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丘成桐院士于 2024 年 8 月 8 日在“2024 青少年数学与人工智能夏令营”结营仪式上的讲话内容整理而成。公众号经授权转载，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我很感动，今天领导们对我们这个夏令营发表了很支持的讲话。这个夏令营是求真书院为助力中国发展人工智能的一个重要活动。据说中央在中国科技和国外竞争上，除集成电路外，人工智能是他们最为看重的技术，他们担忧中国在这方面的进展会受国外的干扰，希望中国能够自由的发展，并达到世界的水平；甚至有人担忧中国在这方面的现状是不是好像国歌里边讲的，“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这一点让我很感动，我觉得需要尽我的能力来替中央分一些忧。
世界上每个国家都在发展人工智能，发展集成电路，这都是改变整个工业的重要技术。中国表面上跟他们差不了太远，发表的论文好像比他们还要多，但事实上真正达到的地步，能够跟他们比得上的并不多，这点令我很担忧。当我在想中国如何能够在人工智能方面成为一个重要国家的时候，我会考虑要怎么发展。我们看到现在国外的投资比中国高得多。美国所有的名校当中，我能了解到的，其在人工智能发展方面的投入是很大量的，可以讲是前所未有。而美国的公司投资在人工智能方面比中国的公司大不止几十倍。
举个例子来讲，四个月前 OpenAI 跟微软计划投资 1,000 亿美金在人工智能超级计算机（名为 Stargate）上，业内人士预测实际的投资至少是 3,000 亿美金，3,000 亿美金相当于 2 万亿人民币，我想这比目前中国国家的投资加起来还要多。而且这只不过是两个公司的投资，还有 Google，Facebook，以及一大批重要的公司都在投资人工智能。
相反，我接触过很多的中国科技公司，其对投资人工智能的基础研究兴趣不大。坦白讲，他们只是想能够“靠个边”捞一些好处。很不幸，我要用到上述的字眼，但事实上很多公司的想法就是这样子，期望能够找到一些噱头来赚一笔钱。而中国的公司在研发方面，基本上还是想利用中国高校的研究生来发展，而发展的方法基本上是要研究生做些中下游的工作。这样的走法，我看得出来是不可能使中国在人工智能成为一个强国的，而这点是必须要打破的，并且打破的时间已经急不可待。因为再过两三年我惧怕我们的工业会被海外的工业打得一蹶不振。
所以我想了很久，我认为我们要从青少年开始培养，从中学生、大学生一路到研究生一同培养。当前中国很多地方都是从研究生才开始培养，我觉得不大可能成功，因为研究生的培养需要一流的学者带领才能有所成就，而一个在海外有大名望的学者，在 Google 或在微软的年薪是两三百万美金，中国难以在短期内大量聘请这些学者，无论大学也好，公司也好，所以我们要从基础开始做起。那我的想法是怎样的呢？所谓人工智能就是要研究数据的处理，要使数据要处理的特别好，能用上的主要学科其实就是数学。自古以来数学都对研究数据处理有很密切的兴趣，尤其从基础数学就开始，自欧拉、高斯以来，都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很多重要的方法都是他们发展出来的。这些发展是我们最需要深入了解的，并能够应用到现在的场合。现在跟从前有很大的分别，就是硬件（Hardware）的发展比从前理想得多，能力大得多。从前没有电脑这种机器，现在有了，但是有了这种工具并不表示就无往而不利。我们也需要对有些方面非常熟练，一些重要的看法需由数学来帮忙，才能够将它做得好。
照我的看法，现在人工智能用到千亿甚至万亿参数的方法不可能持久，原因是他们没有花太多工夫去研究底层的数学基础。我们可以找自己的办法改变这种做法。假如我们自己不改变这种做法，只是不停地跟着人家走的话，我们在所有的竞赛中都永远追赶不上。我们知道人工智能有一定的目标，这个目标不一定是有某种方法就完全控制了，而没有其他方法， 这是不可能的事。历史上数学的发展显然不是局限于唯一方法，而是有很多不同的方法，殊途同归，最终得到同样的结果。我们往往在数学上有着某些看法，可以将本来的算法完全改变，这在数学上是经常有的事情。
