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那坡|黄佳新(壮族):远去的村庄(小说)

百科   2024-11-03 17:07   广西  

远去的村庄


广西那坡|黄佳新(壮族)


每次收拾行囊离开家乡,最高兴的恐怕就是李官鸿的老婆和儿子了。原话就是:这鸟不拉屎的石头窝根本不是人呆的。而每当车子启动的时候,官鸿都从后视镜里不舍地看着渐渐远去的村庄,用自己的方式向自己的灵魂告别。
山河镇是典型的大石山区,名曰山河,其实只有山没有河,极度缺水。老百姓只能在石缝中种植玉米过活。官鸿所在的弄合屯就是在这样状态下繁衍生息了几百年。
官鸿家中四口人,父母、姐姐和他。小时候餐桌上的主角一年四季都是玉米饭。每当他闹着吃大米饭的时候,父亲都会跟他说,努力读书,就不用再吃玉米了,官鸿深以为然。
十年的寒窗苦读,官鸿大学毕业了。
2018年的春节,是官鸿工作后第一次回家。他在深圳的金融投资公司工作。老板很器重,小伙子能说会道,人也长得周正。一年里做了十几单生意,拿着提成首付了一台手动克鲁兹。
大年二十三下午,官鸿的车就停在了村口的水柜旁。村里零零星星地响起鞭炮声,几个孩子边甩着砸炮边在村头追逐。他打开车门后径直走到车尾打开后备箱,取出了行李和大包小包的年货。
火红的柿子树下,村头“情报站”的大妈们边交换“情报”边烤火。
“官鸿回来了?”
“比我家那小子有出息,都买车了。”
“官鸿,明天我们家杀年猪,来啊。”
“情报站”的大妈们看到官鸿都热情打招呼,官鸿也一一做了回应。
走到村中间,他想起那个他小时候经常带他上山找草药的“李光头”家就在这里。他还记得“李光头”常年剃个光头,人精瘦,腮帮上的肉深深往里凹进去。他认识很多草药,打了五十多年的光棍。因为家里分的石头地不够他和一匹马的口粮,经常上山找草药到供销社去卖了换钱。
官鸿放下拉杆箱,从年货中找出一包旺旺大礼包朝着“李光头”的小木屋的位置走去。约莫两三分钟就到了木屋原来的位置,奇怪的是,原先的小木屋没了,此地变成了菜园子。他心里犯嘀咕起来,估摸着“李光头”该不会是另外起房子了吧。
家里今天有喜事,官鸿寻思着既然找不到,先回家吧。
整个屯就三排房子,官鸿的家就在第三排最后一家。
官鸿走到自己家门前的时候已经明显感受到了热闹的气息,门口的大树下,支起的两口大锅正弥漫着土猪肉特有的香气。
“官鸿,就等你回来开席了,你爸妈和姐姐都在等你。”发小李志鹏边打开桌边说到。
“志鹏,你怎么瘦了?”官鸿递过一根云烟问到。
“减呗,人都是逼出来的。”
“对,除了剖腹产。”
官鸿说完,两人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姐姐已经走下一楼接过了他的拉杆箱。
“怎么这么晚才到啊,爸妈都着急了。”姐姐李想用责怪的语气问到。
“知道您今天订婚,老弟我不能空手啊,到县里给您买了个礼物。”官鸿说着指了指凸起的右边裤袋。
“不错,还有点良心。”
两人边说边把行李合力搬到二楼房间安顿好。
走出房间,官鸿走到东侧火塘前,父母正和几个男方家的老者坐在火塘边聊天,官鸿走过去跟父母应了一声:“爸妈我回来了。”
此时一个满脸堆笑的男人赶忙迎出来,顺势递过一支红双喜,熟练地点上火,官鸿深吸一口吐出圈圈后怀好意地看了看男人。
“追了我姐十年,可以啊姐夫。”官鸿说到。
“哈哈哈,够专一不?”
递烟的正是同班同学陆杰。
“以后你只能喊我姐夫了,别再提我小名石头了。”陆杰说着狡黠一笑着看着官鸿。
此时李志鹏已经摆好了三桌饭菜,正催着大家入座。农村的习俗就是这样,有个红白喜事每家都出人手帮忙,所以吃饭也是一家一个代表上桌。这时官鸿第一次算清楚了村里的户数,除去姐夫带来的一桌10个人,屯里也就是21户人家。
“志鹏,我们堂屋六桌随便摆啊,怎么有一桌摆在一楼门口?”
“嘘……那桌是超过45岁的光棍,按照本地风俗,嫁娶是不能靠边的。”李志鹏悄悄附在官鸿耳边说。
“我d,21户有10户光棍?”官鸿突然觉得有些意外。
“对了,志鹏,李光头呢?怎么没见着。”官鸿继续发问。
“上个月死了,五保户,镇民政出100斤大米一卷凉席埋了。”志鹏面带哀伤地回答。
听到志鹏的回答,官鸿突然心里涌起莫名的感觉。

