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的提出
1.1 回答问题1
经常有年轻好学的同行朋友在网上公开或私下提出一些问题,我很愿意回答,因为这可以启发我的思考。下面摘录两个问答的内容,一个是比较宏观的,一个是比较微观的。
问题1:石老师,我最近在读布拉格语言学流派的一本书,里面有句话,“音系学是语言学的组成部分,而语音学只是语言学的一门辅助学科,它事实上是一门自然科学”,为什么语音学是自然科学?您可以帮忙解释下吗?
石锋:我本来是不同意布拉格学派的这种观点。他们所讲的“语音学是自然科学”,应该指的是语音学的实验方法和研究对象的物理性质。实际上,语音学和音系学是不能分开的。因为人类的语音都是成系统的,所以只要研究语音,不可能脱离语音的系统。游离于系统之外的语音是不存在的。人类语言就是有声语言。语音不仅是自成系统,而且还负载着语言各个子系统的内容。如果语言是信息的载体,语音就是语言的载体。语音学是语言学的一门基础学科。
1.2 回答问题2
问题2:如何把两个声调看成是一个?如果根据T值来算,两个声调各个点之间的值相差多少,可以看成一个调?
石锋:你提的问题很有意义。两个声调接近到什么程度,可以判定为已经合并为同一个声调。当然问题还可以反过来考虑:一个声调的两个变体相差到什么程度,可以判定为已经分化为两个声调。可以分为两个方面来考虑。一个是调层,一个是调型。在调型相同的情况下,例如,同是平调,或同是降调,二者高度相差多少会听为不同的声调。两个调型不同的声调,如一个平调一个降调,或一个升调一个降调,二者起点或终点相差到什么程度会听为不同的声调。我在“试论普通话声调的本调”(2020)文章中已经涉及这个问题。只是没有专门讨论。
声调的分合问题不能只从声学实验中解决,而是要用听感测试来解决。而且具体的情况会比较复杂。首先是作为测试对象的语言中要实际存在这样两个声调的调位对立,才能测试二者的听感边界。而且这听感边界还会受到不同因素的影响而发生动态变化。如:调阶对立跟调型对立表现不一样,在单音和连音时不一样,连音时在前字和在后字又不一样,而且不论连音在前字和在后字,邻接不同的声调时也会不一样,等等。
1.3 用实证来考察
对上面的后一个问题,麦迪逊(I.Maddieson 1978)曾认为:“音高固有的有关特性不允许在不同语言之间进行音高级、音高级之间的间隔、音高变化程度等的比较,用非武断的方式进行这种比较极其困难。”这里所说的“武断方式”,应该理解为主观臆断的意思。我们由于有了计算T值做出声调格局的实验分析方法,可以在量化的实证基础上,来实现这种音高级(调域分阶)、音高级之间的间隔(调阶宽度)、音高变化程度等的比较。
本文对普通话声调的声学表现和听感测试的实验数据进行对照分析,进一步说明普通话的调域分级和调级宽度,可以作为其他语言和方言的参考,并且深入理解赵元任“避免分得过细”的重要理念。
二、声调的声学格局
2.1 普通话声调的T值计算
石锋、王萍(2006) 对52位北京人的单字音声调进行了实验测算和统计分析,构建得出声调的声学格局。每个声调基频曲线在调型段取9个测量点。声调分析采用相对归一的T值计算(石锋1986)。声调T值的计算公式如下:
T =[lgx-lg(min)/lg(max)-lg(min)]×5
(a为调域上限频率,b为调域下限频率,x为测量点频率。得出的T值可以跟五度值参考对照。)在计算中,进入公式的数值不是每个测量点上单个样品的测量值,而是在这个测量点上每个发音人全组样品经过统计整理的平均值。这样,每个测量点就有52个数值的分布。在二维图上标示出各声调的9个测量点得到的平均值,平均值+/-标准差的值,最大值/最小值,连接起来就得到这样的声调格局图形。(见图1)我们可以从中清晰地看到声学空间中各声调的声学范畴和分布位置,实现系统的可视化。
三、普通话声调的听感格局
3.1 听感格局的实验设计
普通话声调系统具有高平、低平、升调、降调,是理想的典型声调听感测试对象。荣蓉等(2015)初步构建了普通话声调的听感格局。声调听感格局原理(石锋、王大佐2021)说明了什么是听感格局:一个语言或方言的声调系统中的每个声调作为调位,在听感空间中都占据一定的听感范畴,各声调的听感范畴共同构成这个语言或方言的声调听感格局。
