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 暖
张念生
高高的屋檐下,吊挂着一排排长短不一、形状各异的冰柱,有的像坚硬的钟乳石,有的像笔直的拐杖,还有的像锐利的宝剑,在冬阳的照耀下,晶莹剔透,闪烁着迷人的光芒。随着气温的忽高忽低,这些冰柱的颜色也由淡蓝色逐渐转变为深蓝色,因了十天半月无法消融,又仿佛变幻为身着飘飞裙裾跳芭蕾的少女,在寒风中莲步轻移,时不时发出只有大自然才能听懂的悦耳舞曲。面对严寒这位阴冷的不速之客,人们早已习以为常,只不过,大人和孩子的心境各异。村东头社员们赖以生存的涝池,不知何时,水面上托举起的两三拃厚的连片覆盖着的冰床,俨然成了孩子们难得一遇的滑冰游乐场,滚铁环、斗鸡、扔沙包、追逐跑,让原本冷寂的乡村充满了活力和欢笑。而让这些可爱的孩子手脚不再皲裂,脸颊和耳朵没有冻疮,暖暖和和度过冬天,则成为大人们从炎热夏季直至秋风萧瑟,忙忙碌碌且心心念念的大事。
除去随社员一晌不差去田间挣工分,母亲春夏秋三季一有空闲,白天便做袼褙,晚上去纺棉花。袼褙是用碎布和旧布夹衬纸一层一层地粘糊裱成的厚布片,主要用来制作布鞋鞋底。因为我们一大家老少九口人,每人每年单鞋和棉鞋就需四五双,所以,母亲农闲时做的袼褙,像极五颜六色的墙布,把院墙齐人高的地方贴得严严实实。至于单衣和棉衣所需的布料,也是由母亲通过纺线、浆染和织布来完成。只有每年上冬从头到脚穿上新花棉衣和新花棉鞋,我们冬天才不会挨冻。为确保新花棉鞋不被厚厚的积雪浸湿,父亲将废弃的自行车轮胎绞成鞋底样,提早将其牢牢地钉在鞋底上,这样,整个冬天穿在脚上的棉鞋都是暖和的。
进入数九寒天,家里才开始生炉取暖。长长的冬季,取暖需要不计其数的木材。于是,祖父和父亲的足迹,一年中所有的农闲,就不断穿梭往返于黄河滩和环村的沟崖间,寻找那些野生的粗壮树木,刨根劈开,用架子车拉或绳索捆,将其运回家,然后再用利斧剁成一尺长的木柴,整齐地摞放在后院墙下。隆冬黎明,天还漆黑一团,我们尚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做着甜甜的美梦,父亲便早早起床,在院子里生起火炉。那不规则的青黛色的浓烟,被橘红色的炉火一阵又一阵推向高空,化做一缕缕白色烟雾,腾空而起,倏忽让冷寂的院落平添勃勃生机和团团暖意。为使一整夜冰凉的棉衣棉裤不再冰冷刺骨,母亲要么早早将衣服放在温暖的被褥下,要么在吐着红彤彤火焰的炉子前,翻来覆去烘烤着我们的衣服。
那时的村小学教室,像一座冰窖,无情的朔风,透过隔三差五缺失玻璃的窗子,让严寒匍匐在我们周围,坐在冰冷的水泥桌凳上,孩子们个个冻得浑身瑟瑟发抖。握笔写字时,皲裂的手背仿佛爬满蚯蚓,一个紧挨一个,稍一用力,伤口就会溢出殷红的血迹。看着原先光滑圆润的小手,现在树皮般粗糙,大人们心痛得直掉泪。为使孩子们的小手不再皲裂,刚一入冬,大人送我们上学时,家家户户都要做一精致的小火盆。每当黎明时分,巷道仍被寒冷和黑暗围裹时,祖父和其他家长,就一手打着火盆,一手拉着我们的小手,去送上学。那一盏又一盏闪闪烁烁的火苗,将整条巷道映照得通红一片,仿佛跃动着一条长长的火龙,宽阔的巷道,随即也涌动着一股股暖流。在弥漫着寒流和烟火混合气息的偌大教室里,我们认真聆听着老师讲课,饱吮着知识的营养。当曙光不知不觉照进时,原先黑暗的教室开始通体亮堂起来。此时,火盆里的木柴已烧成灰烬,灰白的余烬中散发着热气,徐徐吹拂,偶而仍有点点的火星。尽管如此,星火聚拢,教室里依旧流淌着氤氲的暖流。
缺粮少菜,饭菜自然很简朴。那时的主粮除去包谷和小米,便是红薯和红薯做成的食物,偶而吃顿麦面馍,那一定是遇着谁家又有婚丧大事。祖父和父亲早早碾好玉米糁和小米,备好从地里挖来的蔓菁,每天按需从地窖中拿些红薯。尽管一日三餐老是重样,但祖母和母亲总能让我们吃上热乎乎的饭菜。早饭围在火炉旁边,吃着黄澄澄的小米煮蔓菁,就着凉拌的又辣又酸的红萝卜丝,我们个个吃得津津有味。中午吃些小米红薯面,调些油泼辣子,放些炒好的葱花臊子,既吃面又喝汤,全身暖流奔涌,时不时汗流浃背。晚上坐在炕上,边听祖母讲些善良放牛娃遇到金银罐罐的故事,边吃着煨在火炉被烤得焦黄的玉米馍和弥漫着诱人薯香的烤红薯,浑身竟感觉不到一丁点的寒冷。
