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衿
祁然直起身,越过我看着顾夜:“莫非太子殿下是没长大的小姑娘,还需要人照顾?”
两个人隔着我暗自较劲,离得近的几个将领闻言哧哧地笑。
我也不知他们是何时变得这般针锋相对的。
祁然的父亲是我爹的副将,我同祁然从小便相识,年幼时不懂事,跟着他在军营里厮混,上树抓鸟、下河摸鱼的事没少干。
我父亲死后,是祁家父子一力挑起西北的军务,祁然每年都会随他父亲进京述职,然后在京都待几个月。幼时有两年,陛下看祁然谈吐不凡,让他做了太子侍读,他与顾夜也算是老相识了。
两个人斗嘴不过瘾,开始上手切磋。祁然十二岁开始出征打仗,一身在沙场上磨出来的血性,顾夜在京都也有名师教导,来西北后又学了不少,两个人打起来竟是不分上下。
我静静地看着,军营里热闹的喧嚣将所有的风声与寂寥都盖下去,我望着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慢慢地笑起来。
年后开春天气反复,我断断续续病了好久。越国来犯时,祁然恰好回京述职,是顾夜带着人出城御敌,那个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用了不到一年时间,便长成了和西北军同生共死的将士。
有好几次他都带着一身伤回来,我站在城门口等他,他翻身下马来到我面前,一身血污:“真不知道你一个女儿家,是如何在这鬼地方待了四年的。”
他累得身形一晃,我伸手扶他,他便顺势抱住我,灼热的呼吸洒在我的耳畔,我听见他说:“阿染,此战若胜,你跟我回京好不好?”
我心下一颤,笑着岔开话题:“回京看你和舒家小姐成婚吗?”
话音落下,我便察觉顾夜身子一僵,好半天才传来他闷闷的声音:“那只是年幼不懂事,我现在不喜欢她了。”
我闻言愣了一愣,想着顾夜大约是又遇见了别的有趣的姑娘。
他说完便息了声,我转头去看时,他已经累得靠在我身上睡过去。
没过几日祁然便回来了,还带来了陛下调拨的粮草,见我病得一副形销骨立的模样,整日冷着一张脸。
越国有备而来,大大小小的战役打了很久。我身子好一点的时候,越国率十万骑兵临近西北边城,顾夜和祁然率兵退敌,我带了两千将士绕至敌军后方,打算烧了他们的粮草,彻底绝了他们的后路。
那一日彤云密布,我们烧了粮草撤退时,遇上了被击退的越国骑兵,无奈之下躲进山林,夜间却下了大雨,我与众人走散,从山坡上滚了下去,醒来时身处战场。
我被越国抓住了,吊在军阵前要挟祁然和顾夜,我不知他们是不是清楚我的身份,也许只是看我是个女子,觉得可以用来谈条件。
他们的意图达到了,数十万西北将士不敢轻举妄动。顾夜站在城墙上,手死死握着腰侧的剑柄,隔得那么远,我却清楚地看到他一双猩红的眼睛,像是淬了血在里头。
我望向一旁的祁然,朝着他费力地笑了笑。祁然懂了我的意思,开弓射箭,折了箭头的箭依旧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落在我胸口。
众人哗然,可唯有我知道,祁然终究还是心软了。
昏过去前,我看到数十万士兵从城里冲出来,里头有一个人,穿着最寻常的甲胄,带着一身血色朝我走来。
我恍然忆起那一年的阳光下,他怯怯地朝我伸出一只手,郑重地许诺:“以后我保护你。”
再醒来的时候,我已被救回边城,房中只我一人,屋外有人说话,我挣扎着起身,走到门口时,听到顾夜的诘问:“你为什么安排她去偷袭,你知不知道她差点回不来了?”
没有人答话,屋外一下子变得静悄悄的,我去偷袭敌军的事情只有祁然知晓,可我们谁都没有料到我会被越国抓住,这与我们原本的计划背道而驰。
过了很久,顾夜一字一句道:“你根本护不住她,等她伤好,我会带她回京城。”
他说罢要推门进来,却被祁然轻飘飘的一句话镇住,祁然说:“晚了。
“早在四年前,她走出京都的那一刻,就已经晚了。”
祁然说得对,我回不去了。
陛下能派我一介女子来西北监军,还能容忍我抗旨不遵,四年不归,不是因为我父亲为国而死,不是因为我谢家功勋显赫,而是因为我同他做了一个交易。
我父亲一生戎马,爱国爱民,他死后整个西北沸反盈天,想要揭竿而起,是我母亲给我父亲手下的十九位叔叔伯伯一个个磕遍了头,求他们给我一条生路。
尽管君主不仁,我一生铁血的父亲也不该在死后背上骂名,我的一生,也不该被冠上乱臣贼子的称号。
我母亲放下所有的骄傲和自尊,安抚了整个西北,为我换来一条生路,可君王猜忌既起,如何会有停歇?
