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锋 冉启斌 | 音节的定义——基于语言学的思考

文摘   2024-07-23 08:24   河北  


原文发表于《南开语言学刊》2019年第2期(总第34期):1-9。


提要:音节是语言系统的一个重要层级。以往人们对音节的定义不尽一致。音节是一种语音单位,更是一种语言单位。因此,我们从语言学角度考虑音节的定义:音节是语言中最小的能够自由组合的音段结构单位。文章从多个方面论证了这个定义的内容和相关问题。

关键词:音节 语言学定义 自由组合 音段结构 音义结合


1.以往的音节研究

人们很早就认识到音节的存在,古希腊语的συλλαβ ή(syllabḗ [sylːabɛ̌ː]) 意义为“放在一起的东西”(what taken together),在语言上就是“放在一起成为一个单一声音的几个字母”(letters taken together to make a single sound)。中国传统音韵学研究的字音,实际上就是带调的音节。索绪尔的贡献之一,就是承认音节结构,并以此为基础拟测原始印欧语中词首喉音的存在(Saussure1878)。
人们从生理、心理等角度对音节做过很多探索。J. Storm提出过“呼气”说(Storm ),谢尔巴提出过“肌肉紧张说”(Sherba1937 )。Stetson(1928/1951)的胸博理论(chest pulse theory)认为音节在生理上发出跟一次呼吸运动相关。比较通行的是Jesperson等的“响度说”,即音节中“响度的高峰就是音节中心,响度最低的地方是音节分界线。”(Jesperson1913 )。这是基于主观判定的一种单一尺度。
近些年来人们对音节探讨的视野更宽广。有的从生理运动学进行发音生理角度采用多种实验方法研究音节(Krakow 1989、1999,Schiller 1997,Redford 1999)。有的学者从神经心理角度进行考察(参见特拉斯克2000,Cholin 2008)。这些研究的进展各自揭示了音节在不同方面的特性,开拓了人们对音节的认识。然而在总体上,人们对音节还没有一个基本共识,以致在词典和教科书上有各种不同的说法,甚至有人提出“音节不过是一个方便的杜撰”(特拉斯克2000:255)。
上述情况表明我们对音节的意义需要深入思考。音节是语音学和音系学中的基本概念,也是语言学中的重要概念。长期以来,人们都只是在语音学或音系学范畴里考虑音节问题。这可能就是找不到适宜的音节定义的原因。音节具有语音学的属性,更具有语言学属性。音节在语言系统中不仅是一种重要的单位,也是一个重要的层级。我们需要考虑一种语言学角度的音节定义。

2.语言层级中的音节

音节在语言系统中的地位十分重要。在实际研究中,音节是人们语言发音中的独立片段,是进行语音分析的基础平台,如不特别申明,即默认在音节构架中工作。语言中韵律特征的基本负载单位就是音节。各种元音长、短的对立,辅音松、紧的区别,读音轻、重的差异,只能在音节里才能比较。元音和辅音的音段组合关系都是在音节的框架中讨论的。特定语言或方言中的音位分析和共时历时的音变考察都是在音节中进行的。脱离了音节,这些概念就会失去依据。对于音节在语言结构系统中的基础作用和重要意义,我们应有充分的认识。
 

图一 语言层级示意图(局部)
 
