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崧舟:杭州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授
今年暑假,杨明明先生冒着酷暑光临寒舍,我诚惶诚恐又倍感荣幸。为什么?第一,先生已经81岁了;第二,先生是浙江语文界的泰斗;第三,先生风骨超然,极少有登门拜访的时候;第四,先生是一位尿毒症患者,已经做了整整16年的血透。就是这样一位老人,今天竟然还在上课。我问为什么,先生说:“崧舟啊,上课就是养生。”先生的话像一股强大的电流,直击我的内心。“上课就是养生”,然而对于我们多数老师来说,上课可能只是一个营生、谋生,甚至“偷生”的方式,怎么会是“养生”呢?一、上课能凝思澄虑,就是养生
曾经听一位老师上柳宗元的《江雪》公开课,之前教导主任一再叮嘱他:“现在强调自主合作探究,不能总是自己讲,得让孩子提问。”“要顺着提问做引导,不要按着自己性子来。”“万一提问把你难住了,不要紧张,让孩子们去讨论,去研究……”于是在课上,等孩子们了解《江雪》的大意后,老师提问了:“有什么问题吗?只管提。”一个愣头青“噌”把手举起来:“老师,这首诗是假的。”老师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哪里假的?说说看。”学生说:“天那么冷,雪那么大,江面早结冰了,怎么钓鱼啊?”这下彻底玩完,但想起教导主任的话,老师假装镇静:“问得非常好,值得研究。现在以小组为单位,讨论三分钟。”于是学生开始研究,但老师心里急,一点头绪都没有。三分钟讨论结束了,老师问:“研究出结果了吗,请举手?”没人举手。“我就不信没有孩子敢研究这个问题,我现在要看看哪个孩子最聪明。”话音刚落,一只小手举起来:“老师,我觉得不是假的。随身带一把小铲子,在冰上凿个窟窿,不照样可以钓鱼吗?”老师神气十足了,回头看提问的那个孩子:“听到没?提问之前先动脑子想一想有没有价值,记住了啊。”最后,课堂在这个讨论当中匆匆结束。上完课,老师满头大汗。是啊,这样的上课绝对“折寿”。一会儿想教导主任怎么说,一会儿想孩子的提问是不是符合标准,一会儿又想这个问题怎么引导,如果没有思路,学生会不会帮自己。总之,各种杂念像钉子一样扎在老师的心上。不瞒大家说,我也遇到类似的问题。也有孩子提问:“天那么冷,雪那么大,他为什么要出来钓鱼?”你知道我有什么反应吗?没有任何反应,我脱口而出:“老人真的在钓鱼吗?”这一瞬间,所有孩子都盯着我。显然,这句话砸中了他们。接着我说:“孩子们,你们知道柳宗元的性格和脾气吗?知道柳宗元的政治抱负吗?知道他写这首诗的时候正在遭遇王叔文政治集团失败,被贬到了湖南永州吗?”孩子们点头。在我追问和补充的过程中,突然有孩子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老人不是在钓鱼,是被这冰清玉洁的世界给吸引了,陶醉了。”又有孩子说:“老师,他不是在钓鱼,他是在锻炼身体和意志。”第三个孩子说:“我也知道了,老人是在诉说一种孤独的心情。这首诗每一句话的第一个字连在一起就是千万孤独。”第四个孩子说:“我也知道了。老人不是在钓鱼,是在钓一个春天。”这一刻,我完全身处天堂之中,体验着一次又一次学习的高峰、教学的高峰。因为投入而专注,因为专注而忘我,因为忘我而有灵感随时降临,我的心充满心流。这就是养生!上课的时候,您得凝思,您得澄虑,打消所有的念头。你把整个身心都放进去,生命全然打开,每一个毛孔都敞开了,沉浸其中,这样的课堂才会有养生的价值和意义。二、上课能技近乎道,就是养生
