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任答采访录

文摘   2024-07-30 17:28   山东  













赵元任答采访录

(王大佐转写整理,石锋校改加注)


1968年赵元任先生76岁,继1954年首次获奖之后,第二次获得古根汉奖金,决定进行三个月的欧亚之旅。以听取同行专家对于通字方案的意见,同时拜访一些老朋友。9月5日出发,先后到法国、丹麦、英国、意大利。10月5日到香港,12日到台北。11月到日本。12月1日回到美国。一共88天环绕地球一周。赵先生在香港期间曾接受广播电台用广东话采访,以及《今日世界》采访和清华同学会采访。这个访谈录音内容涉及广泛,学术含量丰富,意义非常重要。看来应该是清华同学会采访录制的。我们把录音转写文字整理核校,并根据内容适当加入注释。记录稿基本保留了赵先生口语原貌,因此不仅是学习研究赵先生学术思想的重要资料,还可以作为会话分析的宝贵实例。经赵先生家人同意授权,公开发表,以飨读者。




【主持人】赵元任教授,您这次来是开会呢?还是放假来的?


 【赵元任】我这次来,也开会也放假。严格说起来也不是放假。因为我有一个所谓叫古根汉补助金1,出外研究的,到各处见许多同行的人哪,还有见些许多朋友啊,我感觉到很像放假似的。


【主持人】我听说您最近到北欧去开过一次会。


【赵元任】对了!北欧现在新近组织一个北欧亚洲研究会,由丹麦、挪威、瑞典 三国组织的2。这是第一次成立会。


【主持人】您这次去演讲了吗?


【赵元任】讲了一次,讲的是什么啊?是叫中国语言在符号学上 的地位。


【主持人】请您解释一下好不好?


【赵元任】就是说是,语言都是表达思想跟感情的了,那么它也是 一种广义的符号之一。中国语言跟别种语言比起来是优劣怎么样,还有在美感上中国语言怎么样。


【主持人】是跟别的语言做比较?


【赵元任】有一点比较的方面。


【主持人】您这次来我听说还要去参观不少的国家,是不是?


【赵元任】对了!这回再到亚洲几个国家,然后再回到加州大学,我从加州大学出来的。



【主持人】您觉得最近欧洲的汉学怎么样呢?进展如何?


【赵元任】欧洲汉学向来这个比新大陆倒是进步得早,那边嘛比较渐渐地追上一点。不过现在还是有一些老前辈都是欧洲多一点。


【主持人】我听说您今年出版了一本新的书,叫做Language and Symbolic Systems。


【赵元任】那个书啊,那个书的出版部是剑桥大学出版部。要一个比较通俗性的,所谓的通俗就是,他也许本人是读者,也许本人是对别行内行的,不过他不是专门研究语言学,是怎么样写的。所以书名字叫,英文叫 Language and Symbolic Systems,语言与符号系统。


【主持人】您可以稍微地跟我们听众解释 一下吗?


【赵元任】这个语言,当然各方面讲语言,何谓语言?世界上语言的分类,语言的应用,还有外语的学习,这些当然其实都得讲的。可是语言,就是刚才讲的中文,是语言在语言上的地位。那么 在 这 本 书 里头讲的一般的语言,在这个符号上怎么样的地位,那是人类用符号做各种作为一种思想跟传达思想的工具,有许多种原则在里头。现在这个书里头就讲怎么样应用在语言上。



【主持人】请您跟我们再解释一下,您说人类用符号来做工具,这个符号您可以解释 一下吗?


【赵元任】这个严格说,广义上说起来啊,就符号,任何一个事物,不管是声音,是写出来个形状,或者画出来个形状和听见一个什么事情,甚至于动作,它都可以代表有别的意义的。你说一句话它有 意义,你写一个字有个意义,街上有向左转、向右转这些街上的牌子 上面的画、街名什么的,这都是符号。平常人不觉得平常说话是符号,其实也是符号的一种,这是用的最多的符号。


【主持人】是不是中国的语言学在从前就已经有相当的发展呢?