在语言系统层级中,音节位于语音和语义两大系统的结合部(见图一)。在它的下位有音段,也就是元音和辅音音位,即音段音位。音段组成音节是有音位配列规则(phonotactics)制约的,即音节具有内部结构,是成系统的。如:汉语的音节是首先分为声母(Initial)和韵母(Final)两部分,韵母由韵头(mediat)、韵腹(nucleus)、韵尾(ending)构成(王洪君 2008)。在英语等语言中,音节有音首(onset)和韵(rhyme)构成,韵再分为韵核(nucleus)和韵尾(coda)(Davis 2006)。在音节内部,哪些音段能够出现在那个位置上,不同语言的音位配列规则各不相同。如:汉语普通话只有/i、u、y/可以做韵头,只有/i、u、n、ŋ/可以做韵尾;英语音节的音首(onset)、韵核(nucleus)和韵尾(coda)也都有特定的限制。音段音位以下的音位变体和语音特征这里不再详述。
由音节序列组成的语素具有意义。语素与语素构成词,词与词构成短语,再成为句子。这样一级一级往上,形成系统的语言层级。其中每一层级与上位层级之间都是有规则制约的。语素组成词要受到构词法的规则制约。首先是把语素分为词根和词缀,再有复合与派生两种合成词的方式,还有各种具体的语义搭配关系和结构形式方面的制约。词再组成上位的短语以及语句的很多句法和语义的规则在这里不再详述。
从上面的讨论我们可以看到,在音节的下位层级,音段与音段组合成音节的过程是有限制条件的;在音节之上,语素跟语素结合为词的过程也是有限制条件的。可是几乎没有哪位学者在论著中讨论音节与音节的组合有什么规则和制约问题。可见音节与音节的组合是自由的,这可能是一种共性。很多语言中都是如此。因此我们至少可以说音节是在语言系统各层级中最少制约的层级,没有之一。我们的问题是,这有什么原因呢?
音节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它是位于语言巨系统的两个子系统,语音和语义之间的结合部,联结点上。语言中的词、短语、句子,都是音义结合体。最小的音义结合体就是语素。在这种语音和语义的双方结合中,音节就是语音方面的基本单位。位于这种联结点和过渡带上,音节当然要有充分的自由,以便于跟各种不同的语义概念相结合。这可以联系到索绪尔讲的“音义结合的自由”(Saussure 1916)。
音节在音义结合中有这样重要的作用,而至今还没有一致的定义,成为语言系统各层级中的一个空白区。索绪尔曾经意识到并讨论了音义结合的任意性问题,可他的前后说法并不一致(石锋2013)。然而他给予我们极大的启示:在音义结合的具体过程中来认识音节问题,或许能够取得一些进展。

3. 音节的语言学定义

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音节是语言中最小的能够自由组合的音段结构单位。这种音段结构可以表示为CVX。其中,C为0-3(或更多)个首辅音,X为0-3(或更多)个尾辅音,二者都是可选的;V为带有/没有前滑音和/或后滑音的元音音核,在个别没有元音音核时可以由成音节辅音即响音代替,这是必选的。①曾有学者讲过:音节是一个在发音中不能间断的单位,典型的音节包含一个两侧带有若干辅音的元音(Hall 2006:329),这是一种概括的说法。
从表层形态来看,音节的构成成分是十分复杂的,例如英语有text [tɛksts] CVCCC、sprints [sprɪnts] CCCVCCC等音节。端木三(Duanmu 2008, 2011)提出所有语言的最大音节都可以是CVX,原因在于:(1)并不是每个辅音都构成音节;(2)音节认定要考虑构词形态因素,这包括辅音缀、潜在的前接或后接元音、形态音位变体等。汉语的儿化、英语的第三人称形态变化{s}等特定的形态音位并不能独立存在,也不能自由组合,因此不是音节。
音节能够自由组合,即从理论上说任何两个或几个音节都是可以组合在一起的,因此不存在音节与音节的组合规则。当然音节在负载了语义之后,就成为语素,这时表面上还是音节与音节之间的组合,实际上已经是语素跟语素之间的组合,要受到语义组合关系的制约。它们的搭配关系服从于语义的需要,而在语音上同样是没有制约的。
音节是音段结构单位。音节可以负载韵律特征,但不包括韵律特征。因此人们通常把汉语的字音称为带调音节,就跟英语中讲到重读音节、非重读音节一样,都是把音节的音段结构跟超音段的韵律成分区分开来,尽管它们之间常常是紧密结合在一起。音节是负载超音段成分的最小单位。超音段成分还可以作用于更大结构层级,如词和短语,特别是句子中的语调。
通常人们可以利用语感通过发音和听辨对母语的音节进行自然区分。这不需要进行教学训练。母语者在划分音节的过程中依据的这种感性认识是自然形成的。一般对非母语的另一种语言缺乏语感,因此可能出现音节划分错误。例如汉语母语者往往认为诸如英语中包含有复辅音的音节(如script)是多音节;但是英语母语者认为这只是一个音节。母语者对自身语言的音节具有自然区分的能力,这使人们通常把音节定义为“自然的语音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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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对于CVX结构的详细论述,请参见端木三有关论著(Duanmu 2008)。


