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何刚
把《蹒跚前行》《长期危机》两本书连在一起阅读,对于理解20世纪以来全球经济的增长繁荣、发展失衡,以及如何解决当前全球经济面临的各种长期危机,都有一些新的启发和思考。
作者为《财经》杂志主编。本文原文发表于《财经》杂志。
关于20世纪以来的全球经济增长、繁荣及失衡,国际经济学界有很多重磅作品,这也是一个不断丰富史料、视角和对策的重大议题。
最近,中信出版社比较译丛引进了两本新书:一本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布拉德福德·德龙教授的经济史大部头——《蹒跚前行:1870-2010年全球经济史》;另一本是戈登·布朗、穆罕默德·埃尔-埃里安、迈克尔·斯宾塞等人合著的,有关全球经济增长失衡的现实对策思考——《长期危机:重塑全球经济之路》。
这两本书恰好把20世纪全球经济的历史、现实和21世纪的未来连在一起,所以我把这两本书连在一起阅读,对于理解20世纪以来全球经济的增长繁荣、发展失衡,以及如何解决当前全球经济面临的各种长期危机,都有了一些新的启发和思考。
全球经济何以蹒跚前行?
在《蹒跚前行》一书中,德龙教授有几个核心观察值得关注:
一是罕见地定义了一个“加长版的20世纪”,从1870年算起并一直持续到2010年,共计140年,这是目前我看到的对20世纪主观定义里最长的时段,比乔万尼·阿里吉那本名著《漫长的20世纪》所定义的时段还要长得多,这不能不对德龙的时间定义深感兴趣;
二是作者总结了在这个加长版20世纪里,推动全球经济繁荣增长的三大关键因素:工业实验室、现代公司组织和全球化,本质上就是西方科技、产业与产品创新及商业版图的全球化;
三是在加长版的20世纪,全球经济的空前繁荣并没有造就一个乌托邦式的人类大同理想社会,反而导致了空前的贫富差距拉大,造成国家间长期的对立战乱,以及各类型暴政在各国此起彼伏等全球挑战;
四是这个不甚理想的现实社会,能否在已经开始的21世纪有实质性改善,需要形成更大的全球性共识,但目前看起来前景不甚明朗,走向更理想的全球乌托邦社会的答案,并非呼之欲出。
这些观察总结,与此前很多经济史学家的研究不太一样,有些甚至令人意外。所以我细读此书,更深刻地感受是作者不一样的观察研究视角以及背后的逻辑,因为与众不同,所以颇有价值。
而本书最大价值,其实是对技术驱动的全球经济增长的分析。这样的经济增长,不是从更早的18世纪英国工业革命,而是在19世纪下半叶开始的第二次工业革命,准确地说是从1870年开始,才全面超过人口增速,从而打破了马尔萨斯提出的“人口增长悖论”,给全球带来普遍性经济繁荣和财富增长。
德龙教授这个复杂的史实梳理和具体阐述,回答了为什么在20世纪80年代以来,经济全球化可以不断加速,跨国大公司可以快速膨胀,甚至全球财富积累和失衡分配,会如此无可阻挡。
有意思的是,德龙教授作为经济史学家,却对100多年来的世界格局变化分析着墨很多,你会恍惚觉得,你是不是正在读一本加长版的20世纪国际关系史。
这个视角当然非常必要,但多多少少冲淡了对于公司组织全球化的深度分析,稍微有点国际关系和经济发展两张皮的分离感。如果从经济史角度看,既然德龙教授提出了跨国公司的至关重要性,其实可以有更多关于跨国公司在20世纪作用的具体阐述。
如果说有什么欠缺和不足,就是在中文版里,关于20世纪东亚国家的崛起,尤其是有关中国改革开放的梳理与分析,读者难以看到;对其他新兴经济体在20世纪的发展变化,作者的关注也相对不足。所以本质上看,这本书主要还是以欧美经济史为主,尤其是其中文版,很难说是名副其实的全球经济史。
不过,作者在书中对于19世纪晚期满清时期的中国经济状况,尤其是当时的落后与艰难困局,有很好的历史梳理和制度分析,其中大量历史细节,比如关于李鸿章的角色与作用,以及美国胡佛家族在当时中国并不光彩的淘金史,读来都让人心态复杂。
而由于作者所持价值观与立场差异,对20世纪盛行的凯恩斯主义和新自由主义,都持审慎甚至批评态度。他认为前者在经济萧条过程中通过影响政府政策,从而过度放大了政府权力,干扰并扭曲了市场经济体制;而后者过度强调市场自由,实际上导致很多不公平竞争,从而导致富人在国民收入中占比过大。
因此,看起来繁荣的20世纪,其实有深刻的历史教训。除了经济上的各种不公平和失衡,德龙教授还看重另外几大教训:全球普遍存在的政府管理不善和政策失当,导致很多国家的社会局势和经济动荡不安;各种类型的暴虐政权,在20世纪的世界各地此起彼伏,导致很多人为灾难。因此,对于人类能否走向更加美好的社会乌托邦,作者虽有所期待,但信心不足,甚至颇为悲观。
所以这本书的书名其实非常耐人寻味,其英文原文是《Slouching Towards Utopia》,可以直译为“无精打采漫无目的地走向乌托邦”,译为蹒跚前行,也算基本贴切。你可以理解为历史真实的光怪陆离,也可以视为现实世界的复杂多样。而我读到的,则是作者在回望加长版的20世纪过程中,不断掩卷叹息,以及对全球不确定未来紧锁眉头。我仿佛听到他在进行当年中国学者梁漱溟式的追问:这个世界真的会更好吗?
