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刘成,1986年生,山东滨州人,历史学博士。新疆大学历史学院讲师,西北边疆研究所所长,主要从事丝绸之路史、中西交流史研究。
帕提亚帝国建立之后,并没有像一些游牧民族那样掠夺城市财物和人口,进而焚毁城市,而是采用了灵活的方式将原有的城市保存下来。帕提亚境内的大部分希腊化城市在帕提亚人治下保住了自治权,尽管其地位大幅降低。而且帕提亚人在向东扩张的过程中,学习希腊人的做法,在交通和战略要地建立新的城市,并移民其中。
与塞琉古王国一样,帕提亚人实行宗教和文化宽容政策,这使得帕提亚帝国呈现多元文化的景象。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希腊神形象在帕提亚境内大量出现。钱币背面出现了阿波罗(Apollo)、赫拉克勒斯(Heracles)、尼刻(Nike)和提喀(Tyche)等神的形象;在传达国王和政府命令的印章中,刻有希腊神形象;上等阶层饮酒用的来通杯等物品,雕刻有希腊神形象;贝希斯敦(Behiston)刻有国王或者贵族与希腊神一起出现的雕像;神庙中同样有希腊神的雕像。同时需要注意的是,帕提亚人对希腊神形象并不是原封不动地接受,而是根据自身需要进行了改造。
本文目的在于以帕提亚境内希腊神形象为研究对象,结合古典文献和考古资料,并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说明帕提亚人对希腊神形象的接受与改造。本文从帕提亚人接受希腊神形象的原因入手,接着分析帕提亚人对希腊神形象的改造,最后揭示帕提亚境内希腊神形象的特点,以期对相关研究薄弱之处稍有补充。
公元前238年,帕提亚人阿尔萨息一世(Arsacid Ⅰ,公元前247年—前211年在位)率部击败塞琉古王国帕提亚总督安德拉戈拉斯(Andragoras),建立帕提亚帝国。帕提亚人是在原塞琉古王国土地上建国,面对周边的希腊化文化浪潮,不可避免地受到希腊化文化的影响。其中一个重要表现,就是帕提亚人对希腊神形象的接受。这种现象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时代背景下的最优选择。
(1)稳定统治的需要。帕提亚帝国建立之初,政局并不稳定,国内外环境较为恶劣。外部环境方面,帕提亚人需要面对东西两面的军事威胁。对于新征服的帝国西部,帕提亚人需要实行稳健和谨慎的政策,从而使自己的统治得到认可,树立合法统治地位。在帝国东部,帕提亚人受到游牧民族的袭扰。内部环境方面,安抚和拉拢境内希腊裔群体成为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为了保障安全,阿尔萨息一世与巴克特里亚国王狄奥多图斯二世(Diodotus Ⅱ,公元前239年—前223年在位)签署协议,共同抵抗塞琉古王国。虽然“伟大的”安条克三世(Antiochus Ⅲ the Great,公元前223年—前187年在位)承认帕提亚独立,但是帕提亚也成为塞琉古王国的属国。这一事件在帕提亚钱币上得到明显的反映,弗里阿帕提乌斯(Phriapatius,公元前191年—前176年在位)和弗拉特斯一世(Phraates Ⅰ,公元前176年—前171年在位)时期,帕提亚处在塞琉古王国属国地位,发行的钱币为塞琉古王国钱币样式。