4.音义结合过程的两个阶段

音节是音义结合的重要转换过渡层级。音义结合过程可以分为两个阶段:1、选择音节组合。2、韵律赋值调整。为了更好地说明这种音义结合的过程,我们在音节层级中再附加一个音节组,即音节序列。(见图二)
 

图二  音义结合过程的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从音节到音节组。我们可以设想其中有两个逻辑步骤:备选音节组和入选音节组。备选音节组就是所有可能出现的音节序列,包括音节数为1的,音节数为2的,音节数为3的……,即单音节、双音节、三音节等的音节序列。如汉语中的单音节序列约有400个,双音节序列就是约16万个,三音节序列就更多达约6千400万个,四音节序列会达到天文数字(计算方法参见下一节说明)。这些有可能出现的大量音节序列都作为备选音节组,没有语音规则的限制,用来供语言中的意义来选择。最终入选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音节序列。
入选音节组就是能够跟意义相结合的音节序列,也即在大量的备选音节组里面被选中的音节组。在汉语中通常以有没有汉字做为是否能够跟意义结合的标志。在约400个单音节中,约有30个音节没有汉字,即没有入选跟意义结合。②在汉语普通话中/fi/音节没有汉字,不是这个音节不能发,而是这个音节没有被选中;在汉语吴方言中这个音节就有意义:飞。一般所说的音义结合就集中表现在这个入选音节组的步骤。在选择中既有任意性又有理据性,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过程。在音节组合中同样没有制约,这是在上面的备选音节组中已经解决的问题。备选音节组和入选音节组都还是属于音节层级的范畴。
不同语言在音义结合上的对应关系各有不同,也即语素的音节数不同。如:汉语以单音节为主,也有少量多音节组;英语、日语以多音节为主,也有部分是单音节的。这只是音节数目不同,而音节是音义结合基本单位的地位并没有变化。
第二阶段是从音节组到语素。同样可以考虑有两个步骤:韵律赋值和后续调整。韵律赋值就是使入选音节组的音段结构的音节负载音高、音长、音强等超音段成分,成为带有特定韵律特征的音节序列。韵律赋值犹如画龙点睛。在韵律赋值的同时,实现音义结合,使音节序列成为语素,进入语素层级。不同语言各有特定韵律规则。汉语中大量单音节语素都是带调音节,这跟英语的重读音节一样都是韵律赋值的结果。
后续调整是韵律赋值以后,在语音上的协调整合。调整的内容比较广泛,包括音段成分和超音段成分的整合。如:随着重读音节和非重读音节而出现的外缘化、同化、异化、央化、弱化、脱落等连读音变是音段方面的调整;声调方面的调整有连读变调等。汉语中的轻声和儿化也属于这种后续调整。还有英语、法语等语言中的音节重组,即音节连读中前音节的尾辅音和后音节开头的元音可以连起来。只是英语前面那个尾辅音一般是发出来的,而法语一般不发出来,音节重组连读时才发出来。
在乌拉尔语系、阿尔泰语系等语言中的元音和谐、辅音和谐现象,是元音或辅音在发音方法或发音部位上的协调。如:属于乌拉尔语系的芬兰语前元音和后元音往往不能出现在同一个词中;属于阿尔泰语系的维吾尔语的词根与附加成分结合时辅音的清浊保持一致;等等。这并不是音节与音节组合的限制,而是入选音节序列在韵律赋值后,语音和谐律进行调整的结果。
韵律赋值和后续调整都已经属于语素层级范畴。并且随着语音系统层级的每一次提升,从词、短语,到语句,韵律赋值和后续调整将不断增加更多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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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如:tia, nia, chua, rua, fie, fai, nuei, luei, kei, chei, rei, cei, sei, bou, biou, piou, fao, fiao, fiou, tiou, fian, fin, din, ten, tin, nun, len, diang, tiang, ruang, fing, shong,等音节在汉语普通话中没有对应的汉字。


