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德元丨被重建的童年记忆与人类的游戏化生存——从《 黑神话：悟空 》和Jellycat 看游戏文化的发展趋势

2024 年 8 月 20 日，首款国产 3A 游戏《黑神话：悟空》全球同步上线，一经发售，相关词条迅速登顶海内外多个社交媒体热搜榜单，持续刷新在线玩家纪录，并带动众多相关取景地关注度翻倍。“悟空”彻底“出圈”，上线一月有余，不仅热度不减，还在全社会引起连锁反应和广泛讨论，俨然已经成为一个不可忽视的文化现象。

与此同时，一家总部位于英国伦敦、创立于 1999 年的高端玩具品牌 Jellycat（吉利猫），在颠覆传统玩偶行业廉价与平庸的固有认知上，以温暖、丑萌、陪伴、治愈等标签“出圈”，在年轻圈层持续爆火。Jellycat 本来是以儿童陪伴玩具为主打产品的玩具品牌，但近年来， 20 岁左右的单身男女却成为其消费主力。根据最新报道，该品牌的毛绒玩具定价都是三位数以上，一些因厂家宣布退休而成为绝版的玩具，在二手市场的转让价格可高达上万元。这一奇特的商业现象也已引起业界和学界的高度重视和深入思考。

那么，这两个看似不相关的事件，有什么共同的社会心理背景和文化意味呢？

一、回忆杀：需要被重建的童年记忆与有待治愈的人生

近年来，互联网上流传着据说出自精神分析学家阿德勒的一句格言：“幸运的人一生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笔者在阿德勒的有关著作中并没有找到这句话的确切出处，但这句话触及了许多人内心的隐痛，所以其流行也在意料之中。尽管这句话经不起推敲，因为无论是一生需要用童年来治愈，还是要用一生去治愈童年，都不能作为“幸运”与否的评判标准，但它至少说明，不论你的童年幸福或悲惨，进入成人社会后，都要时不时地回望童年，并从中获得些许安慰。当然，这种回望需要某种合适的媒介和某个恰当的契机。《黑神话：悟空》在全球范围的爆火和 Jellycat 毛绒玩具在各国青年人群中的流行，令人联想到前几年的两个网络热词“爷青回”和“回忆杀”。在某种意义上，年轻人在发出“爷青回”的感叹时，一定是被自己的青春回忆所伤（“杀”）。

（一）“ 回忆杀 ”在网络文化中的独特意义

回忆往事的冲动，源于人们对过去（美好）时光的怀念和再体验的渴望。按语言学学者的分析，所谓“回忆杀”，是指“被某件眼前事物（主要是文艺作品）勾起的回忆所征服”。用于文化产品的生产和营销策略，则是指“用共同回忆（集体记忆）来引发受众情感共鸣，对其产生心理征服效果”的“方法”。在技术快速迭代、生态环境恶化、文化冲突加剧的逆全球化时代，怀旧成为人们对抗压力的一种心理缓冲机制。当今社会不断加快的生活节奏和工作与社会竞争的压力，常常使人们感到身心俱疲，每个人都有被治愈的心理需要。这也是“回忆杀”大行其道的社会心理基础。作为网络时代一种文化现象，“回忆杀”几乎成为所有精神消费品的制胜法宝，深刻地影响了整个文化创意产业的发展，在本文重点讨论的电子游戏和玩具行业当然也不例外。

在网络时代，“回忆杀”有十分显著的文化意义。

一是情感连接和心理慰藉。通过唤起特定年代的记忆，如经典动画（如《大闹天宫》《黑猫警长》）、影视剧（如《西游记》《红楼梦》）、音乐（如不同年代的流行歌曲）等，“回忆杀”能够迅速引起特定群体的情感共鸣，使人们回忆起童年、青春或者某些特殊时刻的美好瞬间。对于许多人来说，“回忆杀”是一种心理慰藉。

二是集体记忆的凝聚和对历史文化的重新解读。通过分享某些共同的记忆，“回忆杀”能够在网络中创造一种集体归属感。当某个视频、音频、图片或文字勾起共同的回忆时，它就成了一种文化符号，把同龄人连接在一起，增加了特定群体的认同感和凝聚力。通过“回忆杀”，人们不只是简单地怀念过去，还常常对过去的文化进行重新解读和评价。这种方式有助于人们更好地理解自己的成长背景，体悟时代的变迁和进步。