我上过《长相思》这一课。我特别喜欢这首词,大家讲这首词的时候大都会做三件事情:第一,通读、熟读、读出节奏和韵味。特别是“身向榆关那畔行”“聒碎乡心梦不成”,得有节奏地停顿,而这个停顿是“声断气不断”。第二,区分动态与静态、见闻与联想。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这是动态描写;夜深千帐灯,这是静态描写;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这是见闻;故园无此声,这是联想。
1. 致用境界:虚实相生,无为大用
首先,我会引导学生关注“碎”字,从三个维度体会纳兰性德在这首词当中表现出来的“身心分离”状态,靠近“致用”的境界。第一个维度,身离故园越远,心系故园越近;第二个维度,身的行进停顿,心的思念不止;第三个维度,身的轨迹有变,心的指向如一。语文不是要讲语言文字运用,要讲实用和有用吗?但个人觉得语文的“用”有“小用”和“大用”,有“实用”和“虚用”。所谓“字词句段篇”“听说读写书”“语修逻文章”都是“小用”。而大用”是什么?“大用”就是感同身受,体会作者的情感、生命状态,跟他想到一块,跟他的命运连结在一起。这是考不出来的,也没办法用分数衡量。但这恰恰是孩子们学语文的“大用”,能够体悟语言的意义和价值所在,并成为他们掌握更多“实用”的动力之源。2. 审美境界:情理相融,以美立心
一些有理想、有追求的语文老师会引导孩子想象和描述“山一程,水一程”的画面,把场景显出来。有的还会呈现和对比,给学生两幅图,一幅关外风雪图,一幅家乡风雪图,通过比对来发现家乡的宁静和温暖。这两件事我也会做,但略有不同。我会问孩子们:“读着词,你看到纳兰的身都到了哪些地方?”孩子们回答:“老师,他的身在崇山峻岭中跋涉。”“老师,他的身在荆棘中跋涉。”“他在沼泽泥泞中跋涉。”“他刚渡过窄窄的木桥。”“他正在船头,船底下是波浪翻滚……”我一口气找七八个孩子发言,发言完先站着,等都说完了,我就点着孩子们说:“这就是以身造境。你们一个个的点连在一起就成了纳兰这条崎岖的行军之路,他翻越了崇山峻岭,经过了大河小川,现在正身处军营的帐篷里……”譬如“故园无此声”,故园就是家乡,但“故园”在这里只是个名词和符号,没有任何温度、脉搏和心跳,我得让孩子们走进去。我说:“想象一下,此刻你们来到了纳兰的故园,会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闻到什么?甚至可能会尝到什么?把你体验到的印象最深刻的那幅画面用文字记下来。”当孩子们开始记录他们想象中的故园时,我配上了《琵琶语》,伴随着音乐,想象放飞……一个孩子说,我看到东风习习,芳草萋萋,纳兰和孩子来到郊外,忙趁东风放纸鸢。儿子在前面跑,纳兰举着风筝在后面赶,风筝随着东风“滋溜”一下钻上了蓝天,传来父子俩朗朗的笑声。另一个孩子说,我看见月光皎洁,晚风习习,纳兰一家人围坐院子里,举头望明月,低头吃月饼,其乐融融。此刻的孩子们,此刻的语文课已经进入到情理相融的审美境界,孩子们感受到的是文字之美,是形象之美,是意蕴之美,更是情感和生命之美。3. 存在境界:心物相契,抵达此在
两个不同时空的生命要在课堂展开对话,第一步就是“以我观物”,这就需要把孩子们“变成”纳兰的家人。我借用纳兰的另一首词《菩萨蛮》——“问君何事轻离别,一年能见几团圆”,让孩子们作为纳兰的家人去问一问:你怎么又要离开家乡?又要出征了?第一个孩子说:“我是母亲,问儿何事轻离别,一年能见几团圆。孩子,母亲见你一面就少了一面啊。”第二个孩子说:“我是妻子,问夫何事轻离别,一年能见几团圆。当你不在的时候,我独上高楼,望着你出征的地方,我在等你,盼你,想你。”第三个孩子说:“我是儿子,问父何事轻离别,一年能见几团圆。