有没有解决长期危机的理想方案?
读完《蹒跚前行》,带着前面提到的种种疑问,接着读布朗和斯宾塞等人合著的《长期危机》这本书,压抑的心情会慢慢得到缓释。因为这是一本作者组合多元,并且充满理想主义的宣言式作品。
四位作者:戈登·布朗是英国前财长;埃尔-埃里安是剑桥王后学院院长;迈克尔·斯宾塞是获得诺贝尔奖的经济学家;里德·利多是王后学院硕士、埃尔-埃里安的学生,估计是全书主要执笔者。这么一个独特组合的作者群,试图通过群策群力,给陷入增长失衡的全球经济开一个现实处方,也就是对如何解决全球经济的长期危机,找出三个方面的长期对策,立意确实够大、够高。
但是,也正因为他们讨论的主题足够复杂、宏大,在这种合作著作里,他们的优势与不足也有非常明显的体现。
首先,看他们定义全球经济长期危机的五个主要方面:一是经济增长明显放缓;二是全球通胀普遍增高,当然主要是欧美发达国家;三是国家之间和不同社群之间的财富、权利与机遇的不平等恶化;四是普遍的贸易保护主义抬头,尤其是发达国家对新兴经济体;五是全球极端气候危机频发。
很显然,这有的是老问题,有的是新挑战,涵盖全球经济、金融、社会、贸易和环境等多个方面,对这些议题的关注和思考,本身也是全局性的视角。
其次,看他们解决全球长期危机的具体处方,主要是三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希望改变当前失衡且难以为继的经济增长方式,强调并倡议在全球推行更有包容性的经济增长,这个提法并不新鲜,也是包括联合国在内的很多国际组织,以及经济研究者和不少国家的主张。几位作者在书中提出的核心主张,是改变此前的增长方程式,也是努力克服制约生产率进步的贸易障碍、技术障碍和人性障碍。
第二个方面,是希望改变当前的全球经济管理模式,通过强化国际合作,尤其是通过主要经济体的宏观政策协调与国际合作,构建新的全球经济管理模式,这也不是新鲜主张,真正挑战在于世界各国有自己的国家利益,如何超越局部放眼全球,现实考验太多,知易行难。
第三个方面,是通过重构全球新的治理体系,从而实现全球秩序的与时俱进,其核心是构建一个美味而减量的“轻度全球化”,为此他们倡议要大力改革世界贸易组织、G20以及联合国,从而为应对全球长期危机构建可支撑体系,其中最有意思的新提法是“轻度全球化”,这是对此前过快且过度全球化的一种修正,也就是全球断裂联结,显然不得人心,但深度和密切的全球化也难以再推进。
从总体上看,全书着眼人类未来命运并试图构建新的利益共同体和全球新机制,论述充满忧患意识和积极建设性,体现了政治家、学者和经济学家的入世良知,也充分反映了乐观理想主义者,对于解决复杂世界问题时的一厢情愿,以及多多少少的纸上谈兵。
在我看来,《长期危机》这本书,对全球面临的挑战和问题的洞察力,其实胜过为解决这些老大难问题而提出的具体行动指南。这也注定了,作者们提出的可持续和包容性增长改革计划,最大价值仍然只是引起更多人对这个重要议题的讨论,至于具体方案,看看就好。
《长期危机》这本书,确实可以和德龙教授的《蹒跚前行》结合起来阅读。一本写漫长20世纪的经济变迁,一本提出解决全球增长失衡和不平等的可能方案,两本书事实上相互衔接、呼应。从价值观和立场来看,他们都对20世纪80年代以来欧美盛行的新自由主义思潮和政策实践效果进行了全面反思,他们的主张总体上是对极端市场自由的回撤,是从追求经济效率向主张社会公平回归。
所以,时代潮流真是一波接一波,很难有真正的孤立事件。当前全球政治经济格局均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东方与西方,此地和彼岸,在不约而同的回望中,也在以各种方式,试图修正此前有关经济与社会发展的各种探索,当初的过犹不及,一如当下的矫枉过正。
《长期危机:重塑全球经济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