5.语言任意性的集中表现

从上一节的讨论中可以得出两个方面的自由。一个是在备选音节序列组合中的自由,即音节序列的出现没有语音规则的制约。另一个是选择音节序列的自由,即选择哪个音节序列跟特定的意义相结合时没有语音规则的制约。音义结合就是语音和语义之间的选择匹配。前者是组合的自由;后者是选择的自由。
前一种自由表现在音节组合为序列中,一种语言中所有能够发出的音节都可以参与音节组合,因为要考虑到组合之后的位次,所以实际上这在排列组合数学中属于排列计算,③ 而且还要加上音节重叠的情况,因此实际得出的备选音节组的数目要大于使用排列计算公式所得到的结果。本文讨论的主要是这前一种自由。音节之间的关系是开放的、自由的、任意的。这就为后面的音义结合的自由选择提供了充分而广阔的空间。
后一种自由表现在意义对音节序列的选择中,集中反映出人们曾意识到并努力表述的语言符号的任意性。在音义结合的选择中,对音节序列不考虑任何语音方面的条件,即任意选择,只是依据表义的需要。这就保证了音义结合的任意性方面,即语言符号的任意性就表現在人们选择代表概念意义的语音时,可以有充分的自由。并且不同的语言对于同样的意义可以有不同的选择。
索绪尔的论述主要是这后一种任意性。然而用什么样的语音形式来代表什么样的概念意义,即使没有语音方面的制约,也还有其他方面的影响。这可能是当年索绪尔对任意性问题的论述前后不一致的原因。如:前面说:“这个(任意性)原则支配着整个语言的语言学,……这个原则是头等重要的。”(p102)而后面却讲:“事实上,整个语言系统都是以符号任意性的不合理原则为基础的。”(p184)按照我们的理解,任意性跟理据性并存,任意性不需论证而理据性需要探索。
本文的语言学定义提供了一致的标淮,使我们能够在实际话语中看到因语速加快而产生的弱化脱落现象;以及因语速缓慢而得以充分表现的韵律和音核的目标值。如果单从语音方面定义,就可能看不到语体或语速造成的音节及其组合的变体。这样对音节分析的不同的结果具有内在的一致性,并不影响我们对音节的语言学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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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排列计算的公式:p(n,m)=n(n-1)(n-2)……(n-m+1)= n!/(n-m)![规定0!=1]。


6.结语

事实上,以往有些学者对于音节的认识中包含了本文定义的最小语音结构单位的意义。如常见的语言学教材对音节的定义:“在一定意义上,音节是言语中可能出现的最小单位。一个说出来的话语至少包含一个音节。” ④(Ladefoged & Johnson 2011);“音节是音位组合构成的最小的语音结构单位”(叶蜚声、徐通锵1996);“音节是由一个或几个音素组成的最小的语音片断”(罗常培、王均1981)。我们只是基于他们的认识,又向前走了一小步,加上“可以自由组合”的描述。 使音节特征更加突显,更为明确,更为周密。音节的问题十分重要而涉及广泛,我们这里的看法并不是最后的结论。
需要指出的是,本文所述的自由组合其实是相对的自由,是指在各个语言层级中音节比其他层级更少受到限制。语言各个层级中没有绝对的自由。音节与音节组合可能会受到心理、生理条件的限制,以及社会、文化等非语言因素的制约。当我们讲自由,讲任意时,就预设了在生理、心理限制和社会、文化等条件允许的范围内,在语言内部的自由。
最后,我们非常赞同语言学的语音学观念(Ladefoged & Johnson 2011),并且认为只要研究语音,就进入了语言系统而不能摆脱。不论你是否意识到,是否承认它,你的研究都会受到语言系统的强烈影响,都是研究语言系统的行为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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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原文为:“In one sense, a syllable is the smallest possible unit of speech. Every utterance must contain at least one syllable.”

END2024 summ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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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璐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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