父亲,你不是答应明天要陪我骑马的吗?怎么就食言了呢?”第二步是“以心契心”:假如你是纳兰,如何回应亲人的发问?“谁道飘零不可怜,断肠人去自经年。母亲,我的长相思不就是献给你的吗?”“妻子,谁道飘零不可怜,断肠人去自经年。我虽离开家乡,离开了你,却天天想你,日里夜里都有你。”“儿子,谁道飘零不可怜,断肠人去自经年。父亲重任在身,责任在肩,不得不离别。”这时候,孩子就是纳兰,纳兰就是孩子,两个生命合在了一起。孩子们看到的不仅是纳兰的生命,也是自己的生命,纳兰成了一面镜子,照见孩子内心最柔软最温暖的那一份情谊。而作为老师,我通过孩子、通过文本、通过纳兰更是照见了自己,一堂课成了生命的场域。这就叫存在境界。我觉得语文课要追寻“心物相契,抵达此在”的境界。如此,便接近了道,上课能技近乎道,就是养生。三、上课能慈悲为怀,就是养生
曾经上过《红楼春趣》一课,是从《红楼梦》里面选出来的文本,讲宝玉和大观园姊妹们在潇湘馆门前放风筝,贾宝玉的形象在这个片段中比较鲜明。于是我让孩子们先默读,再批注——你读到的是一个怎样的贾宝玉?结果,每个孩子批的精彩纷呈,个性不同。没想到,突然冒出这么个孩子,他举手说:“我觉得宝玉心地善良,有些人可能拿了风筝就收起来了,但宝玉却想把它还给嫣红姑娘。”而这个答案和之前一位同学说的一样。周围的孩子愣住了,他也愣住了。我该如何回应?凭直觉判断,这个孩子平时发言机会不多,也不太得到表扬。于是我问他:“还记得你跟谁的观点一样吗?”他回答记得。我说:“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举手发言呢?我猜有几种可能:第一种,之前那位同学说的话你没听到;第二种,他说的还不够清楚,你想补充;第三种可能,宝玉心地善良这个特征太重要了,你想强调一下。你是第几种呢?”学生回答:“第二种。”我说:“所以你补充了,来给点掌声。”全班孩子为他鼓掌,这孩子当场就哭了。我继续说:“每个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尽管以他个人的实力还没办法完全说清楚,但他愿意接受挑战,我们还要再次为他鼓掌。”这是一个真实的教学片段,我们没办法预设孩子选择什么样的答案,我们需要问一问自己:面对学生差异,你有平等心吗?面对学情无常,你有觉悟心吗?面对学习可能,你有慈悲心吗?平等心就是慈悲心,觉悟心就是慈悲心,这三颗心是一颗心。教育当以慈悲为怀,宇宙的存在就是一个大慈悲,一个大有情,我们要体悟到的最高能量就是慈悲。慈悲不是同情,不是怜悯,更不是施舍,慈悲是看到任何一个人的存在都是光。看到孩子是光、有光,孩子自然就能发光,发得璀璨、发得耀眼。当孩子的光被遮蔽,黯淡的时候,要去照一照他,温暖一下他,使他真正发光,这就是慈悲。当一个老师进入到“慈悲”的境界,不断看见光,能不养生吗?站在这个角度,我们才会说“课比天大”。课在这里就是生命,是独一无二的最珍贵的生命。还有比生命更大的存在吗?因为你就是存在,课就是存在,生命就是存在。所以我们才说课堂就是道场。老师要“看见”是一件非常难的事,需要修炼,需要修行,需要不断“去蔽”,在“去蔽”的过程中看见孩子、成就孩子,最终成就自己。许倬云先生说:“教育不只是谋生技能,您有没有想到安顿自己?”如果你心里只有学生,我佩服你道德高尚,但你可能忘了自己,而所有的教育最后必须回到自己身上。只有回到自己身上,才可能扪心自问:这样的教育,能够安顿我的灵魂吗?如果能,它不就是养生吗?推荐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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