【赵元任】中国的语言学倒是发展很早很早了,最早就是,说到孟子,他都教人家什么,你要楚人要学齐人的话,你得要有一天到晚在齐人当中。你学就听了就可以学得会了。你光是一个齐人,叫四面都是楚人在那围着,你就学不好。就成天对语言方面是特别注意的。那么并且那个时候对于怎么是中原的语言,怎么是各处的别的民族的语,也都很有研究的。那到了六朝唐宋时候,当然是发达得很高,那时候西洋语言学还没有很萌芽。


【主持人】那中国的语文的研究是相当有系统,相当地发达的了?


【赵元任】是的,一直当中没有断过。当然近年来受西洋的文化影响,也许在技术方面分析上,甚至于对于用机械方面,也有这个有点帮助。比方现在咱们在这儿用录音机录音,这当然是西洋的东西,那么现在中国当然也都用了。那么至于说到这个研究语言,中国研究外国语言的现在也渐渐的多了,外国人研究中国语言也很多,刚才提到北欧他们组织亚洲研究会。北欧特别发达,也许你知道这个有一位很这个很有地位的汉学家叫Bernhard Karlgren,瑞典人,他在山西教过书。后来他到中国调查了33处的方言吧。那么有一年,那好多年前了,我到他那个学校去,第一次见到他。他说我姓高,我叫高本汉,就不要讲Karlgren。他的中国名字叫高本汉,他说我本来是汉人,所以叫高本汉。这回想希望看一下他,可惜他病了,所以没看得着3



【主持人】请您再讲讲您其他的两本书。您最近写的一本是《中国话的文法》,跟我们听众讲一讲。


【赵元任】《中国话的文法》这倒是,很早很早我写《国语入门》,教外国人学国语的,那里头有英文叫Mandarin Grammar,当中有一个很短短的大概三、四十页吧,一个序文里头,引文里头,提到这个讲一下,大略讲一讲中国文法的大纲。那么这本书好像前多少年,一、二十年前,有在北京的李荣李先生翻译过的。他把这一章三十几页的翻译成好像叫“中国语法大纲”4吧。那么后来就有人说,为什么不给它扩充一点,写详细点,多写点关于中国文法各方面的。所以我就起来写,都写了好多年。有别的事情打岔了,教书啊,做别的什么研究啊,所以一直到最近才出版。投稿倒是有一阵子了。因为这个书里头又有中国字,又是用英文写的,这个书名字叫A Grammar of Spoken Chinese5,是加州大学出版部出的。那么这个书的中国名字,要平常人想照这个内容说起来,说是应该叫口语文法,是讲口语的了。可是口语我觉得是个学术名词,可是这里头讲的平常人说话怎么说。你平常人说话,你不讲学术的时候,那就是说话,就是说中国话了。所以我觉得这个书名字,我就叫它《中国话的文法》。那么因为“中国话的文法”这几个字实在不像平常那样子,很规规矩矩的写书名字,所以我费了大概一页半的解释给读者听,为什么把这个书叫《中国话的文法》。


【主持人】那您这个口语的文法是不是也是讲北京口语文法呢?


【赵元任】这个是这样子,这个我也费了很一些许多话来解释我为什么用说中国话的文法,因为归根说起来文法的东西,除掉有些很小的地方,很少的地方,各处的方言差别究竟不太大。方言差别第一是读音不同,各处发音不同。第二个是词汇不同,特别是眼面前的这个、那个、你、我、他,变化了很多。至于讲到文法上,差别实在不大,结构上头比较相近。那么不但是方言跟方言当中的差别不是基本的,没有什么基本的差别,连文言跟白话差别也不大的,基本上也是大致是一样的。就是有些比方副词跟动词的地位的先后,还是间接宾词跟直接宾词放在哪儿。我记得有个什么你在那个杂志上,在《中国语文》上,好像也还是《语文学习》上,有一个举例:一个电影里头说“谢谢奶奶给粥我吃。”听众说上海话,为什么?因为照这个标准普通话应该说“给我粥吃”。(主持人:对了!)在中部一点,像吴语上海那一带就是“给粥我吃”。不过这种差别很少有,所以大致都一样。(主持人:连广东话,跟北方话?)连广东话在内。所以广东话关于这一点是跟吴语跟江浙话是相近的,所以我就胆大地用“中国话的文法”,不说是光说是北京话的文法。



【主持人】您这本书主要是给汉学家看的呢?还是您觉得中国的学生也可以看这本书呢?


