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2期
编辑/孙宇凡、刘文科
排版/子晨
校对/沈朋
英国当代社会、政治与文化理论大师吉登斯,在他的代表作《现代性与自我认同》里,写过这样一句话:“做女人,真是充满风险。”这句话出自他书中的“厌食症”一节。
他想搞懂这样的问题:为什么厌食症患者,多是女性?而这些女性又为什么自愿成为了厌食症患者?厌食症者,也许只是女性的风险生活中的一个缩影?
*《现代性与自我认同》书籍封面(图源:网络)
*吉登斯(图源:网络)
不知道你是否了解厌食症?如果不了解,在B站或小红书上试着搜一搜,就会发现大量关于这方面故事的亲身讲述者——而且多是年轻女性。我们可能也会有与吉登斯类似的疑惑:这些年轻女性也承认自己不是被迫的、且不是生理上的疾病,那为什她们会厌食呢?
我看到吉登斯的下面这段文字,也分享给各位。这段话中,吉登斯首先用一位患有厌食症女性的自述开场,然后再抽丝剥茧地讲述厌食症及其类似症状的前世今生:古代的女性被限制得太多,反过来,这些古代女性也只能通过极端的“歇斯底里症”表达内心的自我。而在现代社会,女性确实变得自由了,但又怎么样?自由越多,选择越多,被规训得也就越多!而这种规训甚至变得更加内在——不是外在强迫,而是我们自己选择的一种内在强迫!厌食,自愿自律地厌食以保持自己的身材,似乎成为一种选项。
所以,他指出,在看似自由选择的现代社会,我们可能出于文化认同和身材管理等方面的自我追求,产生一种有序有力的内在规训,最终成为“厌食症患者”。那么出路在哪里呢?吉登斯提出了“生活政治”——一种选择生活方式的日常政治。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到吉登斯原著再来进一步看看。
本文摘编自: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中的一节,对原文略有删改。
一位厌食症女性的自述
下面这段话出自一位曾经患过阶段性厌食症的女性的个人描述,她最终成功摆脱了厌食症之困扰:
“于是,我开始穿奇装异服,或购自跳蚤市场,或自己亲手制作。而且,我还开始化奇怪的妆,比如白色或黑色的唇彩、漆黑或浓烈色彩的眼影。此外,我还把眉毛全拔光,把头发倒着梳。我的母亲对此非常愤怒,对我大吼大叫。她不让我以这种造型出门,于是我只好擦掉它们,但在公共汽车上我又把它们重新画上。
所有这些都只是表象。在内心深处,我很胆小也很孤独,但我非常非常想做自己,想界定我到底是谁,想表达我的真实本性。我无法以言词表达这种强烈的渴望,所以我只能选择在脸上作改变。我翻看时尚杂志中的照片,上面的女孩既漂亮又苗条,她们似乎表达了我想表达的感觉。但我并不苗条,不过我想变成那样。
所以,我开始不吃饭,不是突然不吃,而是一点一点减少进食量。后来我成为了一个素食主义者,我的母亲对此十分不满。我的体重急剧下降,于是我的母亲带我去看医生,医生劝我至少吃点鱼类食物,于是我开始慢慢吃点……”
*(图源:网络)
后来她住进了医院,并做了阑尾切除手术:
“做完手术两个月后我参加了一个派对,在那儿我遇见一个老熟人。他注意到我瘦了,并说这个体型很适合我。事实上,他说我看起来非常迷人。从那时起,我开始大幅减少食物摄入量。我开始不吃土豆和面包,后来扩展到黄油和芝士。
同时我开始搜集所有我能找到的有关卡路里的信息,废寝忘食地阅读节食类书籍。每天我所要吃的食物都要称重,并以卡路里值的限制来进行控制⋯⋯我的食物变得千篇一律,每天都必须一样。如果商店里没有了我所要的那种牌子的薄脆饼干,我会惶恐不安;如果我不能仪式般地在每天的同一时刻进食,我也会惶恐不安……”
*(图源:网络)
最终她遇到了一位富于同情心且知识渊博的医生。这位医生帮助她再次开始摄入一些实质性的食物:
