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的《秘密森林》与2020年的《秘密森林2》，在豆瓣均获得9.2分的高分。《秘密森林》系列可以位列史上最经典的韩剧的类别中，就像《秘密森林》获得百想艺术大奖最佳编剧奖的授奖词说的，“以精妙的结构描写了检察官内外的权力关系，被评价为编写了韩国体裁剧的新历史”。该剧对韩国的司法制度进行鞭辟入里的剖析。
《秘密森林》系列中有一个重要的配角——徐东载，国内观众亲切称呼他为“瞪瞪”，每当紧张、惊讶或思考的时刻，徐东载就会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既夸张又略带喜感。徐东载不像黄始木和韩汝珍那样是无所畏惧的正义守护者，他有野心和算计，还背负着曾经收受贿赂的污名，但他也并非纯粹的坏人，他的内心充满挣扎，既想做个好人，也一再地在现实面前低下头来。
就连编剧李秀妍也没有想到，观众会如此喜欢徐东载。倒不仅仅是因为饰演徐东载的演员李俊赫很帅气，更在于徐东载是无数为生计奔波的普通人的缩影，在充斥暗黑潜规则的“秘密森林”里，徐东载吃尽了没背景的苦头，他的窝囊背后满是苦涩。
文｜曾于里
“普通人”是一种处境
徐东载是普通人？这也许很不符合很多观众对他的第一眼判断。
徐东载拥有修长的身形和俊朗的五官，他的帅气绝对超过95%的男性。更何况，徐东载的职业是检察官——在韩国，这可是最令人崇拜的职业之一，在韩国的司法体制里，检察官掌握巨大权力，徐东载应该是韩国社会里最不普通的那一类人吧。
徐东载确实拥有帅气的外貌、光鲜的职业。之所以说他也是一个“普通人”，是因为他所置身的是普通人的“处境”——没背景，没靠山，没资源，没金主。在韩国社会里，不论你从事什么职业，只要你没有这些资源，你都会是一个“普通人”。
所以，要了解徐东载的处境，就要明白从《秘密森林》系列到《好或坏的东载》所揭示出的韩国畸形的、基于“四缘”的社会规则。由血缘、地缘、学缘和金缘组成的所谓的“四缘”构成韩国复杂的人际关系网络，深刻影响着韩国人政治、经济、文化以及日常生活等方方面面。
血缘，即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这是社会关系中最基础也最稳定的组成部分。血缘关系不仅体现为家庭成员之间的相互支持，还延伸到家族以外的社会关系层面，形成广泛的亲属网络，人们往往会优先考虑亲戚朋友的利益，并在职务晋升、工作机会、商业合作等方面给予便利。通俗地理解，就是我们都很熟悉的“我爸是李刚”“拼爹”。
剧中，这种基于血缘关系的利益媾合或狼狈为奸或藏污纳垢比比皆是。《秘密森林》中的主要人物之一李昌俊，他的岳父是韩国只手遮天的大财阀，在岳父的助力下，李昌俊的仕途一马平川，短短时间内连升6级，从地方检察厅直通青瓦台；李昌俊要付出的代价是利用他的权力，帮岳父的一切肮脏勾当逃脱法律制裁。与之相对，寒门出身的徐东载没什么背景可拼，乡下有年迈老母，妻子也是普通人，谁都可以踩他一脚。
地缘，是籍贯或者生活在同一地域而形成的因缘，将没有血缘关系的韩国人连接在一起。韩国人的地域观念很强，比如一些有影响力的政治人物，其籍贯所在地往往会形成特定的地域性政治势力；遍布韩国各地的同乡会，也是地缘的一种新的组织形式。如果跟某个韩国大人物是同乡，进入同乡会，就可以实现资源上的互享，受到一定的荫蔽。
譬如《秘密森林》中，表面上韩国警方与检方因检方的调查权太大而不对付，可背地里，西部检察院的检察长李昌俊与当地的警察署署长却是互通内部消息的“老哥们”，因为他们是老乡。来自小地方的徐东载，也没有地缘上的靠山。