荣蓉等(2015)设计了五种声调感知实验,寻找声调间(阴平-阳平、阴平-去声、阴平-上声、阳平-上声、去声-上声)的听感边界,在听感空间中划分出四个声调的听感范畴,成为普通话听感格局。这就是普通话四个声调在听感空间中各自占据的听感范畴和彼此之间的分布关系,表现为普通话声调的系统性。
听感实验都采用成对的二字组真词作为测试任务,分为前字对比(目标字+参照字)和后字对比(参照字+目标字)。经过单一变项(仅声调对立)、词频同级、熟悉度相近的筛选,得到最佳词对。(见表2)
我们运用对角测试法,目标字由 11 个刺激音组成声调连续统,基频为 9-19 半音,步长为 1 半音;参照字基频分别为4个统一的标准设置(阴平19-19 半音、阳平14-19半音、上声9-9半音、去声在前19-14半音在后19-9半音)。请男女各半的32名被试听音人来听辨测试。这样分别得到各个声调的起点和终点的听感边界。(见表3和图2)
3.2 原实验和新实验的对照
我们把图2中各声调的起点和终点边界两两交错组合,连接各调的起点和终点,就得到每个声调在听感空间中的听感范畴:阴平起点74-100%,终点 73-100%;阳平起点0-74%,终点46-100%;上声起点0-70%,终点0-46%;去声起点 70-100%,终点0-73%。四个声调在听感空间中对称分布,初步形成普通话声调的听感格局。(见图4上)
王大佐(2022)采用跟荣蓉等(2015)相同的方法,只是把参照字基频从原来统一的标准设置改为参照实际发音的统计数据作出调整。(见图3)按照同样的程序,得到四个声调的听感范畴:阴平起点65-100%,终点66-100%;阳平起点0-65%,终点46-100%;上声起点0-60%,终点0-46%;去声起点60-100%,终点0-66%。这是一个改进版的声调听感格局。(见图4下)
显然,把参照字基频改进后的新实验得到的声调听感格局,跟原实验的听感格局具有高度一致性。阴平的高平调起点和终点都是从调域上线向下延伸,起点宽度=终点宽度;阳平的中升调都是起点从调域下线向上延伸,终点从调域上线向下延伸,起点宽度>终点宽度;上声的低降调起点和终点都是从调域下线向上延伸,起点宽度>终点宽度;去声的高降调都是起点从调域上线向下延伸,终点从调域下线向上延伸,起点宽度<终点宽度。
新实验的优化表现:各组内部三个参数(边界位置、边界宽度、区分峰值)的标准差都显著小于原实验;前后字之间差距缩小,趋向稳定集中;在调型区分的声调之间,中、低调阶的边界下移收窄,高调阶的边界下移加宽。例如:原实验阳平-上声终点边界在前字和后字相差38%,新实验只差7%;阴平-上声的边界原实验相差46%,新实验只差26%;去声-上声起点边界原实验相差20%,新实验差15%。可见,参照字接近实际发音,就会使听感边界降低动态性,提高稳态性,促进声调格局的优化。
3.3 声学格局和听感格局的对应
完整的语音格局包括生理的、声学的和心理的格局。这三者应该是彼此对应的。从生理发音到声学表现,属于言语产生的过程。从声学表现到听感印象属于言语接收过程。生理发音和声学表现之间不是绝对的一一对应,例如,常见的补偿发音现象。声学表现跟听感印象之间也不是绝对的一一对应。例如,声学的掩蔽效应,还有拉波夫(2019)讲到的近似合并现象。这已经有很多讨论,不再展开赘述。
语音的感知过程是物理和心理转换的过程,它们之间的对应在细节上有差异,也是合理的。言语产生和言语接收之间的对应是总体对应,这是必须的,否则就不能进行言语交际。这种总体对应的实质就是系统的对应,格局的对应。格局是可视化的系统。这就是言语产生和言语感知的对应关系。我们把上文中的普通话声调的声学格局中四个声调的总体分布图相对照,(见图5)就可以看到声学格局和听感格局的这种对应,还可以看到新实验对于听感格局的优化。
图5 普通话话四个声调总体分布和听感范畴对照
(粗线为原实验;细线为新实验)
在阴平调中,标示新实验的细线整体下移8-9%,宽度为35%,稍大于全域的1/3,更完整地涵盖全部声学表现的分布范围。在阳平调中,细线起点下移9%,降低起点的动态程度,突显出升调特征。上声调是用前半段声学表现来对应听感范畴,是考虑到上声在连读中的表现(半上)。上声的细线起点下移10%,同样是降低起点的动态程度,却是突显低平的特征。去声调的细线在起点下移10%,同样反映出去声在连读中的表现(半去);终点下移7%,降低终点的动态程度,突显降调特征。从四个声调的情况来看,都是优化的结果。其中阳平和上声的终点,在两个实验中都是46%,值得注意。
四、范畴感知与边界状态
4.1 范畴感知的实验