【赵元任】这个当然是英文写的,这也是能看英文的可以看了。

所有的举例我倒是都有都写了中国字,还有拼音的。现在好像是有计划要翻译,把解释方面的从英文翻成中文。


【主持人】预备在哪一个出版社?


【赵元任】大概出版还不知道吧,翻译有加州大学跟中文大学在那商量。



【主持人】还有您最近预备出版的另外一本书是讲通字?


【赵元任】通字这个东西没打算出书,是一个做梦的东西。怎么说做梦的东西?因为这个东西是想的是比较远的地方。中国字这么多,又有文言,你就是现在不用文言,你也得用文言东西了,要做研究的人至少得用。那么也有各处的方言,各处方音。你要是完全用纯粹的普通话,以北京为标准,当然这在普通的科学了,也有日常用了,各方面都够用。可是对于这个研究中国好多别的问题,还得要这个范围要放广一点,方言方面,文言也得包括。所以中国汉字有这么多,你实在太复杂,所以我就想给它怎么样子能够简化,而不简化到没了必要的区别,不简化到失掉了必要的一些区别。


【主持人】您认为要多少字呢?


【赵元任】我试过我试验过,写个字表,大概是1967年的第一个初稿是1967个字,那么今年又修改修改1968个字。


【主持人】这是必要的字?


【赵元任】这个是看样子大概至少的,跟日本人比起来,日本现在报上只用1850……





(第一段录音结束)


【主持人】就是您说到日本,关于……


【赵元任】啊,刚才说到日本,现在报上为了求简省,计划他们只用1850个字汉字,其余的都用日本假名来拼音,不过那个跟我这个意思完全不同。我这个一千几百个字预备什么都能写,文言白话都能写。因为为什么我管它叫通字呢,因为比方“元亨利贞”6的“元”跟高原的“原”,跟三点水那个“源”,这个都是通的。中国词典里所谓叫某字与某字通。那么向来各处方言都是一样,自古都是同音,到现在也同音,所以这三个写法就是不必要的。所以我就写一个,那么写一个比较常见的。要是一样常见,就写笔画少的,这个那么意义也相近的。你比方说水源的“源”,高原不是这个水来的,这个原本的“原”,都用一个字。可是花园的“园”我就不用同样的字了,因为那个不但在意义方面不是这类的能够引申出来的,在方言里头有的地方也不同。比方那三个yuán在方言全是同音的。这个花园的“园”,在有的地方不同音,这样子一来,可以各处读起来都可以通。那么这样子可是想不到这个字可以简省的那么多,因为现在平常有好些这个字,实在是有不必要的多余的形状。



【主持人】那么像我这个名字,“营”这个字,经营的“营”在不在您这1800个字之内呢?


【赵元任】“营”我一时我记不起来。大概是在里头。因为“营”嘛,当然是收舌根音的,跟舌尖音的这种我们要分的。因为在东长江流域都不分的,而在北方的普通话都得分的。那么当然四声也得分,可是对第一、第二声阴平阳平嘛,因为声母上头多半都有不同,所以声母上这要是能够区别起来,那也就没有什么再区别的必要。



【主持人】您对简体字看法如何?