“我信任她,也需要她。她如此仔细地倾听我的诉说,不评价我,不要求我一定要去做什么,而是让我成为我自己。在她的帮助下,我尽力解开了我混乱和相互冲突的情感纠结。
但最终,还是得靠我自己。这一过程很难接受。她会帮助我,但她不能告诉我如何去具体地生活。毕竟,这是我的生活,属于我。我能培育它、滋养它,我也能让它枯萎,选择在我。我当时觉得这个选择是负担,有时甚至认为我自己难以独自承受。……做女人,真是充满风险。我曾在各种斗争中采取不同的应对策略,所有策略都在我的掌控之下。而成为我自己,成为一个具有自主性和自由秉性的自我,这项斗争仍在继续。”
*(图源:网络)
厌食症的三大关键词:神、女性与认同
禁食以及自我对各类食物的禁绝,早已成为多数宗教修行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散见于各种不同的文化场景。相对而言,在中世纪的欧洲,个体为寻找救赎而进行长时段禁食的现象较为普遍。女性经由食物匮乏而获得的神圣性也尤为重要。中世纪时期的各类编年史详细记载了女性通过经常性的禁食而终获灵魂圣洁之逸事——17世纪和18世纪的外科医生们将这种修行称为“为神而禁食”,即食欲之严重丧失。
然而,为神而禁食与神经性厌食症之间有着明显不同,后者是现代时期的病症,也是当今时代(即晚期现代性)的独有特征。为神而禁食在中世纪时期和在现代时期一样都不是特别普遍,即并非所有少女或成年女性都尝试过这种修行。它并不与对身体外表体征的培育相关,是为了追求更高层次的精神价值而克服感官上的食欲。
*大斋节(图源:网络)
神经性厌食症则始于“禁食的女孩”这一在19世纪末开始逐渐被人关注的现象,不过这大体上还仍只是一个过渡性综合征。一如以前,它是一种“较为古老的女性宗教文化在世俗化时代的富于刺激性的遗风”。直到严格意义上的“节食”自20世纪20年代兴起至今,神经性厌食症才成为一种普遍性的病症。
厌食症与性别区分之间有着如此紧密的联系,这无疑与“节食”和“对身体外表体征的看法”之间的联系相关。臃肿体态和富裕生活之间的相关性在20世纪20年代或30年代末便基本上消失了。女性开始更多地关注自身的体重,而男性则没有。然而,我们亦应认识到,在20世纪20年代,更宽泛意义上的“饮食”首次与控制体重和自我调节健康相关联。在这一时期食品工业也开始蓬勃发展,从而使得可供食用的食物变得愈加多样化。狭义的“节食”其实只是这个更普遍现象之特殊版本——养成一种身体规则,并将其作为以反身性方式影响自我规划的一个手段。
*(图源:网络)
以此观点视之,厌食症(及其对立面——强迫性暴饮暴食)应该被理解为个体欲创造和维持一个不同的自我身份认同的,这样的需求与责任所导致的意外后果。这种现象是掌握身体规则之极端版本,而对身体规则之掌控则已成为日常生活场景之普遍特征。
厌食症是一种复杂的现象,有关这一现象之研究已然汗牛充栋,在这种情境下本研究要对其进行足够细致的分析亦几乎不可能。因此,我只想重点关注那些与本书主题高度相关的厌食症的特征。在我看来,厌食症是反身性自我掌控的一种病理状态,围绕着自我身份认同和身体外表体征这一主线而展开。在这一过程中,羞耻焦虑感施加了压倒性的影响。
*(图源:网络)
厌食症的所有重要元素都体现在上文那位女士对自我经历的详尽描述中。她对于自身身材的顾虑并非是对食物的突然冷漠,而是一种有控制的、渐进的现象,是一点一点地渐次出现。她对自己的食物投入了极大的精力和关注,这其实是处于饮食多元选择情境中的一种身体规则之刻意的禁欲主义。而她“废寝忘食”地收集阅读有关卡路里的信息,则体现了一种明显的反身性特征。她也明确认识到,她亟须养成一个与自我身份认同相关的特殊生活方式;羞耻与自豪这两种极端态度也出现在她极力营造的“假象”中,而最后她终于确信她能“培育”自己的自尊,而不是任其“枯萎”。
厌食症:为什么患者总是女性?