客观世界是连续的。范畴都是人的认识主观划分的。划分范畴,这是人类的基本认知能力。人类对语音的听感辨识就是一种划分范畴的认知过程。利伯曼等(Liberman et al 1957)对英语浊塞音/b、d、g/进行听感测试,得出这是范畴感知的结论,并且作出了理想的语音范畴感知的辨认与区分函数图。(见图6)弗莱等(Fry et al 1962)对英语单元音/i、E、Q/ 进行听感测试,得出三者之间是连续感知(即非范畴感知)的结论。以后很多学者都探讨了范畴感知的概括意义和研究范式。
肯尼迪等(Studdent-Kennedy et al 1970)把范畴感知定义为:一个绝对孤立(无环境参照)的声学连续统的刺激,被感知到离散的范畴中的反应模式。同时也提出范畴感知程度的概念。雷普(Repp 1984)总结了理想的范畴感知标准。同时也讲到范畴感知是三种变量(任务变量、刺激变量和被试变量)综合作用的函数。霍尔等(Hallé et al 2004)在对台湾国语声调的听感测试中,发现存在着不同的感知梯度,提出这是一种类范畴(quasi-categorical perception)感知模式。看来他们都认识到,简单地用二分法来判断实验对象是范畴感知还是连续感知,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绝对孤立的听感刺激在现实世界中是不存在的,而理想的标准跟客观实际之间的距离却是永不会消失的。声音的掩蔽效应到处都有,肯尼迪等(1970)实验中影响区分参数的“听觉记忆”,就是这种掩蔽效应的一种表现。
4.2 音位范畴和分布状态
我们总是感觉,采用听感测试来判定对象语音成分是否属于范畴感知类型,有点儿大材小用,或者是舍近求远。实际上,这样的问题属于定性研究,不用实验,只是根据一般常识来推理,也能基本解决。
首先,人类各种语言中的语音都是各自成为系统的,作为系统的基本成员即组成要素就是音位。音位是什么?一个音位就是一个范畴。母语者对自己语言具有“音位直觉”(萨丕尔 1985)。同属于一个音位的成分内部不会有明显的听感分界;分属于两个音位的成分之间肯定会有听感分界。例如,宫胁等(Miyawaki et al 1975)测试日本人和美国人对通音/r/和/l/的听感差异,从/la/至/ra/合成15个刺激音组成连续统,结果是美国人表现为范畴感知,日本人表现为非范畴感知。这个实验意义不大:英语中/r/和/l/是两个音位,日语中/r/和/l/是一个音位。有音位就有范畴,无音位则无范畴,这还用实验吗?
其次,不同音位的语音成分之间的听感情况怎么样呢?前面讲到,生理发音跟声学表现是系统对应的。因此,凡发音器官以离散变化发出的不同音位的语音之间,在听感上肯定范畴感知程度高;凡发音器官以连续变化发出的不同音位的语音之间,在听感上肯定范畴感知程度低。例如,利伯曼等测试的英语浊塞音是离散发音的,那肯定范畴感知程度高;弗莱等测试的英语单元音是连续发音的,那肯定范畴感知程度低。还有汉语的声调也是连续变化的,所以范畴感知程度也不如离散发音的辅音那么高。这应该是不用实验也可以推测出来的。
4.3 稳态边界和动态边界
我们认为,人类语言中的每一个音位构成一个范畴,这是不言而喻的,即,母语者的音位直觉应该作为研究者的依据,作为默认范畴,不需要再通过实验去做定性判断:是范畴性还是非范畴性。我们通过听感测试要解决的关键问题应该是:不同音位之间听感边界的位置在哪里,它们的听感边界状态如何,影响听感边界动态性的因素以及影响的方向和程度。
听感边界的动态性大小,是范畴感知程度的重要表现。在这个意义上,听感边界状态就是范畴感知程度。例如,调阶型对立的声调之间,范畴感知程度较低;而调型对立的声调之间,范畴感知程度较高。见上文3.2节,普通话阴平和上声之间,是高平和低平的调阶对立,阴平-上声的听感边界在前字和后字中原实验相差46%,新实验差26%,都是动态性最大的,属于动态边界。而调型对立的阴平和阳平之间只相差4%,是一种典型的稳态边界。
调阶对立的声调是整体差异,起点和终点同步,双侧平行移动,一般需要有参照系才容易辨识。而调型对立的声调是局部差异,起点和终点不同步,单侧不对称移动,因此可以通过自身参照进行辨识。Moore & Jongman (1997)认为:人们对于调型对立的声调感知,多依靠基频曲线本身固有的特点;而对于调阶对立的声调感知,更容易受到外部条件的影响。
4.4 为什么要做实验?
