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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算得上一个美丽的山乡
治愈神剧《万物生灵》推出了第五季，共6集，刚刚播完全剧。很多热门剧拍了几季后就有烂尾的趋势，这部剧每一季的口碑都极好，好到制片方迫不及待地宣布第六季将在明年春天播出。照这个势头拍下去，剧集的长度很有可能超过BBC在1978-1990年期间拍的90集《万物生灵》。
两个版本的《万物生灵》让外景地约克郡“长满青草的高高的山丘和宽阔的谷地”声名大噪。
曾经，约克郡的书写者是艾米莉·勃朗特。她笔下的约克郡荒原，“这还算不得一个美丽的山乡吗！……完全跟熙熙攘攘的社会隔绝开来。好一个厌世者的天堂哪”（《呼啸山庄》第一章）。勃朗特故意说反话，把寂寥萧瑟的约克荒原说成远离尘嚣的天堂。这样的地方似乎只应该出产希剌克厉夫式的狂飙情感。
如今，新的约克乡间代言人换成了詹姆斯·赫略特，《万物生灵》根据他的一系列自传性小说改编而成。赫略特用文字呈现出的约克乡间就是字面上的人间桃源：兽医诊所所在的达罗比小镇虽然在导游手册上没有占多大篇幅，除了两座古桥再无其他名胜，但风景优美，建在卵石为底的小河边，河两岸是密集的房屋，错落散布在山坡上，从小镇的任何地方，或者透过窗户，都能看到高耸在片片屋顶之上的静谧青翠的山峦。
他也写到了荒原：“我们驶上了一条很陡的、蜿蜒曲折的道路，不停地向上爬着。陡峭的山坡伸向幽暗的深谷，谷底的一条溪流在岩石间奔腾而下，流向下游那较为平缓的乡野。我们在山顶上下了车。在夏日的暮色中，层峦叠嶂蜿蜒起伏地伸向远方，消失在西方天际那一抹红黄相间的彩带中，一片荒凉景色。一座黑乎乎的大山突兀耸立在我们东边。它那巨大的山身光秃秃的，令人望而生畏，靠下面，山坡上布满了嶙嶙巨石。……浩瀚的山野中没有一点儿动静，只有一只麻鹬在轻声地叫唤着，还隐约听到一千英尺以下一条急流的遥远的咆哮声。”
兽医法楠告诉他，“这里是英国数得着的荒凉地方，在冬天可是个可怕的地方。我知道这个山口曾一连封冻了几个星期。”
但赫略特立即将笔头一转，写到山谷里农场中显出的点点灯火，写到村子里一家小酒馆。这酒馆像个大厨房，壁炉和做饭的炉灶里燃烧着大木头，屋子里响着劈劈啪啪的爆裂声，充满了树脂的气味。在酒馆里喝酒、打牌的都是附近的农场主和农场工人，初来乍到的赫略特很快就“混在欢笑的人群中，仿佛和他们是多年的老相识似的”。
这全然不同于艾米莉·勃朗特生活了30年的荒原，那温暖和人情留住了从大城市格拉斯哥来的年轻人赫略特。
詹姆斯·赫略特是作者的笔名，他的真名叫詹姆斯·阿尔弗雷德·怀特。怀特自1940年夏天来到约克郡山谷地区行医，到1995年去世，在约克郡生活了半个多世纪，一直没有离开过这里。约克郡的乡间，确确实实是他的庇护所，他不愿意写出这个小世界里哪怕一星半点的黑暗、阴郁。
他笔端流淌的人与人之间、人与动物之间的善意、尊重、爱戴，在电视剧中完整地再现出来，加上漂亮得像屏保的画面，观众看剧时似乎把感官浸泡在了暖溶溶的茶里，当然是“约克郡牌”茶叶沏出来的茶水，舒服得足以忘却人间的一切不快，追剧追得欲罢不能。
“刻意”跳过生活中的痛苦
相比起前四季的安宁祥和，《万物生灵》第五季拍摄了战争的情节：加入空军部队的詹姆斯在执行一项飞行任务前患上布鲁氏菌病，住进医院，他的战友们则在执行任务时遭遇敌军飞机袭击而牺牲。病是他在两年前治疗感染了布鲁氏菌的牛群时染上的，医生认为他不再适合飞行，他复员回到了达罗比小镇。
詹姆斯差点没能回家，这大概是电视剧中最浓的一片战争阴影。诊所老板法楠的弟弟特里斯坦也回来休假了。家人接到他要回家的电报，生怕他负伤，身体残缺不全，为此提心吊胆。回到家的特里斯坦蓄起了胡子，气质甚至模样大变，剧中没有交代他是怎么变的，他也没有和家人谈论什么。观众看到他用酒精掩饰自己，能猜出他显然在前线经历了噩梦。
战争叙事往往可以成为影视剧中强大的煽情力量，但《万物生灵》中没有用直接的战斗画面来表现战争的威胁和恐惧。按制片方的说法，电视剧讲的是约克郡山谷和达罗比小镇的世界，以及生活在其中的农民，战争应该通过剧中人的生活来呈现。战争改变了生活，这体现在霍尔太太接到电报后脸上的焦虑，体现在海伦家的马被低空飞过的飞机惊吓，狂奔中摔坏了腿，也体现在法楠先生举杯向远离亲人和家园、不知道何时归来或者能不能归来的前线战士致敬，“致我们所有的孩子们，愿我们很快能见到他们。”
其实，就算电视剧浅尝辄止地安排了战争元素，也已经是给原著“加戏”了。作者怀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曾服役于皇家空军，他在作品中只是轻描淡写提及这段经历，没有一个字与战争有关。他似乎尽力想把战争的回忆从自己的乡村生活中摘出去。怀特本人于1940年来到约克郡，当时英国已经对德宣战。但他把故事发生的时间提前到了还没有爆发战争的1937年，有意在战争的威胁之下讲述和平的生活。这个悖论赋予《万物生灵》戏剧张力，使小说超越了温情回忆录的层次，具有了真正的文学价值。