面对严寒,白天吃饱热乎饭,辅以锻炼,人就不会觉得寒冷。晚上虽在房间,油灯暗淡,万籁俱寂,气温降至一天中最低,漫漫长夜甚是难熬。按照往年惯例,祖父和父亲将夏季麦收后散落的秸秆、秋后摘完棉花枯黄的花杆和深秋飘落的树叶悉数拉回家,整齐地摞成山状柴火堆。每当天色麻麻黑,母亲边做晚饭,边用装满竹笼的柴火煨炕,待晚饭后,炕就慢慢烘热起来。柴火放在后院空地,偶遇雨雪,就会受潮。所以,煨炕仍需一些技巧,不然秸秆和树叶等柴火就不会充分燃烧,待人睡觉时,炕上会冰冷如初。我那时虽然只有七八岁,但见母亲十分辛劳,便自告奋勇学着煨炕。总以为照着大人样子,用些报纸就能引燃柴火,岂料报纸已燃完,没有将受潮的柴火,及时用铁铲挑起透些空气,结果只燃有少许火星,柴火压根未着,霎时,炕口冒出浓浓烟雾。我急忙对着火星使劲地吹,那些浓烟像被捅的蜂窝,猛地向我扑来,我的全身被浓烟包围,眼睛无法睁开,一阵酸涩过后,泪水就涌流出来。与此同时,鼻翼也受到强烈刺激,喉咙呛得人仿佛要别过气。幸亏母亲及时赶到,一边把我拉向院落,一边亲自煨炕。过了好大一会儿,聚拢在屋子的浓烟,渐渐随风从畅开的窗口,袅袅散去,炕口随即燃起了一簇簇橘红色的火焰。
吃过晚饭,我就巴不得想早点上炕,坐在暖烘烘的被窝。但父母对我有一严苛要求:上炕前必须用热水洗脚,一来讲求卫生,二来防止冻脚皲裂。为防止偷懒,父亲纵使再忙,也要亲自为我洗脚。不知他从哪里搞来表面有许多小孔的搓脚石,每晚先是把我的小脚丫泡在热水里,然后不断用搓脚石上下按摩脚部,虽然好痒,但自那以后,原来每年冻伤的小脚丫,未再发生皲裂。待洗完后,父亲一手搂着我的腰,一手提着脚,随口说声“上炕喽!”仿佛使出浑身力气,他要狠劲将我扔到炕上,待我做好滚炕准备时,却轻轻地将我放在炕沿。脱去衣服,赤身钻进被窝,尽管母亲将家中仅有的暖壶,早已放在我的脚头,但被窝里湍流的冷空气,还是让人一下子激灵地打冷颤。此时,父亲将自己宽广的身体,轻轻压在我盖的被子上,两手将被角的两边,按压得严严实实。不一会儿,被窝里暖意融融。“还冷吗?”父亲笑着问,“不冷了,被窝里好暖和。”我高兴地说。听到我的回答,父亲这才满意地起身拾掇家里其它杂活了。
数九寒天睡在热炕,惬意且享受。外面刮着寒风抑或飘着鹅毛大雪,屋里暖意如春。被窝愈睡愈暖,好多时候,因为太热,我熟睡后无意中总会掀掉被子。怕我着凉,每晚父母都要数十次,将我裸露外面的胳膊和脚放回被窝。
大多个夜晚,我在甜蜜睡梦中尽情享受着炕的温暖,但个别时候,我也曾饱受炕的“炙烤”。也许是母亲担心长夜冻着我,烧炕时多煨了一些烧硬的花杆,岂料后半夜,耐燃的花杆持续烘热,烧着了炕煤,温度一浪高过一浪,透过被褥烙得我无法睡觉。父母赶快披衣下炕,找来长长的锨把,塞在铺在炕上的绒毡和被褥下面,整晚守护着将土炕和铺盖隔离。天快亮时,我才发现合衣靠在墙上的父母,竟未合一眼......
又逢冬月,朔风怒号,寒意逼人,单元的仙客来,因了盈盈暖意,姹紫嫣红,花蕊绽放。半个世纪前,那些取暖的往事走马灯浮现眼前,瞬间勾起对逝去多年我的祖父、祖母和母亲三位亲人的无限思念。唉!不知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他们是否收到我早早送去的御寒棉衣?他们是否也早早备有取暖的各种物件?每念及此,泪水就不由滂沱四溅,心底悠悠的思念竟波涛汹涌!
作者简介:张念生,合阳县黑池人,曾长期在党政机关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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