2019年8月,官鸿结婚了,带着老婆黄颖回到屯里办喜事。老婆是深圳本地人,和他在同一个公司工作。随着车辆从G75高速下来之后驶入越来越偏远的乡间小路,不尽的贫瘠石山迎面而来。黄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起来。
“我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山啊。”黄颖在副驾向官鸿发起了牢骚。
“老婆,这我有得选择么?”官鸿一边开车一边无奈地安慰道。
“说好啊,只住三天就走,多一天都不行。”黄颖没好气地跟官鸿撂下话。
“行行行,丑媳妇见公婆三天也够了。”官鸿连忙点头附和。
各种婚礼事项回村办妥后的第四天,两人就直接回了深圳。

“弟呀,肺病发作又阳了,情况不好,现在我们县里让直接送鹅城市医学院一附院,你快回来吧。”姐姐李想在电话那头带着哭腔跟官鸿说道。
“姐,我马上安排好家里过去。我直接高铁到鹅城。”官鸿说完直接拨通了老板张总的电话请假。
回到家,妻子黄颖正抱着6个月的儿子在喂奶,岳母也刚好把饭菜端上桌。情况大概这么一说,娘俩也都挺着急的。最后商量达成共识:疫情期间,官鸿自己一个人回家看护父亲。
官鸿到鹅城医学院一附院的时候,姐姐姐夫拿着化验结果正在低头看着。
官鸿拿过来看了看诊断结果:白肺。
而老爷子现在已经意识模糊,水米不进了。官鸿连忙联系了深圳医院的朋友,第二天特效药阿兹夫定片就到了。
五天后,情况还是没有任何改变。父亲艰难地说出两个字“回——家”。
众人询问过主治医师,看到医生点头后急忙联系了救护车往老家赶。
车刚到村口,村委已经开始设置路障进行封村了。村头的柿子树已经挂上了“我们这里没有钟南山,也没有火神山,防控不好只能抬上山”的宣传横幅。原来县里核酸监测又检出了阳性病例。官鸿连忙央求村副主任让他们回家。
本来都是乡里乡亲的,副主任也没有为难他们。指示嘱咐他们一家在家里自行隔离。村里封了两头,所有人员车辆不进不出。
回到家的那一刻,父亲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终于坚持到了家里。在农村,一个人死在外面据说灵魂会不得安息,子孙也会不享福祉。这也许就是他走前最大的心愿和最顽强的坚持吧。
接着顺理成章的就是处理后事了。官鸿走遍整个村三排房子报丧,结果走到最后一家他哭了。整个屯除了12个五六十岁老人和5个不到入学年级小孩,竟然找不出一个操持后事的团队。换而言之,连把老父亲抬上山的人都没有。
此刻,官鸿只能打电话给发小志鹏。
志鹏在县里做废旧回收生意。封控后干不了活,报名参加了疫情防控指挥部的义务运输队。
“兄弟你先别着急啊,我明天刚好要拉一车抗疫物资回村里,我带上我三叔他们几个一起回去。我车有通行证。你也别怪大家,我们村你也知道,石头里刨玉米吃不饱,年轻力壮的都外出打工了,现在又封控了。”志鹏连忙安慰官鸿。
“我没怪大家,全屯除了像我们这样能动的也就30条人出头。都在外面呢。”官鸿掐了掐酸酸的鼻头在电话一头说到。
因为疫情防控的原因,一家人草草处理了后事,唯一遗憾的是官鸿的母亲,她一直嘟囔“道公白事不是做三天的么?怎么才做了一天?”她并不知道因为疫情原因,很多老人家都没顶住,“传统文化继承者们”东家西家都要照顾到,也很为难。
后事处理完后,由于封控出不去,官鸿把整个屯都走遍了,去了儿时经常玩耍的深达百米的地下下暗河,去了小时候发现很多野果的山坳,也去了自己家的玉米地,遗憾的是他根本不会种地。志鹏则安慰他说种地这玩意,不会也饿不死,他说他也不会。他还说其实村里很多石头地都丢荒了,他们这一代90后基本都不会种,五零后六零后们也都没力气种了。
如果说父亲的去世是一个打击。那么志鹏的话则让官鸿陷入了沉思,他觉得自己对于生养自己的故乡来说,从不会种玉米那时开始,自己每次在家乡出现都只是一具躯壳,而他的灵魂正在一步一步地离开这片土地。