【赵元任】简体字现在好像大家觉得简体字是个很新的,固然现在是有好些新的字了,事实上中国自古以来到现在就一直在那简化,有时候快一点,有时候慢一点。比方那个方法的“法”字,你要是依照旧法子写的,笔画比现在这个“法”字多四五倍的笔画。门闩的“闩”字,现在一个门字当中一横,从前那个写法也是很复杂的。这个渐渐地用了,现在大家都承认是对的了。事实上比方1930吧,刘复、李家瑞合编的一部在北京出版的叫《宋元以来俗字谱》,那个时候编的时候好像有些俗字现在都不大用。事实上都是那些士大夫阶级的人,他们不用,有的用了在这科举考场上他们是算是要扣分数的。事实上一般人也都知道,像七字唱7里头,特别叫弹词,还有一般的铺子里开写账什么都用的,都知道的。那么最近当然加了一些新的,那么所以旧的大概我想现在占个85%,至少85%。


【主持人】您是认为好比说将来的中国青年学中文的时候,是不是学了简体字,是不是也得需要学从前的好比说繁体字?


【赵元任】那就是看你的目标是学了字能够看许多书,还是只看眼面前应用的文字。如果要是,那当然是大多数不用了,不是研究要念二十四史的了。所以那就可以你学的简体字,就不必学这个繁体字。



【主持人】您认为汉字拼音怎么样?


【赵元任】这个汉字拼音,我曾经也很努力的在这个方面想要把,你可以说是汉语拼音,把中国话都给它写成拼音文字。那么就是拼什么音是吧?当然现在我们最普通的就是要拼就是拼标准的普通话,以北京话为这个音系,以北京话的音的系统做标准。那么拼出来,这样拼就是在各方言别处有好些,就有些区别就不知道了。那么所以要拼出来。我那时候提倡拼音的时候,我就总那么说的,我说你平常人说话听得懂,你要说话听着照说话拼,大家就应该看得懂了,你何必非得要写汉字呢?那么这就限于平常的说话了,你就不能用有好些个名词,有些特别的一些单字。我记得有一次提的讨论,大概也是《中国语文》上是在哪个杂志上,有人说你用拼音文字拼,如果你要拼“紧随”,特别你又是不拼四声,你“紧随”还是“今岁”,还是“近岁”?就是注了音,“紧随”也不容易听得懂。有一个人在杂志上答复说,你别说“紧随”,你根本你就老说“紧紧地跟着”。所以我说这个也是个办法。不过这个办法你不是在那拼你自然的语言,你是在改你的语言了,改了语言了才能够用拼音文字。所以这样子一来,这个功用比较有限制。我刚才提到通字,如果你用通字,你就可以不限于你说任何方言,不限于用文言,不限于用白话,白话也可以。


【主持人】好比说广东人跟上海人说话也可以?


【赵元任】比方我怎么又说回头说这个通字,我一直在宣传我的通字,通字我还没有完全最后定稿,还没出来。比方说“lì”,立起来的“立”、站在那的“立”,跟吃的栗子,糖炒栗子的那个“栗”,跟力气的“力”、力量的“力”。那么这个“lì”我就因为在有些方言里头,在广东话这个一个p一个t一个k,收音不同,我就给它写lip是立起来站那儿的“立”, lit就是栗子的“栗”, lik是力气的“力”。这个怎么叫通呢?就是因为可以各处方言,你可以教他们,如果你看见这样拼法,广东人就让他们有-p、 -t 、-k,就可以照这个拼法念。如果要是江浙一带吴语一带,或者是南方官话,南京扬州什么的,你就用个喉部闭塞音,念“li/ ”入声。如果要是西南官话,四川、贵州、云南,你就念他们的第二声“lí”,你从这个上就可以知道怎么念了。那么在北方官方,北方普通话,你就可以凡是m- 、n-、 l- 、r-碰到或者有-p、-t 、-k,都是一律念第四声,那一律是“lì”。所以要是照这样子,有些规则也不太复杂。


【主持人】那您认为将来总有一天中文可以完全不用汉字,完全用汉语拼音?


