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军：探询公主爵之美（原载《洛阳日报》）

教育 2025-02-08 16:10 安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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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匕

副刊头条

探询公主爵之美

■ 裴军

在城中闷久了，情绪有点儿崩。黎明时做了一个很混沌的梦，脑海中疾如雷电的一闪，依稀看见在晨曦的明媚光影中乳钉纹铜爵正款款旋舞着，通身闪着土豪金，搔首弄姿，熠熠生辉。她身着一袭黄金裙袂，飘飘欲仙，勾人心魂，倩影映着夏朝的云影流光，闪耀着一个波澜壮阔的文明形态。

乳钉纹铜爵又来扰人好梦了！

我倏然起心动念，因她会发光，我决定要逐光而行，前去探望她。与她最好的相遇，不是在路上，而是在心中，是发自灵魂深处的那种牵挂。

车窗外的阳光如钢琴弹奏出金灿灿的音色，呼啸奔驰的高铁划过远山简笔勾勒的线条，急速闪退的大平原上一派霁麦青青，我的耳鼓里隐隐地奏响了来自远古的高邈之音。也许在冬小麦的眼里只有原野的宽大与肥沃，而我的心中只有对乳钉纹铜爵一往情深的奔赴。眼下最令人费解的事，就是一个人要跑很远的路，甘愿拜倒在乳钉纹铜爵的石榴裙下，见到心仪已久的她，我第一眼就会沦陷，这种偏爱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执着。好在人生就是一场来去匆匆的奔赴，无论怎样的遇见，都值得珍惜和留恋。

我对乳钉纹铜爵之美的发现和认知是有波折的。起初，我并不识得或认可她的美，多次错过深入了解的机会。对她的情感很迟钝，并非一见倾心，是日久生情的喜欢。倾慕她是后来才发生的事，随着岁月的流逝和了解的不断加深，才逐渐发现了她惊为天人之美。

读大学那会儿，上夜自习时，第一次在校阅览室的杂志上看到了乳钉纹铜爵的图片，觉得她像山野村姑般寻常，形容枯槁，锈迹斑斑，光泽黯淡，肢体严重氧化，弱不禁风，浑身土里土气的，从长相到气质并无过人之处，真没什么好稀奇的。可巧，我身边正呼啦啦翻书的同学，家就住在二里头夏都遗址附近。他戳了我一眼说，她可是青铜王国中最璀璨的星宿，是洛阳市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可比一条命值钱多了。咋？不服，你这是有眼不识泰山。不久，同学们去参观八路军驻洛办事处纪念馆，在窄旧的老城街边的地摊上就摆着乳钉纹铜爵的仿制品，摊主扯着破铜锣嗓子，吆喝着贰拾元一枚。我扫见那枚瘦小的铜爵，很猥琐，灰头土脸，骨瘦如柴，一幅楚楚可怜的模样，挺让人心疼的。于是动了恻隐之心，从本来就不丰盈的裤兜里抠出钱来，砍了一半的价请回了一尊，后随着我走南闯北，搬家时却不慎将其弄丢了，让我至今还唏嘘不已。那一次，我到偃师县城的印刷厂校印《校园文学报》，车间里正双手托着沉甸甸钢模的胖阿姨走来，我问这附近有什么古迹可看的，抽空想瞅一瞅。她举重若轻地放下钢模，告诉我，厂门对个就是商城博物馆，隔河可望见二里头夏都遗址，那里的宝贝可多了呢，最国宝的就是乳钉纹铜爵。为了保护好这些国宝，专家们正在规划设计，要在原址上筹资建设一个很气派的博物馆呢。由于人生路不熟，中午小憩时，迎着明晃晃的暖阳和满街迟迟不肯掉落的法桐黄叶，只能隔河兴叹，终未能探访埋着乳钉纹铜爵的神奇之地。

