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小说来说,有些故事读过之后,无论是情节还是语句,很快就回忆不起来了,再次打开的时候就和面对一本陌生的新书一模一样。另有一些故事读过之后,就成了无法忘记的故事,一些情节甚至会在夜里变成梦境的一部分,留在潜意识的剧场里随机放映。其中的一些语句像是闹钟一样,时不时发动一下,就敲得脑仁生疼。功利地说,我当然已经不想读前一种小说了。我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能真正享受晒着太阳,辜负春光,消磨掉时光的那种当下。后一种小说虽然读起来有点辛苦,注视那样的文字会有种直视阳光的灼伤感,归根究底是值得的。因此我得对预备要读的书进行二分法,确信是后一种就去猛读,确信是前一种则彻底放弃,不管别人怎么评论他们。因为《素食者》和《少年来了》我确信韩江是专写后一种小说的作家。但即便如此,《不做告别》的阅读过程也一点算不上享受,绝不是那种夜里3点舍不得睡觉想读完,第二天一早6点就想爬起来继续读的故事。全书只有10万字,梦呓一般的段落,让我中间睡着了五六次,这本书是我2024年读得最困难的一本书。直到我醒悟它本不该是一本被迅速读完的书,这种难以下咽之感也是体验这个故事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韩江在故事的铺设过程中用了很多很多的切换,好像目的就是为了剥夺读者的上帝视角,读者无法仗着自己因明知在看某个历史片段而获得心理上的轻松,惯性地将视线滑过那些业已无法更改的历史,自以为是地逃掉了故事中那些人遭遇的命运。否则无法解释她为何如此频繁地切换。人物视角的切换在有些地方甚至短短的几个段落里就使用数次,全无任何提示……现实和梦境的切换连置身事外的读者都分不清醒着和做梦,更不用说书中那些遭受梦魇折磨的人……地点的切换,从流血的木工房,到躲避追缉藏匿的山洞,再到携老扶幼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倒下的海边,如同连续穿梭在盗梦空间……年代的切换,模糊了发生在父母身上的事,发生在女儿身上的事,发生在遇难者身上的事,发生在幸存者身上的事,发生在旁观者身上的事……原来所有发生过的事本是一体,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事,就是发生在所有人身上的事……所有这些布满障碍的铺设令故事的阅读变得困难重重,恰如这故事所记叙的内容,一群人对另一群人的屠杀,本就浸满人性的复杂。很久很久以前,某年初春我带着情绪辞掉了工作,喜欢的事情无法继续做下去,比不喜欢的事情还在坚持更令人难受。彻底给自己放假之后,把家人组成一个中型旅行团,我们一起去济州岛休长假。这段记忆是非常轻松的,现在仍然能想得起来很多细节。
我们一家人在干净的街道上闲逛,建筑低矮,便利店很多,不知为什么人人都在喝同一种淡黄色饮料。风吹在身上是轻盈的,既不粗粝笨重,也不厚重潮湿。那时候,大道两侧的樱花还没有真正盛开,不过,在一些公园里花事正浓。
那岛上的山很低,却可以看海,爬山的时候买了特产济州岛丑橘来吃,每人分得一只,还遇到了一位定居在那里的中国阿姨,她女儿在韩国工作,因此她也搬来济州岛。她和我们讲了很多话,告诉我们这些年里在她身边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吃完丑橘,天也聊完了,山也爬完了。我们到一家安装有明亮落地窗的咖啡店里坐着休息,吃抹茶蛋糕,喝美式咖啡。
岛上售卖商品的地方都不惹人嫌,在一间充满各种泰迪熊的店里我们拍那种可爱的照片,也买了大大小小的熊仔。晚饭所有人一起吃了烤黑猪肉,喝了啤酒。
因为这趟济州岛之旅,无论何时回忆起gap的那一年,都不觉得失落和沮丧,只会感觉到相当温馨,充满了绵软的天蓝色回忆。
提起韩国,会想到什么?对近在身边的清新小岛,竟不知它的历史和记忆。在不久之前读了已经退休的韩国前总统文在寅所写的自传《命运》,里面提到卢武铉“于2003年和2006年两次前往济州岛,以国家元首的身份进行了道歉。家属们在总统面前,倾诉了几十年来不为人知、默默承受的苦楚,流下了热泪。”这样数语带过的段落无法窥到曾经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何年何月何人受苦也没有提及,只在书中出现小小脚注。书读过去了,完全没有注意到。读完《不做告别》翻回头去看《命运》,才找到了这个脚注,知道了在《不做告别》中隐入段段锥心记忆之后的历史事件到底是什么:
四三案件:指1948年4月3日至1954年9月21日在济州岛爆发的民众抗争事件。当时民众不满于日本战败后,美军政体制对朝鲜半岛实行统治所引起的社会问题,于是爆发了该抗争,造成大量无辜平民死亡。据不完全统计,死亡人数为25000—30000人。《不做告别》和《少年来了》有相似之处,都是使用小说的写作手段来复现真实的历史。《不做告别》先是提取了一些要素来重新构建了一个虚构的故事,再将这个故事接驳非虚构的历史记忆。先是梦中挥之不去的记忆碎片,光秃的树木,山洞,埋在冻土中的死鸟……接着经过一轮轮渲染从普通日常的生活过渡到真实而散发血腥气的历史事件中去。
韩江的这种渲染和过渡十分地自然,这个故事倘若没有这种自然流畅的手法,似乎就不能成立。
「当时不知道为什么身体会开始颤抖,虽然处于即将要哭出来的那一瞬间,但眼泪并没有流下来,也未曾凝结。……为了卷走坟茔下方的骨头而涌来的那片蔚蓝大海,也许是关于被屠杀的人和之后的时间。也许这只是关于我个人的预言,被海水淹没的坟墓和沉默的墓碑构成的那个地方,也许是提前告诉我以后的生活会如何展开。」主角仁善的生活乍看如韩剧一般理想化,她是纪录片和电影的制作人、导演,济州岛山间别墅的隐居者,打造艺术项目的精进木匠,灵性的饲鸟人;与此番形象对立的是仁善的母亲,身负一段血肉难辨的历史,身下枕着锯子驱避噩梦的侵扰,有一段拉着姐姐衣角才侥幸躲开厄运的童年记忆。韩江的写作手法似是有意将两代人的遭遇交叉,提醒在我们自身的记忆之外,还有一重被掩藏的族人和时代的记忆,蛰伏在我们日常生活的背面。
这种虚构与非虚构的交界,在整个故事里是熔融的,我最喜欢的一个片段,是韩江在开头虚构的部分以一个细节去写仁善的母亲,常年保持着一种特殊的睡觉姿势——“被褥底下藏着生锈锯子,斜躺着入眠”,在铺垫的前文中一直反复描写这种情态,情节延宕到非虚构的部分时,这个细节爆发了极强的能量。因为这样的姿势并非仅仅是一种日常生活习惯,而是由于屠杀的记忆导致。
她写被屠杀的人中看起来最弱小的个体——
「其他骸骨大多是头盖骨朝下,腿骨伸开趴着,只有那具骸骨朝坑壁斜躺着,膝盖深度弯曲。也许正因为如此,只有这具骸骨的脚骨上还穿着胶鞋。从胶鞋和整体骨骼都不大的情况来看,可能是女人或十多岁的男孩儿。」「如果当时他是十多岁的话,出生年度大概和妈妈差不多。我计划好要探讨两人之后发生的事情,关于一个人每天在飞机数十次起降的跑道下晃动,另一个人住在这孤零零的房子里,被褥下垫着锯子度过六十年岁月的故事。我不想让妈妈露出面孔,为了不让别人认出是谁,我打算只让她露出耳根、脖子和双手。在整个放映期间,我想妈妈的整体形象只有一个就足够了,那就是在被褥底下藏着生锈锯子,斜躺着入眠的背影。」这样一个关于睡姿的细节,即这个以特殊姿势入眠的妇人,这个屠杀的幸存者;与那个长眠地下深坑之中的无名遗骸,那个屠杀的遇难者,毫无疑问地命运相连,时空相接。书名叫做《不做告别》,故事中与此相对应的部分都令人无法释怀。开篇时仁善的手指被锯断,治疗的选择是这样的:要么放弃断指,将残余部分直接缝合,余生永远要承受幻肢痛。要么将断指与残余部分重新接上,为了防止神经的坏死,要承受几分钟一次将钢针扎入伤口。当然,小说里的病都是“疾病的隐喻”,仁善无法舍弃的断指,即无法告别身后背负的血肉模糊的历史。「每三分钟被刺一次那个部位的时候,她应该都会兴起这个念头,所以询问了医疗人员,现在干脆放弃不行吗?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医生可能说明了关于幻肢痛的情况。虽然现在保留手指的疼痛更加强烈,但如果放弃手指,疼痛将会无可奈何地持续一辈子。」将平静适意的生活与背负的历史进行接驳,这是无可逃避的痛苦,“无法告别”。韩江在写到真正的屠杀场景前,先讲了一个颇为耳熟的寓言故事,关于老人告诫年轻女子翻山越岭之前绝不可回头望的警告——不回头看的话,就会获得自由;回头望的人,会变成石头。然后韩江开始写屠杀。一千多人被驱赶到码头,被数百名背着枪的警察在现场强迫着排队。因饥饿和得病哭闹的婴儿则被要求扔在码头上。「两个警察把襁褓中的婴儿抢走以后放在地上,将女人拖到前面,推上护送车。真奇怪,比起我遭受的那些难以言喻的拷问……比起被冤枉地判刑,我偶尔会想起那个女人的声音,以及当时排队走过的一千多人全都回头看了那个襁褓中婴儿被抢走的情景。」
若将这样的记忆遗忘,才能“自由”地翻山越岭,人们会如何选择?这个故事中,一千多人都回头看了,“不做告别”。
「那些不管是继女、儿媳还是奴婢,在山下的现实生活中最辛苦的女人因为回头看了一眼,都变成了细长石像般的岩石。」这样的故事怎能一口气读完?它甚至永远无法被真正读完。有一类故事会变成人的一部分,“不做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