三是自我认同与代际定位。对于很多人来说，“回忆杀”是确认和回顾自己身份的一种途径。通过回忆过去的经历、喜爱的事物和特定的文化符号，人们能够更好地回顾自己成长的轨迹，并从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独特性和自我认同感。“回忆杀”也在代际沟通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虽然不同年龄层的人可能有着各自的文化背景，但通过对过去的怀念和对经典作品的回顾，年轻一代和年长一代之间能够找到共同的话题，也能在互相观照中认清差异、彼此谅解。

四是抵抗“遗忘”、憧憬未来。互联网刚普及时，人们坚信“互联网是有记忆的”，因此把个人和集体记忆的责任都让渡给了互联网；但近年来“天涯社区”等论坛以及博客类网站纷纷关闭的事实说明，互联网上的记忆也并不可靠。这已经引起互联网一代人记忆消失的集体恐慌。虽然“在网络世界，产品的淘汰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对于那些承载了网友们诸多记忆的应用而言，每一次的关停都意味着一部分记忆的流离失所”。而“怀念消逝的网站”又构成了“互联网记忆”的重要部分。“回忆杀”正是抵抗“遗忘”的一种集体心理机制。通过网络平台，人们不断地分享和传播曾经的回忆片段，既是在对抗时间的流逝，也是对那些影响过自己的人生片段的铭记。这种记忆的重温，有助于人们从过去的经历中汲取力量，面对未来的挑战。

由此可见，“回忆杀”在网络文化中的独特意义不止于怀旧，它还是一种复杂的情感表达方式，涉及对自我和集体身份的确认、跨代际的沟通、文化遗产的传承、对现实生活压力的缓解等多个层面。“回忆杀”不仅是一种娱乐现象，更是一种深层次的人文现象，反映了现代人对于时间流逝的感悟、对情感连接的渴望以及对美好回忆的珍惜。它让人们在虚拟的网络空间中找到彼此联系的桥梁，也通过怀旧情感传递出对过去的回味与对未来的期许。

（二）《 黑神话：悟空 》的“ 回忆杀 ”元素与Jellycat 的治愈风

2024 年度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有“AI 教父”之称的多伦多大学教授杰弗里·辛顿在一次演讲中说：“大多数人认为我们的记忆就像一种文件，你把它放在某个地方，然后你去检索，比如在电脑里。其实人不是那样的，记忆总是被重建。”《黑神话：悟空》的迅速走红，与其成功拿捏了当代青年玩家的怀旧情结，并且帮助他们重建了童年记忆不无关系。

《黑神话：悟空》巧妙地利用了中国经典文学作品《西游记》的情节和角色，激起了许多玩家对童年生活的集体记忆。游戏中的孙悟空形象不仅是对原著和 1986 年版电视剧《西游记》的致敬，更是对无数中国玩家儿时英雄梦想的重现。游戏开发者通过高质量的画面和创新的叙事手法，使玩家重新体验了一段熟悉而又焕然一新的冒险之旅。《黑神话：悟空》在画面表现上力求真实而富有艺术感，通过对细节的精细打磨，将《西游记》原著和《西游记》电视剧中描绘的神魔世界生动地呈现在玩家面前。游戏中的场景设计，如花果山、水帘洞等，均以高度还原的方式重现经典，让玩家仿佛置身于童年想象中的神秘世界。游戏的叙事手法也在很大程度上加强了回忆杀的效果。《黑神话：悟空》通过多线叙事和沉浸式的故事体验，重新诠释了《西游记》中的经典情节，使玩家在游戏过程中不断回顾和重温那些熟悉的桥段。这种叙事方式不仅增强了游戏的代入感，还让玩家在重新体验经典故事的过程中，产生了情感上的共鸣和满足。同时，《黑神话：悟空》通过音乐和音效来强化怀旧情感，游戏中的配乐大量采用玩家在少年时代所熟悉的音乐元素（如 1986 年版《西游记》片头曲《云宫迅音》），使玩家在听觉上也能感受到浓厚的怀旧氛围。这些音乐元素的巧妙运用，使得游戏的整体体验更加完整，让玩家仿佛回到了童年听故事、看动画的美好时光。