帕提亚帝国东部同样受到东方游牧民族的袭扰。弗拉特斯二世(Phraates Ⅱ,公元前138—前127年在位)企图利用塞琉古王国的投降部队,进攻因为欠饷而发生兵变的塞人。结果塞琉古王国降兵阵前倒戈,弗拉特斯二世阵亡。而其继位者阿尔达班一世(Artabanus Ⅰ,公元前127年—前124年在位)同样在与东方游牧民族的战争中阵亡。
帕提亚帝国建立之后,境内希腊裔群体仍然是一股不可忽视的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力量。帕提亚帝国的希腊裔群体主要聚集在帝国西部,即帕提亚人独立之后占领的塞琉古王国领土。这些希腊裔主要集中在城市之中,有着强大的实力,尤其是在经济和军事技术方面。这些希腊裔群体,更加倾向于塞琉古王国以及后来的罗马帝国,而对帕提亚人的统治始终带有敌视态度。他们认为帕提亚人属于游牧世界,与希腊—罗马世界有着本质区别。这些都使得帕提亚统治阶层为了争取和控制这些希腊裔群体,费尽周折,尤其是帕提亚帝国中前期实力所限,不得不采取较为温和的统治政策,来争取这些人的支持。
希腊裔群体的重要作用,在安条克七世(Antiochus Ⅶ,公元前138年—前129年在位)与弗拉特斯二世的战斗中表现得尤为明显。战争初期,安条克七世得到希腊裔群体的支持,占据优势,但是其部队沉重的给养负担和士兵的扰民行为,让希腊裔群体选择与弗拉特斯二世合作。希腊裔群体在约定的时间,袭击安条克七世分散在各城市中的军队,让其军队不能互相援助。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弗拉特斯二世率领军队战胜塞琉古军队,安条克七世也在战斗中被杀。安条克七世与弗拉特斯二世间的战斗,也反映了当时希腊裔群体强大的实力。希腊裔群体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这场战争。帕提亚人认识到安抚和争取希腊裔群体,对于巩固其统治,对抗敌对势力,有着巨大作用。
建国之初,帕提亚人统治并不稳定,塞琉古二世(Seleucus Ⅱ,公元前246年—前225年在位)、安条克三世都先后进兵帕提亚,试图夺回失地,恢复他们对帕提亚的统治。为此,帕提亚人不仅需要得到塞琉古王国对其独立地位的认可,减少塞琉古王国方面的军事压力,又需要得到巴克特里亚王国的支持,共同对抗东部游牧民族侵扰。这种情况下,帕提亚人对希腊化文化采取宽容政策,接受希腊神形象,打造“爱希腊”形象,减轻希腊化王国和希腊裔群体对其的敌意,无疑是明智之举。
(2)琐罗亚斯德教缺少完整的神祇形象体系。除了阿胡拉·马兹达(AhuraMazda)、密特拉(Mitras)、娜娜女神(Nana)和阿塔伽提斯(Atargatis)等神祇有较为具体的形象外,琐罗亚斯德教中其他神祇没有具体形象。琐罗亚斯德教认为神是神秘、无所不能的,有着多重化身,但是这些化身却很少以人的形象出现,多以动物形象出现。这就导致有神化国王、进行政治宣传等方面的需要的时候,帕提亚人没有系统的神祇形象体系可供利用。
帕提亚境内流行的韦雷斯拉格纳(Verethraghna),在波斯文中被称为“巴赫拉姆”(Bahrām),为琐罗亚斯德教中的战争之神,每月第二十日的庇护神。在《阿维斯塔》中,诸天神中武艺最高强者非阿胡拉创造的巴赫拉姆莫属。巴赫拉姆在《阿维斯塔》中,被描述成有十种化身:疾风,一头健壮的金犄角公牛,一匹金黄耳朵的白骏马,一只烈性骆驼,一头凶猛好斗的公野猪,一位15岁的英俊少年,一只矫健的雄鹰,弯犄角的肥美绵羊,尖犄角的肥美公羚羊,英俊、威严的男子汉等。