学缘，即教育背景，学历被韩国人视为衡量一个人能力的根本标准。韩国的教育竞争激烈，学生为了进入韩国三大高等学府而拼命，它们合称为“SKY”（也是著名韩剧《天空之城》的寓意），“S”即首尔大学（Seoul National University），“K”是高丽大学（Korea University），“Y”指延世大学（Yonsei University）。曾有数据统计，SKY三个大学，总共出产韩国70%的大规模企业CEO和80%的司法机构公务员，2018年在韩国五百强企业中，44.8%的总裁来自前述三所高校。毕业于“SKY”的学生本身就享有更多的就业机会和社会资源，而各种形式的校友会，在毕业求职、职场晋升、项目合作等方面发挥着裙带作用，加剧了资源的马太效应。
徐东载从地方大学苦哈哈地考上了检察官。徐东载的同行里，毕业于“SKY”、特别是首尔大学的比比皆是，他们在职场上是相互关照的学长/学弟、学姐/学妹，时不时就举行校友的聚会，徐东载一直是“局外人”。《秘密森林》中，李昌俊升职时，部长法官提议找时间同门师兄弟聚餐庆祝，徐东载表情尴尬，他不是校友；《秘密森林2》中，部长去开校友会，同事几乎都去了，徐东载又一次被排除在外，部长在聚会要结束的时候电话让徐东载去开车，就像呼叫一个代驾……
最后就是金缘，也就是“金主”。在韩国，财阀的影响力根深蒂固，几乎渗透到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对于韩国政客而言，如果没有财阀的支持，往往意味着缺乏关键的资源和助力，难以在复杂的政治生态中立足和发展。所以，在韩国的政治题材影视作品中，财阀一定扮演重要角色，官商勾结一定是故事的重要背景。
在徐东载的工作经历中，自然也没少见过官商勾结搭配的这一幕，特别是《秘密森林》中，李昌俊为了摆脱财阀岳父控制，最后付出了生命代价。来到《好或坏的东载》，一场车祸赔偿案牵涉出开发商的土地收购阴谋，开发商希望徐东载不要接着往下查了。他的顶头上司组了一个饭局，开发商就是饭局上的座上宾，直接给徐东载行贿。但凡徐东载想做个清清白白的好人，拒绝财阀的金援，驳了领导的面子，没有其他靠山的他就会职场上遭到排挤。
韩国社会“四缘”的潜规则，使得资源、机会和信息往往在同一阶层内部流动，让没资源、没背景、没靠山的普通人想要打破阶层壁垒难上加难。徐东载是很帅，徐东载从事的让人羡慕的检察官工作，但他所置身的确是“普通人”的处境——什么都没有，只能靠自己，可偏偏韩国社会更看重的是你的背景，而不是你的努力。
若能体面，谁想“窝囊”
没背景的徐东载，此前在《秘密森林》系列中，是“丑角”一般的存在，他的一大功能是调节剧情氛围，给观众带来笑料。大帅哥却显得可笑，是因为徐东载在剧情中实在是太“窝囊”了。
窝囊首先体现在徐东载职场生涯的处处碰壁。尽管他在工作上勤勤恳恳，但因为没背景，加之此前有收受贿赂的污点，每次晋升的机会总是与他擦肩而过。在《好或坏的东载》中，徐东载还是这么惨——一年一度的检察院提升名单公布，其他检察官纷纷升职，徐东载的名字又一次不在其中。顺利升职的死对头第一时间跑过来奚落他，后辈们也在背后偷偷讨论他、嘲讽他。这是对徐东载尊严的极大打击，他只能强撑笑脸，在电梯里发泄发泄，一走出电梯，面对同事和下属时又迅速强颜欢笑。
徐东载的窝囊更体现在，深知自己“四缘”要什么没什么，徐东载只好努力去巴结上司，看能不能别人吃肉他喝点汤，他费尽心思讨好上级的“姿态”，实在是不好看。
徐东载很是善于察言观色，会极尽谄媚之能事来讨好那些对他晋升有帮助的人。过度的圆滑和世故，让周边人都觉得他没志气、没骨气、缺乏真正的个性和立场，他也成为各个派系可以随时利用、也可以随时抛弃的棋子。所以，该得的好处终究是没有落到徐东载头上，他的每一次努力似乎都只是在为他人做嫁衣。
