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局内人为其工作了10年,我自然知道这个消息要早得多,再多的感想、感伤都已感过了。不过,最近好几个老同学都来关心我“下岗”后生计是否有影响,还有媒体记者找来想要采访,那么就顺便回忆一下我与LP的故事吧。我参与编辑、写作、翻译的部分LP旅行指南书
2013年初夏,我在北京芳草地的一家咖啡馆参加了Lonely Planet(孤独星球旅行指南,以下简称LP)的面试。这年LP刚刚成立中国办公室(2007-2012年LP总部跟三联合作过)、开始跟中国地图社合作。面试我的是当时LP的出版人叶老师,一位说话很温柔的新加坡人,也是我的新加坡国立大学校友;聊到一半,又一位面试官加入,是后来LP的内容和品牌总监谭小姐。面试过程很顺利,很快我就拿到offer,开始给LP干活,做兼职CE——Commissioning
Editor,内容策划。我的人生轨迹就此改变,从一个北漂上班族变成了永远在路上的自由职业者。2015年3月,在LP中国办公室捧着我当时参与的书拍照
我做的第一本指南书是《菲律宾》,稿子是外国作者用英文写成,审阅和校对翻译稿是我的主要工作,此外还需针对中国读者进行编辑,加入本土化的内容。
这本书做到一半,我已经离开了北京。LP指南书的信息量很大,涉及面极广,历史、文化、经济、政治、地理……无所不有。每一处细节的核对都会费不小的力气。Word文档因为被我修订太多,经常改着改着就电脑死机。《菲律宾》做完之后,LP编辑部对我的印象不错,立刻就派了下一本书给我。这是一本国内分省旅行指南,《甘肃和宁夏》。2013年新招聘和培训的作者加上2010三联时期的老作者共6人,组成了作者团队,而我负责了整本书的内容策划、作者统筹、催稿、审稿等工作。LP每本指南书都由作者实地调研后写成,调研的工作强度很高,前期准备需要查阅大量资料、尽可能联系当地人脉,调研时每天起早贪黑、疯狂吃饭,还要见缝插针找当地人做采访。我还记得敦煌部分的作者半夜给我打电话说敦煌太丰富太厚重,写到哭。莫高窟涉及的专业性东西太多,作者读了无数的资料,每一稿写完都请敦煌研究院的工作人员校对过,甚至一句话里的几个字词的修改都和我讨论过数次。本书出版后我在豆瓣写了个编辑手记,没想到最近有媒体在LP相关报道中引用了我的这篇老文章2016年夏天,我们的亚欧自驾旅程进行到伊朗,在旅馆吹空调的时候,我突然收到办公室编辑的消息,问我愿不愿意做LP《新疆》的作者?当时我已经做了很多本国内国外旅行指南的编辑工作,确实很想亲自为LP写作。于是,从霍尔果斯通关回国之后,我留在了新疆,开始新疆中部的调研和写作。新疆是极为丰富多元、极受欢迎,也极容易敏感的一个目的地。LP为《新疆》组建了最好的作者团队之一,我一直认为自己居然有幸参与这本书,除了我跟其他作者之前都有过合作(在催他们稿这件事上经验丰富且成功)之外,应该是沾了我出生在新疆的光。《新疆》是我撰稿的第一本LP指南书,也是最后一本——三年前,LP决定出更新版《新疆》,我再次作为作者参与,在疫情的间歇跑了三次新疆,然而这本书最终止步于一校,没能顺利出版。第一版《新疆》的作者简介页此后,我还为LP做过一些其他写作和编辑工作,但再也没有实地调研撰稿了;我最后一次担任内容策划做的《中国西南自驾》也止步于QA阶段,未能出版。上周LP公众号宣布告别,一石激起千层浪,叹息、缅怀、嘲讽皆有,最常见的说法是“一个时代结束了”。从2013到2023年,是LP在中国运营的10年,也是我为LP工作的10年。我离开北京后去了成都、去了上海、去了世界很多地方,但从没停止过LP的工作。这10年,我参与过20多本LP旅行指南书的编辑、写作,乃至翻译。LP作者群里一直管我叫“地主婆”,因为我催稿的节奏卡很紧,花样也有点多。这10年同时是我看着纸媒衰微、新媒体崛起的10年,而最近几年还是疫情导致世界愈发保守、封闭、全球化向孤岛倒退的几年。LP澳洲办公室在疫情期间关闭,之后伦敦办公室也关停,再加上退出中国,如今LP只剩下位于美国的总部——尽管1970年代LP创办于澳洲,但在21世纪经过两次转手后,LP如今隶属美国Red Ventures。