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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领英。
写下这三个字,我并不确定。
如你所知,这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贾,应该不错,别人这么叫她,字典里,jia这个音,作姓好像只有这个字。但也有可能我听错了,她可能姓别的,比如谢,查,马,一些土话以a韵收尾的字。
从小,我耳朵就不太好,况且我很少听到别人提起她。她的名字是双韵联绵词,自然也只能根据零星所听,意会揣度,也许她该叫玲、箐、莺等等,一些属于女性可用的音近字。
当然,以上猜测无关紧要。
她早死了。
就算她不死,她叫啥,也无关紧要。有些人,在这个世上就是无关紧要的。人们总是习惯并乐于忽略掉一些他们自认为不重要的事物。
贾领英有一间房子,就和她的名字一样没人在意。大人的目光,只是偶尔落到空荡荡的田野里,看见一簇佝偻的矮屋,快要被田野的灰色淹没。
先是发出一声硬邦邦的感叹:喏——!音调是拉长的第二声,然后埋下头,不屑地加上一句,贾领英的屋!旁边的小孩子就得到了最初的教训,好好读书,别弄到将来住坏房子。大人看到小孩子朦胧的嫌恶神色,便高扬起钉耙,快乐地翻开一耙泥块来。
如果路经其侧,就会发现,贾领英的屋其实并不像远望时那样破败,它有细青砖砌成的砖墙。
这种十公分的青色小砖头,要选用最优质黏土,和中性水搅拌,阴凉处晾晒,再入窑高温烧烤一个月,方可制成。用得起这种砖头的人家非富即贵,贾领英大约有过一段非常令人羡慕的年轻岁月。
靠近大路的一面,还残留着一截犬牙差互的墙壁,镶嵌于主体房屋之上,看上去随时可能颓却。
可以推知,她的房子原本应该不止一间,也许有两间三间甚至更多。只是岁月的攫取无可阻抑,贾家遗失了属于他家的产物,也顺便遗失了属于他家的荣耀。
贾领英只是守在那里的最后一个人。
贾领英活着的时候已经很老了。
她那时其实不过50挂头,看上去却似乎快要僵木入棺。
她拥有风烛残年的一切特征,白发冬草般蓬乱,眼睛死鱼般浑浊,鼻孔下总是挂着孩童般吸嗅不尽的鼻涕,皮肤又黑又硬,皱纹密布,每条皱纹都像被犁刀犁过,里面布满岁月的尘埃和悲伤。
她瞎了,驼了,聋了,瘸了,时间像一把锤子,敲得叮当作响,把她的身体零件,一个一个敲坏了,却不让她丢弃,仍然要背在身上直到最后时刻的到来。最致命的破坏其实不在于此。
那间颓败的小青砖矮屋,紧挨着着一条曾经宽阔清亮的河流。四季更替,水涨水落,河边的田野荣枯。朝暮轮转,云卷云舒,村子的屋舍喧闹了又静寂了。
小树苗长成了合抱大树,壮劳力不知何时拄起了树枝削的拐杖。路上的小孩子互相出谜语:什么东西,早上四条腿,中午两条腿,晚上三条腿。什么呀什么呀……小孩子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贾领英坐在河边,河水这时候已经流不动了,她记得自己在这河边,清洗年轻的面庞,鱼虾游过来,聚拢在她的倒影里,她鞠起一捧清水,轻轻拍在脸颊上,水珠儿滴滴答答落到河里,小鱼儿散开又聚来。贾领英在恢复平静的水面,看见自己正甜蜜地微笑。
我那喜欢抽水烟的娘,总是对别人悲苦人生饶有兴味,她提起别人的苦难,立即变得鬼鬼祟祟,衰老的身体一下子年轻了起来。儿啊,她用力敲了敲水烟头里的烟沫子,从满是烟水臭和残余着水烟气的嘴里喷出一句来,贾领英那个老寡妇,想当年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儿呢。
我娘说,贾领英做姑娘那时,苗条高挑,梳着两条又黑又粗的长辫子,牙齿整齐雪亮。胸脯子挺挺的,屁股大大的,一看就是生娃的好材料。她的皮肤充满弹性,水而嫩,苍蝇都立不住脚。
她说话就像唱歌,声音柔和动听,附近的小伙子都喜欢和她唧唧歪歪,一聊就忘了回家吃饭。那时候贾领英的小青砖房子光洁完整,屋子里总是响着春天田野里麦叶子般翠绿的笑声。
贾领英年老时坐在河边,河水浑浊了,她早就不关心倒影里自己沟壑纵横的脸庞和蓬乱如草的头发,她坐在泥埂上,就像一截被锯过的树桩。她似乎不需要和人说话,不吃不喝,对外界没有任何需求。