我们不难发现巴赫拉姆的十次化身,只有两次以人的样貌出现。而这两次人形化身,其外貌、服饰等特征并没有得到详细描述。第六次化作的英俊少年,只是说其“(容光)焕发、双目有神、双腿短粗,迈步走向琐罗亚斯德”。第十次化身的男子汉,只说其“腰佩金镶玉嵌的短剑,衣冠楚楚,仪表堂堂,走向琐罗亚斯德”。对于巴赫拉姆如此显赫的神,尚且没有具体的外貌形象描述,其他神的人形化身描述更少,通常只以动物形态出现。帕提亚等东方族群信仰的神祇,缺少人形的描述,为希腊神等同于东方族群的神提供了条件。
(3)帕提亚帝国上层一部分人的“爱希腊情结”。虽然帕提亚人来自游牧世界,在希腊人眼中属于“蛮族”。但是帕提亚地区受到塞琉古王国的统治,以及希腊化世界大背景的影响,其在独立后展现出积极吸收希腊化文化的一面。同时,我们要对帕提亚帝国“爱希腊”情结区别对待。如科舍伦科所认为的,帕提亚帝国内部有两股主要的政治力量,一派是希腊人和美索不达米亚地方城镇首领,以及定居在此的帕提亚贵族;另一派是纯粹的伊朗地区的贵族。根据波塞多尼乌斯(Poseidonius)的记载,帕提亚国帝国议会由两大集团组成,一个集团是皇室家族,另一个集团由智者和祭司(Magi)组成,国王由两大集团推举产生。
正因如此,帕提亚帝国政策随着不同派别的力量变化而发生改变。这也使得帕提亚国内希腊神的传播受到政治的严重影响。沃诺奈斯一世之前,帕提亚帝国基本上呈现出积极吸收希腊化文化的态势。在其失败之后,帕提亚国内掀起反对希腊化文化,复兴伊朗文化的浪潮,但是希腊神形象并没有完全消失,而是继续传播。
帕提亚人的“爱希腊”情结并不是一时兴起,或偶然出现的,而是具有持续性,是对希腊文化的真心接纳和学习。这一点在建筑雕塑方面表现得较为明显。帕提亚首都旧尼萨(Old Nisa)王宫的建筑布局呈现出希腊风格。帕提亚人占领的希腊化城市继续存在和繁荣,成为帕提亚境内传播希腊化文化和希腊神的据点。哈特拉、贝格拉姆等城市的神庙建筑同样具有希腊化特征。
雕塑方面,帕提亚王宫、神庙和悬崖雕刻等都出现了大量希腊神的形象。国王和王室成员用希腊艺术风格雕刻自己的肖像。这一点在考古发掘中得到印证。图1是尼萨王宫圆形大厅(Round Hall)出土的一尊用黏土做成的米特里达梯一世的肖像。虽然米特里达梯一世头像大部分已经损坏,但是从其胡须、鼻子以及仅存的一小部分卷发可以看出,头像与此人发行的钱币肖像原型一致,呈现出明显的希腊化特征。图2是尼萨王宫方形大厅(Square Hall)出土的一尊帕提亚王子或者英雄的头像,用黏土做成,同样是希腊化艺术风格。这些王室成员、贵族和希腊神的雕像大量出现在王宫遗址,也说明了当时希腊化影响之深。
古典文献中同样记录了希腊化文化对帕提亚人,尤其是上层的影响之深。帕提亚国王中,迎娶具有希腊血统的女子为妻者,不在少数。普鲁塔克在《希腊罗马名人传·克拉苏传》中记载阿尔萨息家族中很多人的生母是来自米利都(Milesian)和爱奥尼亚(Ionian)的娼妓。这是普鲁塔克为罗马辩护的一面之词,同时也反映了帕提亚王室与希腊血统女子联姻的频繁。奥罗德斯二世(Orodes Ⅱ,公元前57—前38年在位)的妻子劳狄斯(Laoice)是一位具有希腊血统的公主。其父亲为科马基尼国王安条克一世(AntiochusI,约公元前70—前38年在位),母亲依希阿斯(Isias)是卡帕多西亚王国(Cappadocia)的公主。帕提亚国王对于被俘的希腊化王国国王,往往采取优待政策。塞琉古国王德米特里二世(Demetrius Ⅱ,公元前145—前138年、公元前129—前126年在位)远征帕提亚失败被俘。帕提亚人对其优待,留在帕提亚王宫中,国王还将自己的妹妹洛德古娜(Rhodoguna)嫁给他。