常常看到实验分析的文章,最后的结论只是多一些、少一些、有这样的趋势、那样的倾向,就觉得结论没有达到要求。花费那么多精力和时间做实验,却只是给人这样一种笼统模糊的结果。应该通过实验告诉人们,多1%还是多10%,这个趋势是30%还是70%。我们上文所示,通过阴平-阳平听感测试,要得出听感分界是70%还是60%。给人一种尽可能清晰明确的结论。这样才算达到了实验的目的,这样的实验才有意义。
五、高平调和低平调的宽度差异
5.1 平调定义及其补充
讨论调域的分阶离不开对平调的考察。什么是平调?派克(Pike 1948)认为:平调是在感知界限之内,一个音节发音时,音高不发生升高或降低的声调。麦迪逊(Maddieson 1978)提出:平调是一种以水平音高为其可接受的变体的声调。一个是“感知界限内”,一个是“可接受的”,看来他们在各自的平调定义中,都强调了听感的条件。即,一个声调是不是平调,依据听感判断来决定。
首先,声调的水平音高的时长范围有多大?我们有一个音节负载原理(石锋、潘韦功 2021):声调由音节负载,其中声母部分为过渡段,韵母部分为调型段。这个原理讲的很清楚,声调水平音高的范围应该限定为调型段,而不包括过渡段。
然后,这种水平音高的上下跨度有多大?这就跟我们前面的听感实验联系起来了。所谓水平音高应该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这种相对性有两种不同的基准:一个是人类的听觉对于所有音高变化的普遍感知阈限;一个是人们对于母语中有音位作用的音高变化的特定感知阈限。前者在不同的人群中表现不一样,除了先天条件不同,受过音乐训练的人对于音高的变化更为敏感。
后者是我们关注的重点。同一母语的说话人具有大体一致的音位感知阈限。有音位作用的音高变化,肯定要根据具体语言中划分的调阶来确定。平调的水平音高,就是全部调型段都在同一个调阶中的声调,或者说,平调就是音高上升或下降不超出同一调阶的声调。那么,拱调就是音高上升或下降的程度超出同一调阶之外的声调。因为在不同语言和方言中,声调系统划分的调阶可能会不一样,所以这种相对性就有可能比较大些。同时,语言中的高平调和低平调,表现也有很大的差异。下面分别说明。
5.2 高平调的宽度
一般语言中高平调多是无标记的,低平调多是有标记的。我们基于实验数据得出高调优势原理(石锋、潘韦功 2021):高平调具有优势,表现为稳定性和独立性,一般不发生语流变调。
前面展示的阴平-阳平的起点分界测试和阴平-去声的终点分界测试,证明了高平调水平音高的相对性表现为26%(原实验)到35%(新实验),即占据全部听感空间的调域上部1/4-1/3范围。这也可以看做是对应于高平调的调阶的宽度。
以上两个实验的结果,还可以反过来看。一个声调起点和终点的差量必须超过调域的1/3,才能够被听为是升调或降调,即拱度调。如果起点和终点的差量小于1/3,就会被听为是平调。
王士元(Wang 1976)最早测试阴平-阳平的听感分界,证实了声调中存在着范畴感知。他用的是从105赫兹到135赫兹的11个刺激音连续统,得到在第7个音和第8个音之间(约125赫兹)的听感边界。(见图7)我们计算一下,在这个实验中,阴平调的宽度是10赫兹,相对于全部刺激音跨度的30赫兹,正好也是1/3。这跟前面两个实验的结果高度近似,应该不是偶然的巧合。调阶的宽度是相对于调域而言的一个稳定的比例。这应该是平调相对性的一个重要表现。
5.3 低平调的宽度
前面讲到,高平调和低平调的特征有很大的差异。这也是平调相对性的一个表现。相对于高平调的优势,低平调多是有标记的,非优势的,表现为动态性和依赖性,容易发生语流变调。汉语普通话上声的本质是低平调。(石锋、冉启斌2011)让我们来看低平调的调阶宽度是怎样的表现。
前面3.2节中,上声-去声的起点分界测试得出低平调起点边界在70%(原实验)和60%(新实验);阳平-上声的终点分界测试,得到低平调终点边界为46%(原实验和新实验相同)。从中可以看到低平调的两个特点:1、低平调的调阶宽度大于高平调,如果以终点为准,它的范围也将近到调域下部的一半之多;2、低平调有动态起点,而终点稳定,所以低平调通常会伴随有低降的调位变体。