知萌咨询《2024 年中国消费趋势报告》调研显示， 64% 的消费者更加看重精神消费，尤其是年轻消费者越来越在意“精神悦己”。Jellycat 毛绒玩具的成功，就在于它满足了现代社会中人们对情感治愈和温暖体验的强烈需求，一定意义上也是对自己“失落的童年”的某种补偿。

Jellycat 的设计风格非常注重细节，以柔软的材质和可爱的外观为主要特点，这使得 Jellycat 的产品具备了一种天然的治愈感。对许多成年人而言， Jellycat 玩具不仅是一个毛绒玩具，更是一种情感寄托，通过抚摸这些柔软的玩具，人们能够找到一种久违的安全触感和精神安慰。这种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抚慰，在当今社会无疑变得弥足珍贵。最重要的是， Jellycat 通过打造可爱且富有个性的毛绒玩具，赋予这些产品独特的生命力和故事性，让它们不再只是冷冰冰的商品，而成为陪伴消费者日常生活的“朋友”。这些“丑萌丑萌”的毛绒玩具，不仅是对当下焦虑的缓解，也是对童年记忆的一种重建。这种人性化的设计和品牌理念，使 Jellycat 玩具成为许多人舒缓情绪、治愈内心的工具。可以说，Jellycat 与其柔软治愈风潮的兴起，正体现了现代人群对温暖、情感连接和内心治愈的渴望。在压力巨大的现代社会中，毛绒玩具为人们提供了一种简单而纯粹的情感寄托，让他们在面对现实生活的挑战时，能够找到一丝安慰与宁静。

（三）童年记忆的重建及其社会动因

“20 世纪 80 年代在西方社会首先兴起的童年消逝学说，既是对童年文化当代命运的一种富于洞察力的论断，也从一个特殊的视角揭示了作为童年文化母体的现代文化自身所面临的某种内在危机。”但是，以美国媒介学者尼尔·波兹曼《童年的消逝》为代表的文化形态批判思想，在进入 21 世纪以后逐渐被人们忽视。因而，当新世纪出生并逐渐成长成熟起来的一代人成为青年，他们猛然发现自己的童年似乎被错过了。于是，当这些人开始活跃于互联网社交媒体之中并逐渐成为网络内容生产的主力人群时，便在网络空间掀起重建童年记忆的热潮。深入考察可以发现，重建童年记忆的背后，其实蕴含着深刻的社会动因。

怀旧的需求首先源于现代社会的压力。在这个充满挑战和快速变化的时代，人们面临着来自工作生活、人际交往、文化交融等各方面的巨大压力，怀旧成为一种心理上的避难所。人们常常觉得“从前慢”，在我们的记忆中，过去的时光常会罩上一圈温馨的光环；现实生活中，许多人对童年时期的印象是无忧无虑，这种简单而美好的记忆是成年人在面对生活压力时的一种精神慰藉。这种怀旧体验为人们提供了心理上的放松与治愈，能帮助他们更好地应对现实生活中的挑战。

怀旧文化的兴起还反映了人们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恐惧。心理学研究表明，当人们面临无法应对的危机时，常常会出现一种被称为“退行”的逃避反应。现代社会的快速发展和不可预测性，使得许多人对未来充满了焦虑。而怀旧则为人们提供了一种逃避这种不确定性的方式，通过回顾那些已经发生且无法改变的过去，人们能够获得一种确定感和掌控感。这种对过去的追溯，让人们在面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时，找到了一种情感上的支撑。

消费主义的推动是怀旧文化兴起的又一重要原因。在现代社会，消费主义强调个人体验与情感的满足，而怀旧情感正是可以被商业化的一种体验。通过唤醒玩家的童年记忆，游戏公司和相关品牌能够激发强烈的情感共鸣，并以此为基础进行市场营销，从而创造巨大的商业价值。游戏产业、玩具品牌等通过利用人们对童年时光的怀念，设计出一系列富有情感附加值的产品，使怀旧成为一种可持续的消费动力。