除此之外，第五季的每一集里仍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件发生，剧中人物面临的问题依旧是小问题，很容易就解决了。角色仍然无一是恶人，最讨厌的也不过是给自家农场装了七道门故意为难兽医进门、想赖账的农民。更没有婆媳矛盾。海伦和婆婆之间最大的分歧不过是为孩子吃奶和睡眠问题讨论两句，确实是字面意义上的两句话。总之，第五季剧情延续了前面剧集一贯的甜美、平缓、温和、彬彬有礼的基调，稍显刻意，却并不让观众反感。
种种“刻意”是怀特的创作用心。
赫略特和海伦的爱情是电视剧的一条主线，他们的婚礼有一个温馨浪漫的场景。原著中，怀特淡化了赫略特与海伦的爱情故事，用自嘲的语调描绘了他追求海伦的过程；他寥寥几笔带过婚礼，那是个“朴素仪式”，他希望能尽快结束。真实的情况是，怀特的婚礼笼罩着深刻的痛苦和失落。
怀特的儿子吉姆·怀特在《真实的詹姆斯·赫略特：回忆父亲》（The Real James Herriot: A Memoir of My Father）一书中写道，怀特的父母强烈反对这段婚姻。怀特的母亲“是个非常强势且令人畏惧的女性”，明确表示，“没有人配得上她唯一的儿子，”儿媳正在取代她在儿子心中的位置；怀特的父亲是永远的悲观主义者，担心儿子未立业先成家，无法养活家小，他的态度虽然没有妻子那么强硬，也表达了强烈的不满。怀特写信给父母，为妻子辩护，称她虽然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但他“穷尽一生，恐怕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妻子”。父母不为所动，拒绝出席儿子的婚礼。
怀特让他的化身赫略特跳过了生活中的痛苦，取而代之其他更有意义的事，比如春天为羊接生后，“闭上眼睛，听到大自然中的天籁，那里面融合了焦虑、愤怒和爱”。“这一片谷地和可爱的动物才是我生活的中心”，所以无需再用浪漫的方式渲染自己的爱情故事，怀特对自己所生活的乡村，对世间万物怀有深沉的感情，就是一种超越了故事情节和戏剧冲突的爱。
或者说，这种种的“刻意”也是当下的电视观众需要的。
《万物生灵》筹拍的契机是2016年英国脱欧。目睹英国社会的分裂和两极化，该剧执行制片人科林·卡伦德（Colin Callender）提出重拍的方案，他认为怀特的原著传递了对社区、友邻和家庭的信任，必定会引起观众的共鸣，也有助于人们暂时逃离狂热、复杂、丑陋和混乱的时代。那时，谁也没有想到电视剧播出时赶上了新冠疫情。
电视剧首播于2020年9月。新冠病毒让人们发现城市生活前所未有地脆弱，普遍对未知的未来感到焦虑，突然，这部怀旧的电视剧为大家呈现出一种理想化的生活画面，提醒大家世上还有一种宝贵的财富叫“人类的韧性”，普通却正直的人并不稀有，善良的力量依然存在，观众由此感到了极大的心安。
可以说，广阔的大自然、优美静谧的风景、有奉献精神的人们、团结互助的村镇、脚踏实地的价值观，这几个要素把约克郡的山谷和荒原塑造成理想的避风港，让《万物生灵》精准地抓住了一个中产阶级观众群，在细分的影视剧市场中找到了立足点。
《万物生灵》的编剧本·范斯通（Ben Vanstone）认为怀特的原著讲述了人与土地之间的关系：“书中的兽医、农民在这片土地上生于斯长于斯，与地方有密切的联系，这是今天的大多数人所没有的。现代人认为我们可以随时随地得到想要的任何东西，这与书中脚踏实地的观念背道而驰。在赫略特的约克郡山谷里，世界变得很小，却又非常重要，疫情让我们每个人的世界也发生了类似的变化。”
不变的是人类懂得用爱去抵挡生活中永远都在上升的痛苦潮水。兽医工作的艰辛是“在凌晨时分新陈代谢到了最低点的时候”，忍受着彻骨的寒冷出诊。“幸而，自我结婚以后，这种寒夜出诊的苦差事已经在我记忆中淡出了，因为每当我像刚从北极回来似的爬回她身边时，她总是毫不畏惧地迎接我，用她的体温温暖我那冻得跟冰棒似的躯体。”这种稳定亲密的爱哪怕拥有一点也很重要，它“使我们别无所求，让我们觉得生活中每件事都富有意义、都值得一做”。
文中《芸芸众生》译文引自农业出版社出版的同名书籍，王学文、沈月山、张婉晔、吴芬译
《呼啸山庄》译文引自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同名书籍，方平译
《万物有灵且美》译文引自中国城市出版社出版的同名书籍，种衍伦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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