【赵元任】我在那个什么里头,像《语言与符号系统》书里头提到,说的理想的一套的符号,当语言文字用的这个基本的单位,不同的几个单位,这个总数太多了。像中国现在一般的书用几千个,当然是麻烦。太少了也费事,你要是用这个太少了,你就得弄得啰里啰嗦说很多,就比方北方话说着就比南方话说的长。最有意思就是那个谁 S.W. Williams8写过一部《中国缀音字典》,那个很早了,是18多少,从19世纪出版的。他拿了一部清朝《圣谕广训》里头一段东西,教人家孝道怎么样子,先是文言的,他就拿它给它翻译成广东话、福建话、上海话、北京话、汉口话,都翻译了,结果妙极了。凡是这种方言里头它分音分的最细的,他就说的最短。然后分音分的最不细的,比方像汉口话,它不分en、eng 不分音 in、ing,不分z、c、s、zh、ch、sh,不分n、l。结果汉口话说的最啰嗦最长,广东话说的最短。所以这是一个一种反比,广义的反比例了,一种反比例。你比方说就平常写数目,你要是写“16”,阿拉伯号码“16”就两个,这是因为一共有“1234567890”。你要只许用两个:1跟0。你就非得写“1000”,因为16是2的4次方了,那就啰嗦了。还有我再举个例子,像这个符号跟用的总数多少,跟说出来多长,写出来多长。比方什么地方,夏威夷的话是世界上语言当中这个音最缺乏的、最少的,所以他们就说得啰嗦啰嗦。他们有一种鱼,夏威夷的鱼,只有一两寸长吧,鱼的名字“hongmu hongmu nugunugu apuwa”9,你得说那么一大串。当然一般的词没那么长短,不过平均说起来是长。


【主持人】因为他们发音贫乏。


【赵元任】因为这个音的种类贫乏,你就得多说一点。你就说日本话,虽然没有夏威夷的音类那么缺乏,也比较少,所以中国话“我”一个音节就够了,日本这是“わたくし”。中国话说“多谢”,日本话这些“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说了一大串。这个差不多是一种的反比例。那么从这个上面再讲一下,你刚才问我,回答你刚才问的问题,这个理想的中国将来的文字,我要是不讲现实,理想的文字,我这么瞎估猜估猜,也许用个一二百个不同的符号可以应当拼拼凑凑起来,可以比像外国只有26个字母比起来,总之在1000以下,总之200以上。


【主持人】那您说中文,汉文可以将来完全不要?


【赵元任】你无论是用汉文,或者是用拉丁字母,那就无所谓了。那我这是不求现实,只讲理想的。你要讲现实吧!那就现在已经大家用惯了的汉字,“天地日月、ABCD”,大家用惯了这些东西,能够利用,也许就像类似通字这么一类的东西。


【主持人】您认为要是用拉丁字母,是不是对中国的意义,好像是科学方面发达会有用呢?


【赵元任】那当然有用了。


【主持人】对。您认为中国的文字对中国科学工业方面有障碍,是不是?


【赵元任】那倒不至于吧!那个有办法。不过他们有些有时候人定科学名字,他们没想到你这些名词得讲得用,所以有些特别是有机化学,他们有些定一些名词,根本没想到预备怎么说,所以又是一回事了。




(第二段录音结束)


【主持人】赵元任教授,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语言发生兴趣的?


【赵元任】我这个对语言发生兴趣倒是很早很早,因为小时候家里是江苏常州人,现在叫武进了,可是一向在北方,在那时候直隶省就河北省里头住的,所以我那时候说是说北方的话,可是家里人说话说北方话也带常州口音。我也有个亲戚,有个姑母,我到四五岁的时候,她从南方来,姑母家她们是常熟,所以我那几个表弟就说常熟话。所以我第一个南方话学的不是我本所谓本乡的常州话,是学的常熟话。那么念书又找了常州的先生教我念常州音的,要用常州音念书,所以在某个时期的我,10岁左右的时候,我只会说北方话,只会用常州音念书。所以我对各种方言的接触多一点,所以对语言一直有兴趣。


【主持人】可是您在大学不是研究语言的。


【赵元任】后来到了大学现在我们中国需要科学的发达,就念这个专修数学,那么同时念物理念得很多。可是我觉得念物理念数学这个也是比较理论,我注意理论方面多一点,所以就到了研究院的时候。到大学是在康奈尔念的大学,后来到哈佛去念物理,念研究院我就转了哲学系念哲学,所以论文是用的讲的是哲学10


【主持人】那您什么时候开始研究语言和方言?