惠勒夫妇的书《当我们旅行》写了他们完成自驾欧亚之旅后,在1973年创办LP的故事曾经世界上销量最大、知名度最高的旅行指南,不仅在中国面临存亡危机,在国外也是一样。很多人讨论时会提到,纸质书的信息更迭速度太慢,根本无法与网络平台相比。确实如此,这是个无解的问题。但我从2007年开始使用LP英文版指南起,便逐渐意识到,至少在我眼中,LP最重要的功能从来不是提供信息,而在于“为读者建立有关旅行的基本概念和常识,培养行走的能力”(这句我直接引用了LP资深翻译和作者杨蔚老师的原话)。我不认为靠算法告诉我一个目的地哪个角度拍照上镜、哪家餐厅最热门就是合格的旅行攻略了。如果信息都是流量、碎片、情绪化的;如果就这样肤浅、照骗、千篇一律、走马观花、审美堪忧、直到结束也对目的地的文化历史背景毫无了解,这趟旅行和我在家把热门网红照片刷一遍又有什么区别呢?可以批评我老派、守旧、不合时宜,然而我自始至终不理解当我在喀什调研时,看见许多人在香妃墓的侧面排队拍照——以这座建筑的彩色釉砖外墙为背景当然是上镜好看的,但是伊斯兰建筑的形制决定了它的背面也有一样的装饰和颜色,而且空无一人,可就是没有人肯走过去看一看。因为网上火的照片就是侧面,所以大家都在侧面,仿佛视力出问题了一样,看不见它的其他任何一面,这种狭隘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LP指南书的背景章节涉及到历史、环境、文化、艺术等多方面,很多稿件都是邀请该领域专业人士撰写。我在做《四川和重庆》的内容策划时,在“当地人推荐”和“川渝人”章节都加入了对《江城》的作者何伟的采访,“历史”章节则是由冉云飞撰写。即便《四川和重庆》后来又出了更新版,但我依然很喜欢阅读老版的这些背景章节,这些内容是永远都不算过时的。《四川和重庆》背景章节的作者简介页去年去伊拉克旅行前,我们翻了翻家里的LP《中东》,伊拉克的内容很少,因为书出版时正值战乱。纪先生(也是一位LP作者)便又买了两个不同版本的《中东》。每一本关于伊拉克的内容都很少,且根据彼时战局的不同,作者能去到调研的地区有时只局限在北部库区,有时能进入巴格达,有时能通过当地人打听到战乱地区的信息,有时连当地人都无法提供战区的确切情况……因此每一本里写到的伊拉克范围都不同,而背景章节则仔细地梳理了中东漫长、混乱的历史,以及“今日”情境。当这几本不同年份出的《中东》摆在一起,像历史书一样,记录了伊拉克彼时彼刻最真实的模样。2006、2012、2016的三版中东LP中国办公室关闭,是许多因素的累积。经营上保守、没有跟上国内新媒体发展的问题是存在的,而疫情的影响、国际关系的变化也加速了衰颓的进程。作为20出头时在没有普及移动互联网的世界里,拿着蓝脊“旅行圣经”行走各地的背包客,我珍惜与LP同行的时光,从来未曾忘记LP“负责任的旅行”准则,“实话实说”的编辑原则,客观、中立、实地调研的写作原则。LP指南书从不出现广告,从不接受他人馈赠而为之宣传,始终倡导可持续旅行、纾解过度旅游、尊重当地人、呈现多元文化、回馈当地社区——即便LP退出中国,这些旅行观已经影响了大量中国旅行者;而我坚持认为,只要地球还在转,LP便不会真的消失。2013年底,我收到了LP第一封新年邮件,由出版人叶老师从阿根廷的伊瓜苏发来。从此发新年邮件成了LP的一个传统。在那封10年前的邮件后,编辑和作者们从地球各个角落回复了新年祝福和照片。那时候我觉得这个工作真好呀,四海为家、世界辽阔、旅途漫长。2013年收到的LP新年邮件今日的世界与昨日不同了,但理想主义之所以是理想主义,在于知道它不可实现,仍有人坚持走在想要去实现的路上。黎瑾(Luna):浙大学士、LSE硕士,现为自由撰稿人,Lonely Planet内容策划、中文作者,同时为多家媒体撰稿。纪韩:曾短暂服务于UNDP,后进入金融行业,随时在旅行者、Lonely Planet中文作者、摄影师和量化投资从业人员间摇曳不定。2015.09~2016.08,两人自驾一辆中国牌照的小车,环游了亚欧25个国家和地区,并将一路经历变成了本书《只有寻找和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