部分帕提亚国王会说希腊语,演出希腊话剧,甚至用希腊文写作,对希腊化文化具有较深刻的理解。例如奥罗德斯二世和亚美尼亚国王签订和平条约时,宫廷举行多次庆祝宴会,其中包括许多希腊著作诵读和戏剧演出。对于奥罗德斯二世来说,说希腊语和理解希腊文学作品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虽然帕提亚王室对希腊化文化的接受和热爱部分是出于战略和政治考虑,同时我们要看到帕提亚王室和贵族的部分成员对于希腊化文化的热爱更多的是出自内心,是游牧民族对农耕民族文明的向往和模仿,这也是游牧民族向定居民族的转变的必然体现。他们不满足于简单地用希腊神形象装饰宫殿、神庙等建筑,而是认真学习希腊语、希腊文学作品,创作与希腊化文化相关的各种艺术品,甚至倾心学习希腊精神。正是因为帕提亚国王和一部分贵族对希腊文化的热爱,才使得希腊神可以在帕提亚帝国境内继续得到扶植,并进一步传播和演变。
政权建立后,帕提亚人统治的是一个族群众多的国家,如何使自己的统治被其他族群接受,成为当务之急。亚历山大大帝、希腊化王国国王利用希腊神巩固统治、加强王权的做法,为帕提亚人提供了先例。于是帕提亚统治阶层借鉴前人的做法,希望通过希腊神形象来宣传自身统治的正统性,神化王权。
(1)宣传统治的正统性。为了使征服地区的族群认可自己的统治,帕提亚人采取一系列措施宣传自身统治的正统性。这里以钱币为例。米特里达梯一世(Mithridates Ⅰ,公元前171—前138年在位)占领包括塞琉西亚在内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后,立即采用希腊化币制。米特里达梯一世在底格里斯河上的塞琉西亚铸币厂发行的四德拉克马银币,正面是头戴王冠,装饰有束发带,希腊发式和外貌的国王肖像。国王肖像采用塞琉古币制特点,肖像面左。反面则是站立的赫拉克勒斯形象,面左。塞琉西亚铸币厂同样发行德拉克马银币,正面图像与四德拉克马的钱币一样,反面则是坐在王位上的宙斯(Zeus),左手持权杖,右手托举神鹰。米特里达梯一世通过发行希腊化钱币,宣传自己的“爱希腊”政治立场,进而宣示自己的合法统治权。
为了使东方族群认可自己的正统地位,帕提亚人在接受希腊神形象的同时,也对希腊神形象进行改造,使其兼具东方族群神祇形象特征。我们以钱币上阿波罗形象演变为例说明这一情况。帕提亚帝国建立之初,对阿波罗形象进行了改造。图3是阿尔萨息一世发行的银币,反面图像是阿波罗坐在王位上面,而不是肚脐石上。弓箭被直接拿在手中,而不是用于倚靠。这与希腊化王国钱币上的阿波罗形象有较大差异。阿波罗身穿帕提亚服饰,不再是裸体形象。这些都说明阿尔萨息一世对阿波罗形象进行了有目的的改造。图4是米特里达梯二世(Mithridates Ⅱ,公元前123—前88年在位)发行的钱币。钱币反面阿波罗仍然坐在肚脐石上面,但是其头戴桂冠,并且装饰有束发带。阿波罗服饰同样是帕提亚王族的服饰。此举与亚历山大大帝发行的钱币上,将自己和赫拉克勒斯相貌特征相融合的做法一致,其目的是增加自己统治的合法性。在米特里达梯二世后期发行的钱币,则用王座取代肚脐石。帕提亚国王的上述做法,无疑想让东方族群也可以接受钱币上的希腊神形象,从而树立自己的正统地位。