当用力过猛地谄媚都没有办法实现正常的职务跃升，徐东载只好更加用力过猛，这让他的姿态更加难看——谄媚、低声下气、功利、外露、火急火燎、司马昭之心，更显他的窝囊。比如虽然没有成功升职，他还是放下尊严来到同事聚会庆祝的保龄球馆，继续拍上司拍马屁，说自己没有升职也是有好处的，至少还能在如此优秀的上级手下继续做事。
又帅又窝囊的徐东载常常让观众笑出声，但观众的笑声不是嘲笑，而是心有戚戚的苦笑。事实上，观众普遍很喜欢徐东载，否则也不会有专门为他量身定做的衍生剧《或好或坏的东载》。观众对徐东载的共鸣来源于，多数人都是徐东载这样的普通人：没背景、没靠山、没资源、没金主，只能依靠自己赤手空拳想闯出一片天。徐东载的要求并不过分：勤勤恳恳工作，顺顺利利升职加薪，能够在首尔谋个稳定点的职位，不用再与妻儿分居两地，不用心中充满对妻儿的愧疚。现实却远比想象中残酷，努力往往换来失望，梦想似乎总是遥不可及。
但普通人本不必窝囊，徐东载本不必窝囊。试想一下，如果韩国不是一个“四缘”社会，徐东载的努力就应该得到体面的回报。在一个公平开放的环境中，个人的能力和业绩将被放在首位，而不是背景和关系。徐东载虽然没有显赫的家族背景，也不是毕业于顶级名校，但他的勤奋、智慧和专业能力本应成为他晋升和成功的基石。他无需为了讨好上级而卑躬屈膝，也不必为了获得资源而挑战道德或法律的底线，他可以专注于自己的工作，通过合法和正当的手段实现职业目标，实现个人价值的同时也能保持内心的纯净和道德的底线，成为一个真正受人尊敬的检察官。
但在一个充斥不公平、仿若“秘密森林”的社会里，“好人难做”，帅气的徐东载也难逃窝囊。《秘密森林》系列，“秘密森林”隐喻了韩国社会中那些难以深入的阴暗角落：司法体系的腐败、权力机构的不透明以及财阀集团的操控，权力与财富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普通人牢牢困在其中。黄始木和韩汝珍就像是这片森林中的探险者，他们用智慧和勇气一步步揭开隐藏的秘密，试图将光明照进黑暗的深处。然而，这片森林并非轻易能够穿越，每一步都充满危险与挑战。
黄始木和韩汝珍令人钦佩，但也要承认，很多人做不到像他们那样一往无前、奋不顾身，更多人是有羁绊、有顾虑、有软肋的徐东载。我们的人性，与其说本善或本恶，毋宁说，我们的人性本是一杯无色的水，社会容器的颜色更大程度上决定了人性的颜色。在一个公正、透明的社会环境中，人们能更多地保持本性的善良和正直；而在一个充满腐败和不公的环境中，人性则可能被扭曲和异化。徐东载察言观色、逢迎拍马、委曲求全的“窝囊”，并非他本性使然。
当然，反思剧中“好人难做”背后的机制之弊，并不意味着把人性的异化完全甩锅给社会，而忽略人的主观能动性。作为有思想、有选择能力的高级生命体，人在面对环境压迫时，拥有坚守内心道德准则的能力。在逆境中坚持正义，在顺境中保持谦逊，这才是人性光辉的真正体现。
这是我们那么爱黄始木和韩汝珍的理由，也是我们无法真正讨厌徐东载的理由——他想做个好人，他内心深处有对正义的坚守，他会挣扎、矛盾和痛苦。不论他姿态多难看，不论他的一些举动有多么像小丑，在真正的大是大非面前，他没有含糊，他做出帅气的选择。这样的时刻，让他重新找回职业的尊严和价值。
如果我们做不了黄始木和韩汝真，至少应该做个徐东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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