【赵元任】可是我语言我一直学,比方语音学,初步的语音学我是大学三年级就上那个课了。那么到哈佛那边同时也上语言学的课,因为我对语言一直有兴趣。到后来我感觉你现在哲学家一天到晚,净是讨论辩论这个,争论那个,总老是说哪个词怎么定义怎么样的,我说你干脆把这个语言本身弄清楚了再,所以结果我还是回到最早的兴趣,专研究语言。



【主持人】您搜集中国的方言,您在中国的时候是搜集中国的方言,有多少方言,您研究了?


【赵元任】多少?我那时候以前在清华的时候,出去调查了江苏浙江的几处方言,写出来就是《现代吴语的研究》那本书。那书后来好像是在一九五几年又重印了。那么以后就是到处调查别处的方言,在两广,在两广以前我们还在江西调查江西方言,湖北方言已经出版了,湖北方言出版了一块就是说湖北方言六十几县。那么在广东广西那个没有完全出版。在西南也调查一遍,不过西北我就没去过。刚才说高本汉瑞典的汉学家,他倒是调查了很多西北的方言。


【主持人】您认为主要的是各省方言其实跟国语都差不了太多是吗?


【赵元任】我就是说文法方面,语法的基本构造差不多。你看,在发音上头有时候差的很远,差别比方广东话跟北京话,差别大概总有至少有西班牙跟法国话的差别,或者英国话跟荷兰话那个差别。



【主持人】您认为一个好比说一省人说的方言跟那一省人的性格有没有关系?


【赵元任】有些也有很多学说,我对这个就没觉得不太有,因为那个时候就笼里笼统的。


【主持人】好像说一般人说江浙人说的话就比较软,然后性格就比较委婉。广东人说话硬,是不是他们性格比较硬?


【赵元任】那江浙有入声。说上海话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你北方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软多了,是不是?


【主持人】那对了,再说起您作的曲,您一共写了多少?


【赵元任】这个我就说不清了,(主持人:您不记得了)。最早出版成了集子的嘛,是叫《新诗歌集》,1928出版的。后来有一个《陶行知儿童节歌曲集》当中有几个。以后零零碎碎的,有些什么全国运动会的什么,还有我做了几个校歌,厦门大学,云南大学,还有几个校歌,可是以后还有一些别的,我不都估计,有些没出版的。


【主持人】您有没有作了一共有100多支?


【赵元任】100大概不止吧11


【主持人】那您在音乐方面的造诣非常得深啊!


【赵元任】我很有兴趣。这个大概也有遗传或者家传什么的。从前没有跟外国音乐接触的时候,我学吹笛子是我父亲教的,那么我母亲是个昆曲会唱昆曲的,所以我对这方面很早就也有兴趣。


【主持人】现在时间有限,最后请您给我们的听众讲几句忠告好不好?就是说好比说正学汉学的外国学生,您有没有几点指南告诉他们,还有学英文的中国学生,您认为他们最应该注意的是哪几点?


【赵元任】一下子几句话可是不容易说。因为我特别是因为我教了些年书的,教说英语的人学中文的。


【主持人】特别说是最要防的是哪几点?


【赵元任】最要防的就是,现在倒是一般多数地方得懂学语言必要,你是得要多听多说。他们叫做什么名词,叫耳舌方法,audio-lingual方法12。因为旧法子你总是这个太注重解释分析。解释分析是必要的,但是你不听,自己不说,那就你学不到学不着语言。我记得我曾经学第二年的德文的时候,先生是个德国人,因为在美国的习惯,那个时候旧习惯啊,教语言,外国语言就是解释跟翻译,用德文翻译成英文。所以上整整一学期念了两本德文书,在班上,根本听不见一句整句的德国话。所以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中国旧法子,读书不求甚解,你念熟了再说。所以我就拿德文书在家里自己哇啦哇啦地念。


【主持人】那您认为背书是个好办法吗?