(2)神化王权。希腊神形象在宣传帕提亚国王王权神授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米特里达梯二世时期,有一座描绘米特里达梯二世与赫拉克勒斯握手场景的石雕(参见图5)。石雕左侧是米特里达梯二世,面右,头戴帕提亚式王冠,身穿帕提亚服饰,伸出右手,左手持从赫拉克勒斯手中接过的权杖。石雕右侧是赫拉克勒斯,面左,头戴狮头盔,裸体形象,左手持棍棒,左臂处挂有狮皮。赫拉克勒斯右手伸出,与米特里达梯二世握手致意。这座石雕象征米特里达梯二世取得的胜利和权力都是天神授予的。
帕提亚国王还借用希腊神形象表现自己得到神祇庇佑,取得战场胜利,进而神化王权。在马苏吉德—苏莱曼(Masjid-e Sulaiman)有一座赫拉克勒斯浮雕(图6)。浮雕中赫勒克勒斯斜躺,手中拿碗宴饮,棍棒在他背后,还有一个箭袋在其右臂上方。这一动作也是当时中亚和西亚地区贵族中流行的宴饮姿势。这座雕像的希腊世界的原型是赫拉克勒斯完成一项功业后,斜躺着休息,享受胜利的喜悦。此处表现的是帕提亚国王在神祇的庇佑下,取得胜利后庆祝的场景。
神化王权的另一种表现就是把帕提亚王室成员直接塑造成希腊神的形象。帕提亚发行的钱币,从一开始就将国王肖像打造在钱币正面。其目的与塞琉古王国一样,表明国王就是活着的神。雕塑方面同样有将王室成员雕刻成希腊神形象的案例。苏萨(Susa)出土的一件白色大理石雕像,制作于穆萨执政时期,是王后穆萨的肖像;但是从这座大理石雕像的外貌和头戴的王冠来看,又是丰饶女神提喀形象。帕提亚帝国王后穆萨应该是借用提喀形象,宣传自己是活着的神,是为帕提亚帝国带来繁荣和昌盛的女神。
帕提亚人作为东方族群,进入希腊化世界中,势必会受到希腊化的影响。同时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帕提亚人对希腊神形象的改造,使其境内流传的希腊神形象与亚历山大大帝时期、塞琉古王国、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等的希腊神形象有着较为明显的差异。概括来说,帕提亚境内的希腊神形象有以下几方面特点。
(1)希腊神形象演变主要受政治影响。帕提亚政治局势的变化,对希腊神形象的演变有着巨大影响,甚至可以说决定性影响。如前文所说,帕提亚上层一部分支持希腊化,具有“爱希腊情结”,另一部分则主张遵守传统,复兴伊朗传统文化。这两派力量此消彼长,希腊神的形象、地位随之发生变化。而且希腊神形象同样受到帕提亚领土和敌对势力变化的影响。以钱币为例,笔者认为希腊神形象的演变主要经历了以下几个阶段。
建国之初到弗拉特斯一世时期,帕提亚人徘徊在希腊化与民族化之间。这一时期,帕提亚帝国刚刚建立,塞琉古王国是其最大的敌人。因此,帕提亚帝国前几位国王在钱币上刻意疏远塞琉古王国,减少希腊化的影响。钱币正面国王肖像头戴游牧民族的风帽,佩戴耳饰,身着与波斯帝国总督相似的服饰。钱币背面的希腊神同样身着帕提亚传统服饰,如阿尔萨息一世时期的银币(图7),阿波罗身穿帕提亚服饰。这些都可以看成帕提亚帝国刻意疏远塞琉古王国、强调其独立性和民族性的体现。但是这一时期,帕提亚人深入希腊化世界,不可避免受到希腊化文化的影响。如图8钱币采用希腊币制,钱币图案出现希腊铭文、宙斯、鹰等形象证明帕提亚已经开始受到希腊化的影响。
