主制能激发并容忍人性中最黑暗的一面, 那往往是常人所不能的。常人杀一人便是杀人凶手, 帝王开杀戒就可以杀上几十、几百、几千甚至几万,真是皇恩浩荡,连赫赫有名的宗教裁判所也望尘莫及。
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在350年中,大约活活烧死了三万多人, 而朱元璋大兴党狱, 一次株连被杀的就可多达三万余人。宫廷大内中为了争夺王位,父子兄弟间的残杀几乎习以为常,所谓明君也不例外。武则天的残忍该说,但唐太宗的残忍呢?似乎就是瑕不掩瑜, 小节不值一提了。武则天的淫乱该骂, 但其他帝王的三宫六院呢 ? 那就是正常状态, 不如此何谓帝王了。
威严壮观的故宫曾是人间一个最畸形的社会, 这里的特殊居民中不仅男女比例严重失调, 还不惜残害人体,制造出一个相当规模的是男非男的群体, 更不用说他们 之中的权力比例了。 一个从小在这样极不正常的环境中长大的人心态能正常吗 ?而他却要来统治整个中国。
权力大概是人类组成社会所必需的, 所以很难说它本身就一定是罪恶,关键看它在社会中怎么分配 ? 如何使用?目的何在? 中国帝王权力的可怖在于它集中在一个人手里, 为的只是他个人和家族的利益, 符合他利益的就是对, 不符合他利益的就是错。为此,帝王时而施恩,时而施威,喜怒无常, 奸诈虚伪, 无所不用其极。因为非如此不足以证明和维护他的绝对权力。
中国人苦苦探究的君王南面之术都不过是从君王的一己之利出发,所以只能是玩弄权术的把戏, 不可能发展成一门探讨真理的政治科学。 伴君如伴虎,帝王的心思谁能猜透 ? 而且越是正派的人就越难当好他的臣仆。
因为臣民的贤德才能说到底都不是最重要的,只有“ 忠君” 才是关键。不能盲目为他服务的人才只会落个“ 芳兰生门, 不得不锄” 的命运。有时, 臣子难当到天天上朝前要和家人诀别,若能回得家来, 便要庆幸又多活一天。宗教裁判所惩处的还是所谓异端,可被中国帝王处死的人往往连异端也称不上,想想岳飞背上的“ 精忠报国” 就明白其中的悲哀了。
中国的历史几乎就是一部帝王史, 所以写历史剧不免涉及帝王, 不过今天写帝王最好具备一 些现代眼光, 若对帝王倾注过多的同情, 甚至有意无意地加以美化, 那么又将普通人置于何地 ?
我想,当时深受兵荒马乱之苦的无辜百姓大概和马嵬兵变的将士一样, 是很难去同情杨贵妃的。把一切归罪于她当然很可笑,但为她开脱也毫无必要。杨贵妃不过是帝王的一 个宠物, 但和猫狗不同, 她是一个很懂得利用自己受宠地位来作威作福的宠物。她不仅本人已经进入权力的最高峰, 而且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杨门一氏的鸡犬升天。
当时,宫中专门掌管贵妃所用刺绣织锦的人就有七百, 另有数百人负责雕缕器物,其奢靡豪华可想而知。就说她和玄宗的所谓爱情, 也不知建立在多少老百姓家庭悲剧 的基础之上。对这样一个祸国殃民的主要从犯, 今日具有平民思想的人实在难以去赞美。
十三陵、颐和园、故宫、天坛、避暑山庄,所有这些昔日的皇家禁地, 在感叹它们的宏伟之余, 怎能忘记它们都是奴隶劳动的产物!辉煌之下,掩埋着多少屈死冤鬼 ! 他们的人生不过蝼蚁一般为帝王筑墓, 为帝王殉葬。秦始皇把一万多工匠统统活埋在他的陵墓里,这些人如果地下有灵, 又该如何评价这位“ 千古一帝”? 那种把普通人看作历史的客体,看作为个别人铺路的思想是最符合帝王的心愿了。
自古以来, 帝王被当作神来崇拜,想想他们的权力,真叫人羡慕起我们的老祖宗来了。猴王中也有猴王,享受着生存和繁衍的特权,食物它要先吃多占, 还霸着几只雌猴。但它的权威毕竟只能与它个体的能力同存, 无法化为各种权力机构来长久地独占和世袭。君主制在人类进化的历史中也许不可避免,但中国的君主制也发展得太极端,太“完美” 了,以至摆脱它如此困难。辛亥革命虽然不彻底, 但结束两千余年的君主专制,不能不说是一项了不起的历史功绩。
苏格拉底有句话说得好:我知道我自己的无知,我知我无知。时时保持这种警觉,才使我们不致于在思维中误入歧途或陷入泥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