【赵元任】当然光是背是不够了,你得懂,不过应该有能够背若干篇这样的。

【主持人】您好比说将来,我们现在有一些听众都是很年轻的学生住在东南亚,他们又没有什么机会给他们学英文,可是他们又想学英文。您可不可以指导,给他们指导几点?


【赵元任】当然这些书籍也很多,一时说不上来。那么中国人学英文也要注重能够有说跟听的机会。不过在这个方面中国人的习惯倒是比外国人好一点,中国现在的学生习惯,他是在班上跟你考的时候得用,需要能说能听。


【主持人】最要紧就是应该多说多听。


【赵元任】读当然也要紧了。我总说你平常看书,所谓的看书,现在他们提倡视觉看书,就是光要用眼睛一目十行看,这样子这么看下去。其实你看东西,你看了上半句,你应该就想到下半句的结构大致是怎么走。你对这个语言熟了,你对本国语言你看书总是这么看,你不能看到一个字再是一个字,看到一个字再是一个字。(主持人:非得整句这样看?)不过你要能得了这个习惯,你就得能够说,能够读的书,说的书,听的书,你才会看到上面就想到下面这个结构。


【主持人】那就是要多听多说多念。


【赵元任】所以我总说你虽然你的目标是要看书,可是你的方法上的话你得要读书。


【主持人】那谢谢您赵教授!



注:1.古根汉奖金(Guggenheim Fellowship)由美国国会议员西蒙·古根汉及妻子于1925年设立,每年为世界各地的杰出学者提供奖金以支持其继续发展探索,涵盖自然、人文社会科学和创造性的艺术领域,不受年龄、国籍、肤色和种族限制。

2.北欧亚洲研究会现在已经扩展为由北欧五国政府资助的北欧亚洲研究院(Nordic Institute of Asian Studies, NIAS),总部设在丹麦的哥本哈根大学,是以北欧二十多所大学为基地的伞状组织,从人文和社会科学的视野研究亚洲社会与文化。

3.高本汉(Bernhard Karlgren)是瑞典汉学家。按照这次欧亚之旅的原计划,首先是到瑞典拜访高本汉,听取他对通字方案的意见。动身前两周接到高本汉秘书函,说他近因中风和心脏病发作,医嘱不能会客。赵先生很遗憾。

4.《国语入门》英文名Mandarin Primer,美国哈佛大学1948年出版。李荣把开头的语法概述部分翻译出来,成为赵元任著,李荣译《北京口语语法》,开明书店、中国青年出版社于1952年出版。

5.A Grammar of Spoken Chinese(中国话的文法)几经周折,最后由丁邦新完成全译本《中国话的文法》,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0。此前有吕叔湘节译本《汉语口语语法》,商务印书馆,1979。

6.“元亨利贞”为《周易·乾卦》的卦辞。以元为仁,亨为礼,利为义,贞为正,称为“四德”,赋予道德规范的涵义。

7.弹词的唱词内容,以七言韵文为主,间或杂以三言而成十言句式。弹词的本子,有很多俗字。其他俗文学也有类似情况。

8.卫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1812-1884),是最早来华的美国新教传教士之一,也是美国早期汉学研究的先驱者,是美国第一位汉学教授。从1833年到1876年,在华生活工作43年。卫三畏的巨著《中国总论》,是他汉学研究的奠基之作。他最主要的成果是在华四十多年间编撰的一系列字典,最著名的是《汉英韵府》。他撰著的《中国缀音字典》,收字一万两千多个,对中英文的相互变换大有裨益。

9.夏威夷州的州鱼,在夏威夷语中的名字hongmu hongmu nugunugu apuwa意为“长着猪鼻子的鱼”。英文名是Reef Trigger fish,中文名叫扳机鱼 。

10. 赵元任在哈佛大学哲学系博士论文为Continuity:A Study in Methodology. (1918 )石锋、潘韦功译《连续性:方法论的研究》,上海教育出版社,2023。

11.赵元任一生创作了132首歌曲,他不仅谱曲,还能自己作词,以及演唱自己的作品。

12. audio-lingual,即听说教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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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周书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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