科技的发展也助推了怀旧文化的重建。现代科技尤其是数字技术的发展，使经典内容得以以全新的形式呈现。例如，通过高质量的画面和音效，一些经典作品被一再重新演绎，从而让人们以不同的方式重温童年记忆。这种科技与怀旧的结合，不仅让经典元素焕发了新的生命力，还使怀旧体验变得更加生动和真实。《黑神话：悟空》的开发者们，正是通过创新的技术手段，将过去的故事和角色以更加沉浸的方式呈现，让玩家们在虚拟世界中获得了更加深刻的情感体验。

此外，怀旧还与现代人对身份认同的探索有关。随着社会的快速变迁，许多人对自我身份的认同感逐渐减弱，而通过回顾过去的记忆，人们可以重新建立与自己和群体的情感连接。怀旧的过程不仅是对个体过去的回忆，也是对集体记忆的再现。通过共同的文化符号（如《西游记》中的角色、儿时的经典玩具等），人们可以找到一种归属感，强化对自身身份的认同。在游戏中，每个游戏玩家都是自己的“天命人”，这些“天命人”在网络社区的互动，则有望拼接成一幅有关一代人童年记忆的完整图画。

 
二、游戏化：内容生产范式的革命和社会交往方式的变迁

正如人类思想史上许多大家所指出的，游戏是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行为特征之一，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人是游戏的动物。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指出，个人应该在“游玩”中度过他的一生。德国教育家福禄贝尔则认为，游戏是人的本能需求之一，“游戏是内在本质的自发表现，是内在本质出于其本身的必要性和需要的外向表现”。荷兰文化史学家约翰·赫伊津哈在《游戏的人：关于文化的游戏成分的研究》一书中正式提出了“游戏人”理论，认为“文明是在游戏之中成长的，是在游戏之中展开的，文明就是游戏”。但是，受自然环境恶劣、生产力水平低下、阶层分化严重等条件的限制，人们的游戏天性一直是受到压制的，以至于成年人如果沉迷于游戏就会被贬斥为“玩物丧志”；儿童虽然被允许游戏，但也被额外赋予“在玩中学”“寓教于乐”等意义。长久以来，游戏顶多是孩童学习劳动本领和成人恢复体力的不得已的“投资”。随着技术的进步和生产力水平的大幅提高，尤其是进入全球互联网时代以后，游戏，包括电子游戏才逐渐被正名。不仅如此，游戏化思维还对人类生产生活产生了全方位的影响。以下将主要讨论游戏化思维和方法在内容生产和社会交往方面带来的颠覆性变革。

（一）游戏的非功利性转向

有学者曾研究指出，“童年的消逝”有四个表征：一是传统儿童游戏的消失，二是儿童游戏的功利化，三是儿童话语的萎缩，四是儿童过早成人化。导致这一结果的首要原因，即“急功近利的应试教育”。因此，要把童年还给儿童，就必须给游戏去功利化。当代社会经济、文化和科学技术水平的迅猛发展和人们认知水平的日益提高，为游戏的非功利转向提供了条件。

现代社会的经济发展使得人们的物质需求逐渐得到满足，更多的人开始追求精神上的满足与个人价值的实现。游戏作为一种文化产品，不再局限于提供简单的娱乐，而是成为探索自我、体验新事物的途径。在这样的背景下，玩家更倾向于通过游戏获得一种自由、无功利的体验，而不是被动地接受某种特定的教育内容。

后现代文化的兴起强调个人的独特性和自由选择，传统的教育方式逐渐受到质疑和反思。人们渴望打破规训与束缚，寻找一种更为开放和灵活的学习方式。游戏在这种文化背景下成为一个理想的媒介，通过丰富的虚拟世界和多样的互动体验，为玩家提供了自由探索和自我表达的平台，这种探索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学习，但这种学习并没有特定的功利性目标，而是更加注重过程中的体验和感受。