不知何时,她站起来了,也不知道要去干什么。她颤巍巍地直起身子,差点儿又跌落下去,她小心地把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支起来,缓缓走过自己家门,像是走过别人的家门。
我娘说,贾领英后来跟人交朋友,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就和那男的约好一起跳河。那男的死了,贾领英就疯了。
她以前到人家窜门,人们咧开嘴欢迎她。后来去的时候,就渐渐看不到笑脸了。人们总是在她背后指指点点,脸上充满厌弃神色。
贾领英坐过的凳子,总是被人拿去洗了又洗,或者直接烧火烧掉。那上边总是湿漉漉,充满尿液的骚臭。贾领英却不自知,还总是蹭到人家,别人就会竖起眉毛,对她喝道,别到我家来,快走开。
后来这句话变成了,快走。最后就剩更粗粝的一个字——滚!响声能把旁边的土狗吓得跳起来。
贾领英终于不再窜门,整天抖抖索索,像秋风中的落叶,只在傍晚黄昏,孤魂野鬼般出现在空荡荡的田野里,或乌漆漆的小路上。所到之处,尿骚味挥之不去。
一个人有了某一方面众所周知的缺陷或者错误,这个人便不再属于那个曾经的世界。贾领英没有犯过任何错误,但她也不再属于那个世界。
她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贾领英后来出现在村里,总是躲躲闪闪,把眼睛藏在肩膀后面,以至于不知何时她原本俏立的肩脖,渐渐弯成了弧形,像是背了口做饭的铁锅。
她的头发曾在年轻的光影里,梳洗得干净整齐,发缝笔直,闪耀着乌黑乌黑的油润色泽,让人忍不住用手去轻轻抚摸,这时候已经干枯灰黄,蓬乱地遮蔽住皱巴巴的脸孔和浑浊的眼睛。她弯曲在路边,不知道要干什么,像一段冬十二月枯萎的矮树。
放学的孩子从她身前绕过去,抛给她早就准备好的泥块和唾沫,他们唱起熟悉的歌谣——贾领英,年纪轻轻,娘不要,爹不疼;河水浊河水清,死了孩子失了禁,失了禁……哈哈哈哈哈。
快乐的歌声回荡在乡间小路上,泥块和唾沫调皮地飞向贾领英,打在她的破衣服上,打在她的皱皱的皮肉上,有的黏在她的脏头发和驼背上。
某些时候贾领英忽然不再笨拙,她猛地蹬起身子,驼背似乎一下子拉直了,五指箕张,手臂从胸前窜起,穿过乱糟糟的头发,朝小孩子们飞跑而去的方向挥舞,似乎手里正在发射着什么。动作如此三番,速率极快,和以嘴里横飞的唾沫星子,叽里咕噜不知道骂了些什么。
贾领英的愤怒显得如此渺小而可笑,对这群小孩子不起丝毫作用。相似的情景,周而复始出现在黄昏的路上。
满身骚气的贾领英,那时候已经不能再靠近村里人的房屋,只要她一靠近,马上就会有人暴躁而出,对她喝骂。对她而言,和小孩子们的对骂争斗,几乎成了她和村里唯一的交流方式。
她和小孩们斗骂,离路旁的我如此接近,又如此遥远。孩子们的歌声渐渐消散,贾领英絮絮叨叨转过身来,身体又变得笨拙迟钝,她鸡爪般的手指,拨开自己干草似的枯发,嘬着嘴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灰黑色的浓痰。
抬眼见到了瘦弱胆小的我,苍老的她似乎愣了一下,眼睛里闪出一丝光亮,随即又熄灭掉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举手生硬地挥了挥,嘴里发出“哼哦,哼哦”的浑浊的声音。
她通常就是这样吓唬比她还要弱小的孩子的。她没有朋友。或许更准确点,她不觉得自己有朋友。
我娘说,贾领英那天被救上来,衣服湿漉漉贴在身上,像一条刚刚捕捞上岸的美人鱼,经过河水的浸泡,皮肤丰润光滑,在众人围观的目光里,闪动着青春的弹性。在她一旁躺着运气不好的男人,那男人失去了自己的生命,也失去了自己的情侣。
人们在贾领英湿漉漉的衣服下发现,她的肚子已经隐隐隆起。
贾领英住在那条已经干涸的河的旁边,河岸上光溜溜的,一棵树也没有,只趴着很矮的草,春天翠,秋天黄。
那间屋总是关着,朽烂的门板上,黄铜辅手早已残破,上面用稻禾或者枯草梗儿串起来打了结,告诉来者,家里没人。
贾领英在外面的时候,比在家里的时间长,但也没有人知道平素她去了哪里。
她似乎既不愿意呆在破屋里,也不愿意呆在村子里。就在大家以为她不知道死在哪里时,她又一瘸一拐出现在村口,所过之处,骚臭袅袅。