人们对高调阶的音高差别的辨识比低调阶的音高差别更为敏感一些。因为音高在500赫兹以下的心理听感和物理量度基本是线性对应的,所以这种高调阶对低调阶的感知优势主要是来自语言系统本身的性质。
前面2.2节中,阴平发音的声学表现最小T值为3.50,折算为百分比就是70%,即高平调声学分布宽度为30%。这跟高平调的调阶宽度相接近。上声起点最大T值为3.2,折点最大T值为1.8,折算为百分比分别是64%和36%。起点跟低平调的调阶相接近,折点低于低平调的调阶宽度10%。这可能跟孤立发音时人们更为在意有关。
前面4.3节讲到,调型对立的声调之间是稳态边界;调阶对立的声调之间是动态边界。普通话阴平和上声属于调阶对立,二者之间的听感边界,在原实验中是46%,前字和后字+/-23%,在新实验中是49%,前字和后字+/-13%。即,高平调阴平占据一半稍多一点儿,低平调上声占据一半稍少一点儿。(见图8)这是声调系统有两个平调的情况:一个高平调,一个低平调。如果有三个平调:高平调、中平调、低平调,情况又会怎么样呢?如果有四个平调呢?五个平调呢?情况肯定会平调数目的增加变得更复杂些。
六、普通话的调域分阶
6.1 避免分得过细
赵元任在“一套标调的字母”(1930)一文中创制了五度值记调法。五度值把调域划分为五个调阶,是给出最大可能的极限。麦迪逊(Maddieson 1978)的声调共性第1条就是:一种语言的声调可能有多至五个调阶的对立,但不可能再多了。这可能参考了赵元任的五度值,描述了调阶数目的极限。他同时讲到人类语言中的实际情况。只有可列举的很少的语言有四个或五个平调。有三个调阶的语言很普遍。声调语言中最常遇到的类型是那些只有两个调阶的语言。
这正可以用来注释说明赵元任(1930)关于五度值用法的双数调原理:“为了避免分得过细,双数的2度和4度除了单独使用和相互配合使用之外,不跟单数的1度、3度和5度相配。”五度值提供了最大可能性,并不是每一种语言都一定要用五度。双数调原则意味着把三个调阶作为默认状态,一般语言只用1、3、5三个数字(调阶)就足够了。2、4是备用的符号,只在需要的时候才使用。如果在调域只分为二阶或三阶的语言或方言中,把五个数字都用上来标记声调,就可能陷入“分得过细”的境地。不同学者调查同一地点的方言常常有不一样的声调记录,“分得过细”是一个重要原因。不用双数记调,就可以避免这种情况。
赵元任(1934)提出:“把一种语言的音归并成单位不一定只有一种答案。”“得出的不同的系统或答案不是简单的对错问题,而可以只看成适用于各种目的的好坏问题。”赵元任说明音位分析多能性或多解性,适用于两种情况:一是这种语言音位系统的整体解决方案可以有多种结果;一是音位系统的某个局部或某一成员的归并单位可以有不同结论。声调作为一种特定的调位,也适用于这种多解性。如:拉萨藏语声调,有人分析为4个,有人分析为2个;汉语广州话声调,有人分析为9个,有人分析为6个。各有各的道理。
赵元任(1934)认为:“任何人的标音,只要本身一贯,能够在原定的范围里做出清楚的解释,不自称唯一正确而排斥其他可能的处理,都不必严加反对。”这是在提倡一种开放性的学风。麦迪森的平调定义同样显示出这种包容性:平调可以具有非平调的变体,只要有一个可接受为水平音高的变体即可。高平调可以同时具有微升和微降的变体;低平调可以同时具有低降和降升的变体。
6.2 普通话的调域分阶
普通话声调的调域分阶,是音位系统的重要部分,同样可以有不同的解决方案。如果按照赵元任五度值来记调,可以分为五阶;如果遵循赵元任双数调原则,可以分为三阶。若是根据麦迪逊说的平调的数目分阶,普通话有两个平调,可以分为二阶。依据我们前面展示的声学实验和听感测试的数据,若是基于高平调的调阶1/3,就可分为三阶;基于低平调的调阶1/2,就可分为二阶。我们把这几种方案列在下面:
这三种方案都能够把四个声调清楚地区分开来。再进一步考虑,分为五阶是属于“分得过细”,没有必要;分为二阶很简单,但是只能用H、L的音系标示法,不便于用五度值的数字标示;分为三阶,既可以用五度值标示,又可以用H、M、L符号做音系标示,并且还符合实际的声学和听感实验的结果。所以我们把普通话调域分为三阶作为推荐方案。
无论把调域划分为三阶还是二阶,把普通话上声调用五度值标示为低降的21调,就只能归入低平调。同样,在天津话中,把阳平调用五度值标示为高升的45调,也只能归入高平调。
根据音系分析的声调特征几何理论(Bao 1990;Zhang 2017),在声调特征几何树上,调阶位于上位的根节点层级,调型位于下位的枝节点层级。辨识调阶的对立多需要相互的参照;辨识调型的对立,多依靠基频自身的特征。从术语的命名就可以看到调阶征优先于调型特征,如:高平调、低降调、中升调,前面是调阶,后面是调型。好像元音命名也是同样:前高圆唇元音、后低不圆唇元音,舌位前后在上位,舌位高低(开口度)在下位,圆唇特征在最后。
6.3 余论:关于阳平-上声混淆的考虑
大家都知道:普通话阳平是中升调,上声是低平调,二者差异明显。(见图9)可是有相当多的研究显示出普通话阳平和上声最容易发生混淆。在声调听感测试中出现的错误大多数在阳平和上声之间的混淆。把上声误听为阳平是阳平误听为上声的两倍。(Chuang et al 1972)Zue(1976)合成平升调的刺激音连续统,改变水平段时长,进行听感测试。结果是水平段越长,听为上声的越多。
沈晓楠和林茂灿(Shen & Lin 1991)按照单一变项原理设计两个听感测试。第一个连续统是把降升调拐点设在不同的调长位置;第二个连续统是只改变起点音高。结果是拐点位置越靠后,听为上声的越多;并且较低的起点需要更靠后的拐点,才会听为上声。刘娟(2004)的研究也发现降升调的起点音高和拐点位置对上声听辨作用显著,而且二者效应互相补偿。王韫佳、李美京(2010)的实验结论也是前半段的下降幅度和拐点位置是辨识阳平和上声的重要依据。
以上的测试都是用拐点位置的前后做为区分阳平和上声的依据,拐点越靠后则前面的低平/低降段就越长,当然听为低平调上声的就越多。实验中的折点其实就是阳平的起点或上声的终点。对于上声,“调头的降、调尾的升,都是次要的。”(王力1979)重要的是拐点的低特征,在实验中,降头和升尾,都是作为自身参照的边界附加成分。
其实,把上声读为214并不是自然语言的母语表现。Li & Thompson(1976)的发现值得重视,以汉语为母语的儿童在声调习得过程的晚期,才会出现阳平和上声的混淆。近年来有很多对汉语为第二语言的学习者研究表明,声调偏误多出现在阳平-上声之间(温宝莹等2016)。看来这是老师按照教科书上的上声214进行教学的人为结果。我们的实验数据显示,把上声单字调读为214的母语者不足1/10。(石锋、王萍2006)
声调的附加成分怎样判定?附加成分的动态性最大。可以参看图10 和前面的表1数据。阳平的开头微降是声带的生理惯性造成的附加成分,所以拐点处跨度最大。上声前段的低降是朝向声调特征的必有成分,所以拐点处的跨度最小,是特征点。阳平末尾的跨度最小,是表现声调特征的必有成分。而上声的升尾跨度最大,是附加成分。所以在听感实验设计之前,不妨先做声学实验,确定哪里是声调特征的必有成分,哪里是附加成分。这也就是基于本调进行听感实验设计的选择。这方面已经有石锋(2020)的文章,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往期精彩:
拉波夫 | 一个语言学家的旅程: 我是怎样进入语言学领域的,我从中得到了什么
(编辑:王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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