数字技术的飞速发展为游戏的非功利性转向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现代游戏借助虚拟现实（VR）、增强现实（AR）以及人工智能（AI）等技术，打造出了更加沉浸式和互动性更强的游戏体验。这种技术进步使游戏不再是简单的“过关斩将”，而是一个开放的世界，玩家可以在其中自由探索、创造和互动。例如，《我的世界》（Minecraft）作为一款沙盒游戏，其非线性的玩法和高度自由的建造系统让玩家能够在游戏中实现天马行空的创意，而这些创意的实现本身就是一种学习和成长的过程。

游戏的这种非功利性转向不仅仅是游戏机制的变化，更是一种生活态度的转变。人们开始意识到，学习不应该总是被限定在特定的目标和成果之中，而是可以通过自由的探索和体验来获得。在游戏中，玩家可以以一种轻松的态度去尝试新事物、解决问题、发现乐趣，而这一过程本身就包含了丰富的学习经验。这种体验的重点在于玩家的主观感受和个人成长，而不是预先设定的外部目标或成果。

（二）游戏化对内容生产的革命性影响

随着科学技术，尤其是信息科技的突破性进展，人们对内容生产的认知发生了巨大转变，人类社会的内容生产方式也必然发生革命性的变化。

在内容生产领域，游戏化正在彻底变革传统的内容创作和传播模式。通过引入游戏化机制，例如积分、奖励、排行榜和任务，内容生产者可以更好地激发受众的兴趣和参与热情。例如，抖音、 B 站等内容分享平台，利用等级体系、粉丝互动和用户生成的挑战任务来鼓励用户创作并分享更多内容。这种激励机制让用户在创作中获得满足感，同时增强了内容的丰富性和多样性。此外，游戏化的内容生产还强调互动性和沉浸感，用户不再只是被动的观众，还是积极的参与者。这种转变使得内容不仅是消费的对象，更是一种社群联系和个人表达的方式。如在线学习平台通过游戏化的学习内容，帮助用户更轻松地掌握知识，并享受学习的过程。这样，内容生产从单向的传播变成了多向的互动和共创，用户在其中扮演着更为主动的角色。

在本文重点关注的游戏领域，游戏玩家不再是被动的内容消费者，他们通过二次创作成为内容的共同生产者。例如，《黑神话：悟空》的玩家们通过制作游戏攻略、录制游戏视频、创作同人作品等方式，对原有的游戏内容进行再创作。这些二次创作不仅丰富了游戏的内容生态，也为玩家社区提供了交流和分享的素材，进一步增强了玩家之间的情感联系。今天，玩家的二次创作已经成为游戏产业链中的重要一环，这些由玩家自发创作的内容通过社交平台广泛传播，不仅为游戏本身带来了更多的关注，也吸引了新的用户参与创作，形成了一种自发的、良性循环的内容生产体系。

类似于游戏中的二次创作， Jellycat 毛绒玩具在社交网络上的传播也展示了用户生成内容（user generated content, UGC）的力量。Jellycat 用户通过在 Instagram、 TikTok、小红书等社交平台上分享自己与玩具的互动照片和视频，形成了一种自发的营销效应。这些照片和视频在社交网络中迅速传播，不仅提升了 Jellycat 品牌的知名度，还让更多的用户参与到这一治愈风潮中。

内容生产方式的这种变化，动摇了传媒机构和传统知识分子的权威地位，使“传”与“受”的关系发生逆转；更重要的是，这种转变还从整体上重塑着人类自身再生产的格局，并为未来人机共生社会准备了条件。

（三）游戏化与社会交往方式的变迁

游戏化对社会交往方式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社交媒体平台通过游戏化机制将社交行为转变为一种更具娱乐性和激励性的体验。例如，在微信、 Instagram 等社交平台上，点赞、分享和评论等行为往往带有游戏性质的反馈机制，使用户在社交互动中获得即时的满足感。这些行为就像是完成游戏中的小任务，通过获得“奖励”来持续激励用户进行互动。

游戏化还影响了我们在社交中的身份构建与自我呈现。例如，很多人通过精心策划打造自己的社交媒体形象，就像是在游戏中创建和发展自己的角色，甚至借助虚拟现实或增强现实等技术，将自己构建为“更好”的虚拟形象。这些游戏化的社交互动方式改变了传统社交的严肃性，使社交变得更加富有趣味性和创造性。