果然天遂人愿，接近并欣赏乳钉纹铜爵的机会终于到来了。周日，校学生会组织各系学生会干部参观洛阳市博物馆。在明亮的展柜前，透过参观者蚂蚁般贴着厚重钢化玻璃的脑袋，终于在铁桶般围观的人群外瞥见了乳钉纹铜爵的俏丽轮廓，在空落落的展柜中，柔和的灯光照着她娉娉袅袅的身姿，在艳羡的目光簇的聚焦下，她独自站在阔绰而明亮的虚空中，几乎能被四围正疯狂飙升的热情所融化。馆里暴燃的热情也延烧到了我，突然认识到了乳钉纹铜爵的美丽，对我瞬间产生了博大的启悟，心中顿生内疚之情。我感慨，世间的悲剧就是培育美、埋葬美、出土美、发现美并考证美，这几乎成了考古界亘古不变的轮回。泥土下数千年的埋没对人类是大不幸，而对她或许是享受大宁静的世外桃源。正是这漫长的埋没才锻造了她的旷世奇美。几千年后才腾蛇化龙，填补了历史空白，实现最终的破圈。公主爵在二里头出土，承载着一个王朝的秘密，向人间露出和善的微笑，面对考古学家，她公主般地矜持，羞怯于表达。她的出土就是重生，如耗尽能量的夕阳脱胎成朝气蓬勃的旭日，因此，才显得贵而不媚，雅而不俗，风姿绰约，温婉清丽，通身闪着精美与精巧的神韵，在无声地诉说着天朝上国的壮丽辉煌。她周身辐射着金灿灿的光芒：亭亭玉立的站姿，泰然自若的容貌，洗尽铅华的素美，饱经枯燥的浪漫，含威不露的气场，不可估量的价值……这枚重见天日的青铜还没来得及张口说话，就让泱泱华夏瞬间蓬荜生辉，使整个世界为之惊艳不已。那时，透过晃动的脑袋间的空隙，我贪婪地瞄着这枚平凡而卓越的青铜爵，视线不断地被移动的人头遮掩和阻隔，仍未看得清晰。但在我眼里真切地洞见了辽阔无垠的时空转换、源远流长的文明历史和沧海桑田的王朝变迁。可惜这面展柜的容量太小了，它怎么能撑得下人们对她的宏大赞美、无尽惊叹和由衷感慨？

这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一眼千年吧，它能勾描出我对乳钉纹铜爵的鲜活印象，唤醒内心深藏的温婉，赋予一生的痴情。从此，她就在我心中打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

那年的全国两会如期召开，偃师市的一位领导赴京带队值班，我们在宾馆中相谈甚欢，得知他负责博物馆的建设任务，就神差鬼使地谈起了乳钉纹铜爵，那位领导表现出了情有独衷的神情，如数家珍地讲起了铜爵精彩的考古叙事，还对她在民间流传的诸多名字进行了梳理和探究。他不太认可人们叫她美女爵，觉得这名字俗气，不庄重。叫小姐爵更不妥贴，太过轻佻，甚至有猥亵之嫌，极易引发不健康的联想。叫少女爵吧，虽接近他心中所想，但形似而神不肖，觉得有点儿牵强。叫红颜爵吧，又过于笼统，缺少鲜明特色，给人的印象太肤浅。叫贵妇爵吧，那太肥腻了，不雅，神合形却不似，这明显也不搭。我当即建议，因乳钉纹铜爵如倾国倾城的公主，干脆就叫她公主爵吧。这既突出其年龄之优势、容貌之美艳、气质之儒雅，更符合其身份之尊贵。闻言，他微笑着点头，说此名贴切，甚好！

新家坐落于洛河北岸新落成的万达广场。回来时遇上天气好的日子，站在楼顶或倚在阳台上，举着旅游用的望远镜向南瞄，就能瞅到河对岸空阔的原野上，矗着金鸡独立的博物馆，其外形格外地简约明晰：整体像一条正凌空腾飞的巨龙，逼真地揭示了此馆的文化内涵和历史价值。屋顶平面似藏了一把钥匙，旨在启示人们打开历史探源工程的密码。离公主爵落脚之地近了，博物馆有寓意的造型招惹了我，又动了近距离地探望她的想法。于是，2021年冬的某个傍晚，我专程驱车去了一次，但因疫情肆虐的原因并未开馆。看着设计奇巧的博物馆和空旷的四野，寒风凛冽，人迹寥寥，惨淡的纤凝压低天幕，洛水一路呜咽着，河面闪着寒光。这正应和了我心中蔓延的惆怅，但我并不后悔。这是家门口的博物馆，总能看到的，心中并不急。离开时，回望新落成的古朴大气的博物馆，脑海中闪耀着公主爵的璀璨之光，耳鼓中奏出不同声部的青铜交响，心中反倒踏实了许多。

此次，我自北向南，跨越山海，直奔二里头夏都遗址博物馆而来，赴一场与公主爵的心灵之约。

眼下我最大的快乐就是亲近、鉴赏、品评、回味，接受公主爵温柔而深奥的凝视，与其灵魂来一场跨时空的对话，分享她经历的生命体验，从她折射的历史反光中探测到中华文明之源。在彼此照亮之际，也审视一下自己渺小的影子。这既能构建一条属于彼此灵魂的通道，也能直通遥远的时空和难以企及的内心，与她建立深刻的情感共鸣，更能映照出历史深处无穷而有趣的奥秘。我自在地漫游于宏阔的历史空间与漫长的精神时间中，闻到她身上散发的盈盈暗香，抵达了快乐的极致，自然感到其乐无穷。