有时候在计算上遇到了瓶颈，但结果却异军突出，不是因为计算机或者什么工具，而是脑海里面想出来的一些方法。我们记得在一九六几年的时候， 计算机遇到了很大的困难，结果普林斯顿（Princeton）的一位先生重新发现了快速傅里叶变换（FFT）算法，改变了整个计算的能力，因此计算机能够继续下去。每一个重要的成果都是要靠人脑得出来的。用人工智能算得出来的想法到现在还是不够用的，我想没有人否认这句话。因此，我想我们的孩子们在中学开始就学基础科学，也就是基础数学，一定要学好，学好以后将人家懂的东西也学好。但是不能够单靠跟着人家尾巴不停地学，我们要有自己的想法，才能够变成中国的一部分，才能跟人家竞争。我们不能够讲每一次人工智能突破都是在美国，尽管原来的情况是我们赶着去跟风。我们的跟是要学习，但只跟风的话永远成为不了最先进的国家。
我从 20 岁到美国去，当时美国有学问的人多得不得了，但是我不怕，我觉得我还可以走自己的路。只要有决心要走自己路，一定可以走得出来。因为学问是无穷无尽的大海，里边有很多不同的宝贝，我们可以从里边找出最好的。只是你心里边要有一个决心，你要自己学，一路学懂人家的想法；在深入了解整个科学，或者是工业，或者是人工智能的基础上，同时要走出自己的路。而不是讲因为英国做了 AlphaGo 或者美国做了大模型（LLM）， 我们就非跟他们不可，我们要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我当年去到伯克利（Berkeley）学习的时候，刚开始觉得自己学习到的学问远远不够，但事实上我做研究生的时候走了自己的路，沿着这条路一路发展到今天，开创了数学上的一个很重要的学科，现在称之为几何分析。当时是我从研究生就开始发展的，我想我们的孩子们要记住：我们要走自己的路，尽管我们不得不学习人家的学问，但是学到学问以后我们还是要想办法走自己的路，这是从我 20 多岁开始，至今从未忘记过的事情。从我刚到伯克利时到 27 岁做成一个很重要的工作，也就是六、七年的工夫。你们从现在开始学习，其实很快可以走出自己要走的路。我期望你们花点工夫去寻找。
我们求真书院培养了一大批学生，今年近 500 个学生了。我认为我们的学生不会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学校的学生差，包括哈佛大学、麻省理工等名校， 我们都不比他们差。我们有能力走一条路，是从前没有走出来的路，或者是他们要跟着我们走的路。我们也发展了很多不同的想法，现在我们正在北京雁栖湖应用数学研究院（BIMSA）开始实践这些想法，我们正在筹办一个人工智能的研究院，有 20 多位老师在带领，同时我们期望能够发展到 50 位左右重要的带领的学者。我们要做的不是跟着美国走，而是要找一条崭新的道路，然后能够解决人工智能里面很多重要的大问题。这点我期望年轻的同学们要有志向要走一条人家没有走过的路，然后我们能够扬眉吐气。在中央的领导下，在我们年轻人的努力下，我相信我们有这个能力。
我们也很感激很多朋友们，许多在企业上有能力的朋友们愿意资助我们做很多不同的事情，包括这次的暑期班。我们敢做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答应会支持我们的活动。我们真正得到政府的资助并不多，大量的是从我们基金和不同的捐助里面来的。同时也很感谢我们的团队，刚才大家也看到了，他们也很努力。我们觉得大家万众一心，应当可以做成一个大的事业。所以我们会继续做下去，同时要做出来的不是表面工夫，而是有实际能力改变人工智能一些大的问题。我们正在组织人手来做这个事情。事实上，我们做的事情跟很多人工智能学院要做的不大一样，因为我们的决心是要走自己的道路，要走出一条中国自己发展的道路，我很希望我们的同学们能够参与。
求真书院是很重要的一个培养人才的基地，你们中学生有志向、有能力，愿意做一番事业的话，我希望你们能够考进求真书院，一同努力提高中国在基础学问和应用到工业上的能力。我觉得我们短期内能够做出一番大事业出来，期望我们的同学们不要妄自菲薄，不要想就是跟着美国走，要想的是我们自己另辟蹊径。我们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志愿。
我想起辛弃疾的词里面讲的：“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金戈铁马我们会有，希望能够气吞万里如虎。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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