从我和母亲进京开始,陛下便不断派人收拢西北军权,可西北天高皇帝远,忠于我父亲的多位将领根本不听调遣,所以一直以来都收效甚微,久而久之成了陛下的一块心病。
加之后来顾夜闹着与我解除婚约,陛下不想西北军权再度旁落,对我动了杀心。皇后娘娘察觉后通知了祁然,两个人开始布局,先是挑衅越国引起战事,装作节节败退的样子,然后联系我父亲的朝中故交,一起上书让我前往西北振奋士气。
他们那时候计划得很好,等我到了西北,便可以在战场上假死脱身,从此天高海阔,可陛下却轻易看穿了一切。
我在那个大雪天的黄昏被宣至议政殿,顾夜跪在屋外,我跪在屋内。
解铃还须系铃人,陛下要我替他收拢西北军权,否则便要废除太子,幽闭皇后。母亲离世后,我在乎的人便只剩下顾夜和真心疼爱我的皇后娘娘,陛下轻而易举地拿捏住了我的命脉。
而那时候的顾夜,他还满心欢喜地等着自己的父亲心软、心疼他,让他可以娶自己喜欢的姑娘。
我望着雪地里顾夜被冻得发青的脸,轻叹出声:“彩衣娱亲十六载,陛下对顾夜,终归是没有半分情义。”
言罢我喝了陛下准备好的毒酒,五年为期,替陛下收回西北军权。
这件事我瞒了所有人,包括祁然,可那年我在和越国的战事里受了伤,被日日替我诊脉的军医发现了端倪。
四年后陛下安排顾夜来西北,我便知道是时候了,我由着他从最下等的士兵做起,派人暗中帮他杀敌立功,我想方设法地帮顾夜在西北建立威望,获得众位将领的首肯。等到最后,我只寻一个机会死在战场上,战事结束后顾夜手握西北的军权回京登基,做一个好皇帝,所有的恩恩怨怨便可烟消云散。
可祁然心软了,他没有在阵前杀了我。
屋外的人还要说什么,我猛地咳嗽起来,顾夜慌忙推门进来,我则狠狠地看向祁然,意思不言而喻。
一切都是既定的结局,我的身子连连衰弱下去,到了后来,开始整日昏睡。
有一次半梦半醒间,我听见军医搪塞顾夜,说我只是之前伤得太重了,每日多睡一会利于休养。
我知道是祁然在帮我,心里变得安稳,可我不确定自己何时会一觉睡过去,便再也醒不过来。
所幸我终于熬到了西北大获全胜那一日,报信的士兵方从我房里退出去,顾夜便一身狼狈地冲进来。
我费力地起身,想朝他笑一笑,却猛地呕出一口血来,眼前阵阵发黑,等到缓过神来的时候,周围所有人都退了下去,顾夜揽着我,哭得像个孩子:“谢染,你骗我,你答应跟我一起回京都的。”
我靠在他怀里,耳边是他一声一声的心跳,轻轻开口:“顾夜,我回不去了,可你还要回去。你要登基为帝,做旷世明君,给天下百姓一方盛世,许西北将士一个未来,娶你喜欢的姑娘,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我还有些话没说,我想若有来世,愿我们都生在寻常人家,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春日时,一起看巷子口的樱花落了满地;夏夜里,伴着满天星辉牵手回家;秋风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冬雪时,裹着棉衣在雪地里嬉闹,平平淡淡,温馨美好。
祁然回城比顾夜慢了半分,冲入谢染房中时,她已没了气息。
顾夜抱着她哭得满脸是泪,嘴里喃喃自语,祁然走近了些,才听清他在说什么。
“阿染,你走了之后,父皇说我可以纳舒婉为良娣,我听了却开心不起来,我每天都在想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你陪我读书,我想你陪我赏雪烹茶,我是不是挺混账的?
“我每个月给你写信,是想让你回京看看我,我去做末等士兵,去杀敌打仗,是我不想让你对我失望,不想让你的眼里只有祁然。
“我想建功立业,想好好完成父皇给我的差事,是想尽快带你回京成亲,我看到你被越国人抓住,我恨不得那个人是我,我跑来西北,我赖在你身边,我听你的话,是因为我发现我喜欢你。
“阿染,我喜欢你啊……”
祁然闻言心里满是怆然,却还是按着谢染的交代开口:“越国人给她下了毒,毒药无解。”
谢染一生都在为顾夜着想,死前也不例外。
年幼时,不敢和任何人交好,生怕在陛下眼里落一个结党营私的名头,累及顾夜;长大后高调行事,到处得罪人,不想让陛下再生忌惮。
为着顾夜一句不想娶她,费尽心机地逃离京都;为了顾夜一生无忧,独自来西北承担所有;为了不让顾夜发现真相,绞尽脑汁地想了无数说辞。
可那样善良勇敢的姑娘,老天待她却那样不好,她到死都不曾知道,她为之付出一切的人,也深深地爱着她。
后有史册载,大昭二百一十八年春,越国来犯西北,监军谢氏女战死,半月后,太子顾夜收拢西北军权,班师回京。
又五年后,太子即位,号晟帝。
晟帝杀伐决断,年少沉稳,喜怒不形于色,他在位期间平内乱,定西北,励精图治,开创盛世。
晟帝一生未曾立后,有野史曾载,晟帝登基当日手捧牌位,上书四字——吾妻谢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