现代游戏的社交功能已经超越了传统的娱乐范畴，成为玩家之间建立社交关系的重要途径。在多人在线游戏中，玩家通过合作、竞争和交流，形成了虚拟世界中的社交网络。例如，在《堡垒之夜》（Fortnite）这样的游戏中，玩家可以与好友组队，共同完成游戏任务，通过合作建立起深厚的友谊。这种社交功能使游戏不仅是一个娱乐工具，更是一个社交平台。玩家通过语音聊天、组队任务、社交活动等方式，参与到虚拟社区建设中。这种互动体验为玩家带来了额外的情感满足，让他们在游戏的过程中体验到与他人交流和协作的乐趣。

游戏化的虚拟社交方式，也已经对现实生活中的社交行为产生了影响。许多玩家在虚拟世界中结识了朋友，并将这种友谊延续到现实生活中。游戏中的社交行为往往具有很强的情感基础，让玩家之间的关系更为牢固。游戏中的团队合作和沟通技巧，也对玩家的现实社交行为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游戏带来的社交网络还反映在玩家对现实社交活动的态度上。玩家在虚拟世界中通过共同的游戏经历建立了深厚的关系，这些关系在某种程度上替代了传统的社交网络。这种虚拟社交的扩展，意味着社交活动的边界在不断扩大，游戏正在成为人们建立和维持社会关系的重要方式，“这样的生存状态，某种程度上开始打破真实世界与虚拟世界之间的界限，可以视作人类自由而全面发展前景的提前预演”。

三、游戏化生存：人类社会的可能未来

“在 21 世纪的第二个十年，游戏已经成为市场上最炙手可热的行业之一，每天创造着巨额的财富。然而游戏的价值不仅仅在于它每年创造的巨额财富，还在于它深刻地改变了当代人交流、生活和娱乐的方式，以及它与科学技术的深度结合，为后者的不断创新带来的推助力。”在可预见的未来，游戏文化必将进一步向更广泛的人类生活领域渗透，并推动人类整体上向游戏化生存的社会形态迈进。

（一）游戏文化的进一步泛化

从早期简单的街机和 PC 游戏，到如今几乎无处不在的手机游戏，游戏已经从一种特定的娱乐形式扩展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在教育、医疗、健身等领域，游戏化的元素被广泛应用，以激发人们的兴趣和参与度。例如，在教育领域，通过游戏化的学习平台，学生能够以一种更加生动有趣的方式获取知识；在健身领域，许多应用通过游戏化的挑战和奖励机制激励用户持续运动。

这种跨领域的影响表明，游戏文化不再局限于娱乐，而是逐渐成为塑造人们行为和体验的重要工具。游戏化思维被引入生活的方方面面，帮助人们在压力和挑战中找到动力和乐趣，从而提升生活幸福指数。

游戏文化与其他文化形态的融合也是其泛化趋势的重要表现。游戏作为一种媒介，逐渐与电影、文学、音乐等其他文化形式相结合，形成了一种新的文化生态。例如，许多现代游戏融入了电影的叙事手法和视觉表现力，使玩家能够像观看电影一样沉浸在游戏的故事中——北京大学陈旭光教授就从《黑神话：悟空》中看到了影游融合的广阔发展前景。同时，游戏中的音乐和音效也逐渐成为独立的艺术形式，许多游戏配乐被改编成音乐会曲目，受到玩家和音乐爱好者的喜爱。

这种文化融合不仅丰富了游戏的表现形式，也推动了其他文化形态的发展。通过跨界融合，游戏文化突破了传统娱乐的界限，成为一种具有深远影响力的综合艺术形式，塑造了现代文化的多样性和包容性。

（二）游戏与人类社会的未来想象

随着虚拟现实、增强现实等技术的发展，游戏与现实的界限变得越来越模糊。未来，虚拟与现实的进一步融合将使人们能够在虚拟世界中体验到与现实生活相似甚至更加丰富的经历。通过虚拟现实技术，玩家可以身临其境地感受游戏中的世界，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平行空间；而通过增强现实技术，游戏中的元素则可以被引入现实生活之中，增强人们对现实世界的互动体验。