米特里达梯一世到沃诺奈斯一世(Vonones Ⅰ,公元8—12年在位)是“爱希腊”的黄金时期,也是希腊神形象的黄金时期。米特里达梯一世时期发行的钱币,以占领塞琉西亚为分割点。占领塞琉西亚之前,米特里达梯一世发行的钱币,仍然更多仿效之前统治者发行的钱币,帕提亚民族风格居多。在占领塞琉西亚之后,米特里达梯一世则发行了一系列带有“爱希腊”铭文的钱币。这些钱币正面国王肖像具有典型的希腊化国王外貌特征,反面基本上是希腊神形象。如图9中钱币正面是米特里达梯一世肖像,面右,头戴束发带,希腊式卷发,颈部佩戴宙斯盾。反面是赫拉克勒斯形象,呈向左走路姿势,手持棍棒和狮皮,希腊式肌肉线条明显。米特里达梯一世的做法既是宣示统治合法性,也是安抚和拉拢希腊裔和希腊化群体的手段。
同时我们需要注意的是,这一时期帕提亚帝国钱币并不是完全希腊化,本民族风格也出现在钱币上。这些都与帕提亚帝国统治稳定,希腊裔群体实力日益削弱等因素有着直接关系。这里以米特里达梯二世为例,其一方面将帕提亚疆域扩张到最大范围,另一方面首次与罗马交手,并积极扶植亚美尼亚和本都王国对抗罗马。为了获得伊朗族群的支持,米特里达梯二世发行的钱币图案上首次出现三重冕王冠(Tiara)(图10),这也是东方王权的象征,在其统治后期,帕提亚钱币铭文方面第一次出现“王中王”(King of kings)头衔。
奥罗德斯一世(Orodes Ⅰ,约公元前90—前80年在位)发行的钱币上希腊化和本土化因素交替出现。其前期发行的钱币正面国王头戴冠冕或者王权飘带,基本上遵循前代国王的传统,保持希腊化风格。在其统治晚期,出于巩固帝国东部领土、宣示主权的需要,钱币上的波斯因素迅速增加。最主要的表现是奥罗德斯一世后期发行的钱币上,国王肖像采用波斯王朝大流士一世肖像风格,这也是其本土化的一种表现。
阿尔达班二世(Artabanus Ⅱ,公元10—38年在位)到帕提亚帝国灭亡,这一时期通常被认为是帕提亚“反希腊化”时期。这一时期,钱币上出现更多本土化因素,希腊化因素则逐渐淡化。本土因素表现在国王肖像基本是波斯—帕提亚风格,阿拉米文、帕提亚文开始出现在钱币上。希腊化因素淡化则表现在希腊文拼写讹误,到后期严重走形。希腊神形象同样也是严重走形,甚至变成简单的线条勾勒(图11)。这也是帕提亚人有意消除希腊化影响的结果。
(2)希腊神地位逐步下降。希腊神地位与帕提亚帝国国情密切相关,并被人为改造,以适应政治需求。帕提亚人并不是简单地接受希腊神形象,而是根据自己的实际需要,对其进行改造。相较于在希腊化王国的地位,希腊神在帕提亚帝国的地位明显降低。
从奥罗德斯二世开始,希腊神形象基本上成为政治宣传工具。奥罗德斯二世之前的国王发行的钱币上,希腊神地位与塞琉古王国基本相同。在奥罗德斯二世时期,希腊神地位发生根本性改变。图12是其发行的四德拉克马钱币。钱币正面是国王肖像,面左。反面是坐在王位上的国王形象,面右。提喀单膝跪在国王面前,左手持权杖。提喀右手前伸,与国王伸出的手呈将要握手姿态。钱币背面图案与贝希斯敦雕刻的波斯国王君权神授图案一致。其寓意象征着奥罗德斯二世的胜利与正统地位来自神的庇佑。钱币上的国王与提喀的姿势表明这一时期帕提亚国王地位高于希腊神,并被后世帕提亚国王所继承。