疫情肆虐的那几年,官鸿一直没有时间回家。孩子太小不方便出远门,两夫妻又都是工作狂。家里就剩下岳母帮着带娃。
2023年的“三月三”,孩子已经三岁了,官鸿“胁迫”妻儿一起回家给父亲扫墓。
母亲也从姐姐家带娃回来了,看到孙子格外高兴。抱着就没撒过手。
母亲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她说的夹着壮语的“普通话”,妻子和儿子都听不太懂,官鸿只能在一旁翻译。
扫墓这天,天气很热,官鸿带着妻儿提着鸡来到父亲的坟前,终于一家齐整地给父亲上了一回香。袅袅的香烟升起,他仿佛看到了父亲在村头的柿子树下又跟他说“只有认真读书,以后才能不吃玉米饭。”
车子又一次从村口向官鸿安身立命的城市出发。他看着后视镜里的那颗柿子树若有所思,妻子则用粤语问儿子,下次还来不来,儿子则用稚嫩的语气粤语回答“某返来咯”。
听到儿子说着粤语,官鸿心里突然泛起了一阵莫名的悲凉感。他只看见熟悉的村庄在后视镜中渐渐远去。
有家的地方没有工作,有工作的地方没有家,他乡容不下灵魂,故乡容不下肉身,这也许就是这一代山区农村青年共同的悲哀吧。

【主编点评】《远去的村庄》是一篇充满现实感与惆怅情绪的小说,生动再现了在时代大变革之下偏远农村中年轻一代人与父辈们完全不同的境遇——一方面,他们必须依赖在城里的工作来养家糊口,一方面,他们又深感自己的下一代不会再讲“土话”了:这背后,不单单是小孩生长在城里这么简单。小说以官鸿的经历为线索,生动地展现了一个大石山区村庄的变迁与困境。山河镇弄合屯的贫困与缺水,使得百姓只能靠石缝中的玉米为生,官鸿努力读书走出村庄,却在一次次回乡中感受到家乡的无奈。从他工作后第一次回家过年,展现村里的人情世故和贫困现状,如 “李光头” 的去世、村里光棍众多等问题;到带着妻子回乡办喜事,妻子对贫困山区的嫌弃;再到父亲病重去世时村里找不出操持后事的人,以及官鸿对故乡的反思,最后到带着妻儿扫墓后儿子的粤语回答引发的悲凉感。小说深刻地反映了山区农村在时代变迁中的衰落,年轻人为了生活不得不离开家乡,而家乡也在渐渐失去活力。同时,小说也展现了官鸿等山区农村青年在他乡与故乡之间的挣扎与无奈,有家的地方没工作,有工作的地方没家,这种矛盾令人感慨万千。(李承骏)


作者简介:黄佳新,男,1981年1月出生,大学本科文化。一生如候鸟般流浪,生命的路径复杂,德保-田东-南宁-隆安-那坡。2006年至今在边关那坡工作,历任那坡县平孟镇武装部干事、纪委书记、副镇长、那坡县人民政府办公室副主任、那坡县德隆乡人民政府乡长,那坡县龙合镇人民政府镇长、党委书记,那坡县供销社理事会主任,现供职那坡县文联。


值班编辑:黄艳红     主编:李承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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