这种虚拟与现实的融合，不仅改变了人们的娱乐方式，也为教育、工作和社交等领域带来了新的可能性。人们可以通过虚拟环境进行远程合作、虚拟会议，甚至在虚拟世界中建立全新的社交关系网络。这种融合将使未来的社会形态更加多元，人们在虚拟和现实之间的自由转换也将成为可能。

游戏化思维的普及对未来社会制度和交往模式也有着深远的影响。在未来，游戏化可能被引入到更多的社会治理和公共管理中。例如，通过游戏化的激励机制，政府可以鼓励市民积极参与公共事务，提升社区的凝聚力和公民的责任感。此外，游戏化还可以用于公司和组织的管理，以提高员工的积极性和工作效率。

在人际交往模式上，游戏化思维也将影响人们的社交行为。通过游戏化的社交平台，人与人之间、不同文化体之间可以进行更加“艺术化”的交往，从而建立一种新的人际关系和国际秩序。虚拟社区和线上社交活动将进一步普及，人们在虚拟空间中形成的社交网络将与现实生活中的社交网络互相交织和补充，为未来社会带来新的社交形态和文化体验。

（三）玩转现实：人类生存境遇的可能形态

曾在麻省理工学院、伯克利大学、伦敦大学学院和人工智能公司 DeepMind 担任研究职位的神经科学家兼物理学家凯利·克兰西（Kelly Clancy）在《玩转现实：游戏如何塑造我们的世界》（Playing with Reality: How Games Have Shaped Our World）一书中指出：“游戏是人类生活的一个重要方面，也是模拟现实的强大工具”，“我们玩游戏是为了了解世界，了解我们和他人的想法，并预测未来”。社会学家郑也夫也曾预测“我们即将跨越一个人类前所未有的门槛，那就是人类的全体成员将持久地解决温饱问题”，“温饱问题解决后，人类未来生活的出路就是游戏”。他在《走向游戏的时代》一文中，分析了人类各种“上瘾行为”在“个人物质资源”耗费、“社会物质资源”耗费与“个人身心健康”损害几个维度上的优劣，得出这样的结论：“游戏是我们最好的选择，很可能也是我们最终的选择”，“我们始于游戏，终于游戏。作为个体，我们出生伊始，便懵懂地投入到游戏中。作为一个物种，我们越来越多地将自己的时间、精力、智慧投入到游戏中”。

作为一种媒介，游戏在人类精神生活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作为一种文化思潮，游戏化思维正在向人类生产生活活动的众多领域泛化。游戏不仅是一种娱乐形式，而且正成为内容生产的重要途径和社会交往的重要方式。通过游戏和丰富多彩的游戏化的生产和消费活动，人们可以获得知识，建立社交关系，表达自我，找到心理慰藉，获得人生的充盈感。游戏文化的泛化趋势表明，游戏必将成为塑造社会文化的重要力量。随着技术的进步和人们对游戏认知的深化，游戏将继续在更多领域中发挥其独特的作用，引领人们走向更加丰富和多元的未来，并最终重塑人们的生活方式、社会制度和文化形态。

笔者曾经与严锋、邓建国两位教授开展过一次有关元宇宙的对话，在笔者看来，社会的进步就体现在游戏化程度的不断提高，让人们“可以在游戏中度过一生”。今天，我们欣喜地看到，人工智能技术的突破性进展及其在人类实践活动的各领域所带来的颠覆性创新，正在为人类的“游戏化生存”创造着更加成熟的物质条件。

结语：对未来游戏化生存方式的哲学反思

“游戏化生存”这一理念，描绘了一个未来社会的场景：随着人工智能体的广泛应用，大量劳动岗位被机器取代，社会财富空前丰富，人们将主要从事文化和娱乐活动。这种社会状态意味着人们的生活重心从传统的工作和生产转向体验和游戏化娱乐，而在当今社会中，这样的趋势已经初现端倪。尽管游戏化生存尚未成为主流生活方式，但它所预示的未来必将引发人们对社会发展的焦虑和对技术反噬人类的质疑，因而，对这些问题进行深刻反思，也应成为当代哲学社会科学的重要议题。