我经过厚重的纹饰墙，穿过象征方正历史时空的大门，就步入了摆满实证文物和丰富史料的第一展厅里。顿感光线幽暗了下来，弥漫着一派旷远幽深的访古氛围。不同于那次人满为患的参拜经历，游人除了我外，还有一对热恋中的情侣。我欣赏巨大的环形墙壁壁画和变幻莫测的灯光秀，沉浸式地游览着，仿佛穿越时空隧道，逐渐进入了一个广域王权国家的疆界中，融入到了夏王朝波澜壮阔的历史时空里，感受中华文明在最早的中国正轰轰烈烈地上演。

很快，我在“赫赫夏都”专题展厅的入口处发现了公主爵。铜爵是夏代最常见的“酒杯”，多属于胖爵或富贵爵，外形很富泰，多长成胖㬿㬿的样貌。而公主爵是沙漏型的西施美女，却明显不同于其同胞。她极富独特的个性，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早期青铜器的典型风格。她的美不仅在于精致的五官，更在于散发的自信与光芒，造型浪漫，气质迷人，身材纤细、优美雅致，蕴含着东方古国最典型的审美。

我留意到，馆方有意让她站在最尊贵的位置上。她安静地立于展柜中的红色基座上，迎门而立，骨相苗条，古拙秀美，俊巧清逸。其比例精妙得超乎想像，流口和尾颀长，爵体总长甚至超过总高。这是铸造师在有意炫耀青铜的延展性、坚固性和高超的铸造技术吧。她精美绝仑，极富美感，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周身闪烁着灿烂的光芒，彰显着实至名归的荣光。

公主爵的闪亮登场，结束了一个王朝在泥土中保持沉默而坚韧的等待，填补了中华文明的巨大亏空。她遗世独立，羽化成仙，既是中华文明起源有说服力的实物,是将史前传说变成鲜活现实的铁证，更是炎黄子孙对生命的最崇高礼赞。馆方的这种安置适应视觉原理，更符合审美需求，可见其苦心匠意。开门见山、进门见宝，显然是与她的身份相匹配的：她是华夏酒礼文化的鼻祖、青铜器具的典范与王者，号称“华夏第一爵”，象征着青铜铸造的一个飞跃性的发展，开启了中国青铜文化的璀璨华章。显示其地位之高，名声之显，影响之大。她以舍我其谁的实力和担当，义无反顾地挑起博物馆开篇之大梁。

我为发现处于中华文明黎明时的公主爵而由衷地庆幸，千里奔波的艰辛会因领略其神采而得到了情感上的超值弥补。我绕着展柜溜达着，从不同角度审视她飘逸的造型、逼真的神韵和丰稔的内敛，美好快乐的心情一直在绽放着。公主爵洋溢着沧桑之美，是慈悲的、柔软的。伴她之侧，我如坐在一株清心菩提之下，静闻超凡脱俗的禅音，感受到安静力量的神奇与伟大。我的灵魂立即皈依，进入了丰富地宁静状态，心也变得澄澈见底，城市喧嚣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情绪舒缓有序，心情平淡似水，脸上荡漾着淡淡的笑意，心中流动着款款的深情。

公主爵是深藏在岁月中的金子。从她身上聆听历史的回声，寻找古老文明的精神原乡。她如同一束光穿透了历史的迷雾，照亮了那段被遗忘的岁月。她是联系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时光使者，也是一把神通广大的钥匙，开启了通往夏朝历史深处的大门。每一次对她的凝视，都在打捞夏王朝大殿上的一轮彤红的落日，依稀能听到古老的故事在耳边低语，讲述着先民们是如何用智慧创造着人间奇迹。她以其独特的存在证明了华夏文明的源远流长，她不仅是历史的见证者，更是文化的传承者。她在提醒后世，那些被尘封的往事依然值得人们去探索、去铭记。

面对这枚公主爵，我心中显得出奇地空灵，无限地接近幸福。历史与现实实现了审美共情，我感到如此地踏实，让我们追逐着青铜之歌的旋律，走进深邃的历史中，感受那份属于中华民族的骄傲与自豪吧。

（原载《洛阳日报》）

裴军，笔名:青莲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西城区人，祖籍河南省信阳市光山县。党员，获文学硕士、法学博士，编审。大学时期，曾主编《校园文学》报，印刷出版诗集《青莲子》；工作后，在《人民日报》《经济参考报》、新华社等主流媒体和杂志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报告文学等200万字以上。2017年12月，出版长篇小说《盛世山桃红》（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出版）。2020年7月，发表诗集《夏日莲歌》(光明日报社出版)。2020年10月，推出长篇小说《诚信》(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现就职于中央国家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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