希腊神地位降低的另一个表现则体现在钱币反面。例如,原来坐在王位上的宙斯形象,被帕提亚国王形象取代。图13是弗拉特斯四世(Phraates Ⅳ,公元前38—前2年在位)发行的四德拉克马钱币。正面是国王肖像,面左。反面是坐在王位上的国王形象,面右,手持弓箭和权杖。在国王面前,是站立的提喀形象。提喀左手持丰饶号角,右手举着装饰有飘带的桂冠,为国王加冕。这些都表明随着帕提亚帝国政治稳定,罗马帝国成为唯一的敌人之后,本土主义抬头,导致希腊神地位开始逐步下降,更多成为政治工具。
(3)帕提亚人对希腊神形象更多的是表象化借用。希腊化文化对于帕提亚人来说始终是一种异质文化,所以帕提亚人更多是借用希腊化文化的某些形象来表达自身的文化内容。这主要表现在三点。第一是直接借用希腊神形象来表示本民族的神祇形象。例如呈现赫拉克勒斯与米特里达梯二世握手场景的浮雕,很有可能是将帕提亚人信仰的战神韦雷斯拉格纳塑造成赫拉克勒斯的形象。钱币上宙斯坐在王位上,左手持权杖,右手前伸,神鹰落在其右手掌上面,这是用宙斯形象来表现巴力神形象(Baal)。
第二是直接借用希腊神动作的象征意义。在希腊化世界中,坐在王位上的宙斯,左手持权杖,右手托举神鹰,象征着王权。帕提亚钱币上同样延续了这一象征意义,只不过在帕提亚中后期,宙斯形象变成了国王形象。尼刻在希腊化世界中象征着胜利,其手持桂冠的动作则象征着君权神授;提喀象征着国家的繁荣和昌盛。这些标志性的动作,被帕提亚人直接移植到自己的神祇形象中。
第三是帕提亚的希腊神形象种类相对单一,与帕提亚人联系紧密的希腊神形象才会多次出现。这在钱币和雕塑上表现得较为明显。钱币上多出现提喀、尼刻、阿波罗和帕伽索斯等形象,这些都与统治合法性、胜利以及国王神化等关系密切。雕塑方面则出现了提喀、尼刻、赫拉克勒斯与狄奥尼索斯等形象。宙斯、赫尔墨斯和雅典娜等形象只是偶尔出现。塞琉古王国时期许多流行的希腊神形象,在帕提亚未曾出现。尼刻和提喀成为帕提亚帝国最为流行的希腊神形象,这也与帕提亚人频繁的战争,王位动荡,期盼国家繁荣和昌盛有着密切关系。
帕提亚帝国建立之后,实行相对自由的宗教政策,各种宗教都被允许存在,希腊神形象有了存在和传播的环境。帕提亚人为了稳定政局,树立自己的合法地位,需要利用希腊神形象进行宣传,这也使希腊神形象的继续存在有了政治上的保障。在帕提亚人的宗教信仰中,许多神祇没有具体的形象,使得希腊神可以等同于东方族群的神,也为希腊神形象的传播提供了可能性和必要性。帕提亚帝国上层一部分人的“爱希腊”情结,为希腊神形象的传播提供了政治庇护。帕提亚帝国内部和外部强大的希腊裔群体,使得帕提亚帝国需要用希腊神形象等希腊文化因素宣传自己,拉拢和争取希腊裔群体。
同时,帕提亚人对希腊神形象进行了改造,其目的主要是为政治服务。与亚历山大大帝、塞琉古王国等君王制国家相比,帕提亚境内的希腊神形象存在较大差异,有着自身特点。希腊神形象的传播和演变主要受政治因素的影响,尤其是随着帕提亚本土主义的兴起,希腊神地位不断下降。而且帕提亚人对希腊神形象更多是表象化的借用,而不是深究其文化内涵和职能。帕提亚人对希腊神形象的接受与改造,也是丝路沿线国家对外来神祇形象接受与改造的缩影,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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