首先是对“生活意义”的质疑与追问。从已经显露的趋势来看，人工智能的发展将使大部分传统工作岗位被取代，人们不再为了谋生而辛苦劳动，而是更多地参与到游戏化的文化和娱乐活动中。然而，这种改变同时也必将带来对“生活意义”的质疑，在游戏化生存中，这种风险尤为明显。如果人们主要通过虚拟的娱乐和游戏化的互动来寻求满足感，可能会导致对生活的深层次意义的忽视，从而趋于“荒诞感”。但正如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加缪所主张的，人类需要在荒诞的世界中找到自我赋予的意义，“人作为自由的主体，有勇气正视这种悲剧性的结局，直面流放的人生，向异己的环境作不屈的斗争，在‘行动’的过程中超越虚无与荒诞”。在“游戏化生存”的状态下，人生的价值是否仍旧可以自我建构，抑或仅仅被游戏化的机制和系统所塑造，也是一个值得反思的问题。如果生活的全部被化约为一连串的挑战、成就和奖赏，人们是否会陷入一种虚假的充实感中，失去了真正的存在价值？

其次是“自由”还是“被控制”的选择。在人工智能创造的财富充裕的社会中，游戏化生存似乎会给人们提供更多的“自由”选择：人们可以选择参与自己感兴趣的游戏化活动，可以自由设定目标和挑战。然而，这种所谓的自由实际上存在一定的隐忧。正如福柯所担忧的，“任何情景化的技术都是对人体的权力控制”。“肉体也直接卷入某种政治领域；权力关系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在未来社会，技术会不会被资本和强权所用，变成一种新的规训力量，也是值得人们警惕的。从现实来看，游戏化生存的背后，是一整套由人工智能和技术公司所制定的规则和系统设计。人们的行为和选择在很大程度上是被游戏化机制所引导的，这种通过积分、排行榜、奖励系统等机制对人的行为进行的激励与规训，很可能会导致个体的自由逐渐被侵蚀，人们在无意识中成为这些系统的附属物，反而失去了对生活真正的自主权。

第三是游戏化生存带来了“异化”的风险，即技术对人性的侵蚀。这种异化不仅是人与劳动成果的疏离，更是人与自身人性的疏离。马克思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出，“在异化劳动中，人会和自己的活动相异化……人的活动和人自身的异化就是指，躯体的生活与身体的活动相异化”。在一个大部分劳动被机器取代的社会中，人们可能面临新的异化形式：人们不再为创造而工作，而是被鼓励沉浸在由技术提供的虚拟娱乐之中。在这种情况下，人们的自我实现感可能变得更加脆弱。技术带来的极大丰富表面上看似解放了人类，但如果大多数人只是在虚拟的游戏化系统中寻求短暂的成就感，而缺乏与现实世界的真实联结，这种“成就”是否真正能够满足人类对意义的追寻？这种生活方式是否会导致人们丧失对生活的深刻理解，最终变得麻木和疏离；或者相反，变得更加易怒？曾有研究揭示了一种现象：“在游戏中，即使平日温和的人也可能变得易怒和恶劣，甚至对他人进行辱骂……即在游戏环境中，玩家的个人责任感会降低，对自身冲动行为的反思也会减少，这使他们更易受到环境和他人影响。”这一问题有待游戏开发者运用心理学原理进行调整和改善。

面对游戏化生存的前景，人们对未来的焦虑与对技术反噬人类的担忧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数字时代的生存哲学需要我们重新理解如何在日益数字化和游戏化的世界中来建构自己的经验。”“游戏化生存”是未来社会在技术高度发展和社会财富极大丰富背景下的可能图景，但这种生活方式带来了诸多哲学上的挑战——包括对生活意义的消解、自由选择的幻觉以及人与自身的异化。为了应对这些挑战，我们需要不断追问自我存在的意义，并努力在娱乐化和技术化的世界中保持人类特有的独立人格。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迎接游戏化生存所带来的机遇，而不被其潜在的危机所吞没。

本文刊于《文化艺术研究》2024年第5期第1-10页，如需转载，须经本刊编辑部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