她身上的衣服似乎就薄薄一层,看不出颜色,也许是她年轻时穿过的漂亮衣服,一直没有换,也一直没有洗。年头穿到年尾,暖天穿到冷天。起了纱,破了洞,洞又拉成了布条,看上去像一块巨大而使用过久的抹布。
贾领英死的那天,是个冬天,这件衣服也没有了。她像被摔坏的泥偶,蜷缩在灶膛边,四肢扭曲,皮肤上散布深红色的裂痕。又像一棵烧过的野树,焦黑干瘪,青烟缕缕,散发着臭气。
人们是在偶尔起早时被那间破屋里升起的浓烟吸引的,起先那烟被误以为是炊烟,但贾领英几乎从来不自己烧火做饭,后来看到烟是从窗户和门里冒出来的,他们才想起来,那里失火了。
人们又一次看到躺在地上无知无觉的贾领英,她被烧死了。
我娘说,贾领英是起灶烧火,不小心把自己点着了。但我以为她可能是晚上睡在灶膛边取暖,在睡梦中被烧焦了。
人们只说,老寡妇把自己烧死了。
不久就不再说了。
民国三十六年的十月,五零村的河水宁静而宽阔,深秋的寒凉早已抵达尚未清淤的河底,禾麦田地初着霜露,轻雾隐约浮在晓光之下还未散去。
人们把落水许久的贾领英,从凉冰冰的河里捞上河岸,那个男的就静静地躺在她旁边,他们的皮肤苍白如同秋天的雾气,粘着河底褐色的淤泥和青涩的水草叶子。
我娘说,那个男的是个外地佬儿,不知为着啥事独自一人跑到这里来,村长见他长得斯斯文文,还会两句西洋话,让他给村里小孩教字启蒙。
我还听两句嘞,就是那个啥的,啥的,我娘把水烟台敲得当当响,在她自己制造的水烟气里急得直瞪眼,古德古德,啥毛的。那些小东西早上见了他就这么叽里咕噜和他打招呼呢。
那男的从未去过贾家,也很少来村子里面,只在村北边的公地教书,就一个人住那里。贾领英也许是接送自己弟弟认识他的。
他姓张,个子不高,瘦瘦的,戴个眼镜,总是着一身灰色长袍子,见人都会停下来有礼貌地笑笑,人们叫他张先生,不知他具体姓名。
张先生三十多了居然和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搭上了,这让村里人怎么都弄不明白。更令他们惊讶的是,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居然还和这姑娘商量好一起在深秋的早晨去跳河。贾父贾母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发誓从此不认贾领英这个逆子。
他们啊,我娘深吸一口水烟,咂摸说,偷偷摸摸好上,姑娘没结婚又带身上了,怕别人笑话,就只好寻死。姑娘要死,男的痴情,陪着去死啦。
贾领英没死得了,由于河水浸泡,她的耳朵听不见了,眼睛也出了问题。不知道幸与不幸,贾领英肚子里的孩子死了,顺产自然不能。
贾父急匆匆叫人到镇上喊来一个赤脚医生,用产钳把小孩夹了出来。因为没有麻药,胎位又低,贾领英躺在床上惨叫不已,半床被子都湿了,最后干脆晕厥了过去。醒来的贾领英就变得神神叨叨,谁也不认得了,下身从此变得淋漓不尽。
两年后贾父贾母逃去台岛,带了她弟弟,把她一个人丢下。她没有结过婚,却被人叫作小寡妇,后来叫她老寡妇。她疯疯癫癫游荡在乡间各个角落,有一次居然被一条流浪野狗追着咬,她慌里慌张摔进路边的沟渠,一条腿就此不再灵便。
村里人拆了她家的高墙大院,拆了她家的厢房舍屋,给她留了两间房,大运动里因为家庭成分问题又被批斗,捣毁了一间,最后贾领英就剩了一个人、一间破屋子。
多年后人们在夜里路过村子,偶尔听到田野深处传来哼哦哼哦的奇怪叫声,一开始还吓得以为遇了野鬼,后来才听出来,那是贾领英的笑声。她的笑声,就像她在吓唬谁。
她夜里摸到田里去,大约是想起了当年和张先生短暂而欢乐的时光吧。
1、《人民作家》简介
2、投稿指南
6、最新!关于申领《人民作家》作者、朗诵者个人文化名片的通知
文/龚文平
龚文平,江苏如皋人,中学一级教师,任教如皋市九华初中。主持过省级教育教学课题,创作论文十数篇,在各类刊物、平台发表作品一百多篇,曾多次获得市级公开课一二等奖,为了推进教学改革,创建教育类网络论坛《天空论坛》,服务于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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