为何神经性厌食症会更多地成为女性尤其是相对年轻女性的特征?毫无疑问,其中一个原因在于,女性充满吸引力的身材会比男性带来更多的回报(不过此种不平衡正在发生着改变)。此外,刚刚进入成年时,人们较难形成身份认同。
有关厌食症的一个常见观点是,它表现了“一种拒绝成为成年人”的感觉,即在事实上拒绝进入青春期,想继续做一个女孩子而不是成年女性。但这个解释不足以说服人,一如某观察者所言,这种解释把厌食症错误地当作一个特定的病理状态,而不是“一个针对困惑的自我身份认同极端复杂的回应”。
相反,对厌食症的理解应该被放置在多元选择框架下来理解——晚期现代性使这种多元选择框架得以可能——其背景恰是女性被持续性地排斥在产生了上述选择的社会活动之外这一状态。现如今,女性在名义上拥有了很多参与社会活动的机会,然而在一个男权主义文化场景中,女性事实上仍被排斥在诸多机会之外。此外,为了赢得这些可能的机会,女性不得不以一种比男性更为彻底的方式去抛弃她们旧有的、“固定化”的身份认同。换言之,她们以一种更圆满却更矛盾的方式体验着晚期现代性的开放性特征。
*(图源:网络)
一如奥巴赫所指出的,厌食症是一种抗争:其特征不是从身体发展的反身性中退却,而是要持续投入这种反身性活动。在以前女性社会地位被严格限定的时候,女性通过身体的近乎歇斯底里的病症形式以示反抗。而如今,她们的抗争仍与后传统秩序所蕴含的反身性掌控纠缠在一起:
“患厌食症的女性在其症状中包含着一种存在方式,这种方式与其19世纪歇斯底里的姐妹们的,冷淡的反应方式截然不同。她们的抗争特征是其身体的成功且重大的转型,而非晕厥、跌倒或是挥舞着的拳头……”
当面向女性开放的选项既少且窄时,她们经由身体而产生的无意识抵触便会弥漫四方。然而,在一个明显具有多元可能性的场景中,女性的反映则会受到限制并受到严格掌控。一如奥巴赫所指出的,患有厌食症的个体并非营养专家们的被动受害者,相反,厌食症所牵涉的身体规则是高度自主且具有协调性的。
于是,在厌食症患者的生活方式中,我们会看到雷恩沃特式箴言“你掌握着主动权”的特殊版本,只不过在掌控上的努力变成了强迫。厌食症患者的身体规则通常都是极端的。
例如,某人可能会先跑上几英里,参加使人精疲力竭的冗长的训练课程,然后再去健身房器械上练习一段时间。这种活动带来的是成就感,而不仅仅是绝望,同时他会清晰地发现这其中含有赋权(empowerment)的重要方面。在厌食症的禁欲主义中,存在着“紧迫感和强力感”,这与其说和苗条的身形相关,不如说本质上和自我否决相关。一如索尔斯所指出的,“在客体的海洋中饥饿至死”便是一种拒绝,它以悖论的方式强调了对自我身份认同和身体的反身性建构。
*(图源:网络)
然而,强迫性掌控与真实的反身性监控明显不同,而且丝毫不令人惊讶的是,厌食症患者常常觉得自己被她自己的身体所服从的那个规则所“控制”。在温尼科特和莱恩看来,身体变成了虚假自我体系的一部分,脱离了(却严格受制于)个体内心的强烈愿望。源于无意识羞耻的破坏感逐渐集中到身体规则上来。厌食症禁欲主义所假定的那种超乎寻常的强度,具有冷酷无情的内在献身之特征,而个体只是部分知晓这种强度在自我身份认同投射中的源头。身体之“异化”(即自我无法在身体中找到身处家园之感受)有助于解释为何人们有时会在“禁食到死为止”的极端程度上追求厌食性的生活规则。当自我调节的生活规则如此完善以至于最细小的疏忽都能带来巨大威胁时,个体才感到“有价值”。
厌食症体现了人们在充满多元且模糊的选项的世界中对安全感的努力追求。在开放的社会场景中,受严格控制的身体是安全存在的象征。一如我们上文所读到的那篇个人陈述所言:“做女人,真是充满风险。”人们对自我身份认同和身体的构建都发生在风险文化的场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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