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诗苑丨杨健民：是谁发现了我

■是谁发现了我

——杨健民组诗选

◎电梯六章（组诗）

1

在上上下下的选择中，空气被速度割开

揿一下按钮，有风沉入杯底

以及各种异样的眼神

没有太多的左右环顾，一切都是支点

手机的影子绰绰，在刷许多个世界

人与人之间——再稳的天平也有隐疾

只有一种绝对重量是属于道德的

该下的下，该上的上，没有走私的罂粟

狭隘的空间有时就是一片原野

不需要沉默，它就会打开形式之门

2

当它把我吐出来时，我像是躲开了什么

时间不辨方向，只有遁入的目光深深

其实，那就是被笼罩的定律

所有的速度仿若一场空缺

告诉你，任何法则都是一具轿厢

眼前的肉身既是具象，又是影子

然而，都具有被托起的重量

空旷的容器里藏着海啸的静坐

只有我们站着，想象着群鸽破门而出

3

本我在这里就是一个代词

没有多余的话，语感瞬间颓败

小小的一声问候也会被语境割出锋利

想痴情地招呼一下谁

世界突然就寂寞了，只好收回诘问

走进那一面镜子里，放下嘴唇

数分钟的极地原来如此漫长

眼前变得苍茫，唯有紧握那一枚安静

4

这是观念之门，就像秋天别无他事

两边的广告象征着背后的空白

一切就像寄寓或者蜗居

眼神偶尔会升起一些怀疑的雾

有时，避让出一个空间就是宽容

再挤，也没有人会去扯开那种依偎

空间一直被置换，门从不背弃

只有进进出出是属于它的神

5

一个快递小哥冲了进来

像一只隐喻的猫，缩在角落呼叫主人

有人喊：“让列宁同志先走！”

——这是哪一部电影的台词

所有人都在退让，没有言语

如同哲人用月光取暖，并且容纳所有

那一声呼喊，会划过命运的锚

每进入一次，就是重临想象之境

再皱褶的信仰都会被温暖熨平

本想这世间，除了想象别无他物

那些缺席的春意，仍需要打破

6

像是一座楼的靶心，谁也无法躲避

空间总在聚合，铺满焦灼的脚注

尘埃跟人一起落定，一个旋舞的世界

那只密涅瓦之鹰不再飞临极地

仿佛雪落无声，一片幽静

制造安静的时候也制造慌乱

一声嘎嘎之响，足以消解抽象的眼神

或者轻轻摇晃一下，就返回上帝的虚无

开门吧，阿里巴巴，那些响亮的骨骼

有时是不能被临渊雕琢的

2024.9.24

◎问石台（组诗）

1.问石，先问老囚

问石台的主人叫老囚，一位自在朝夕的人

他用他的知识结构带我转山

结果只从石头背面翻出一种可能

我说不确定，那里有山岚的毒

谁在说“石不能言最可人”

再可人的东西都有“测不准原理”

所以问石得先问老囚，他说——

不能跟石头较劲，否则就得粉身碎骨

每一块石头都是钉在山上的图钉

像寒武纪的胎记

什么时候被更换了一枚

只有老囚知道。他用蹙眉说

地球飘了，原来是石头少了一块

日子一煮熟，老囚和石头就会走失

他老婆漫山遍野找他，结果

他扛着一块飞翔的石，回来了

老囚是一片竹简，记载着一座山

当然也记载着我那一天的到来

2.石能言，不能言

那天，老囚跟我聊起门枕石上的马灯

迫近的大雾，以及混沌未凿的石

还聊了鱼缸边那丛菖蒲的叶脉

老囚说：石头是他的宗教

得把所有声音都放在石头上膜拜

他的每一块石头都那么滚烫

像刀斧驻足，像燃箕化鹤

小时候，奶奶说我笨得像石头

我就到溪边抱一块石头回家

奶奶笑了：看，一对傻子

石不能言，我也无言，但暖暖的

石头在等待老囚，等待雨季

我确信，老囚的手是摸过外星人的手

3.山中茶寮

老囚让他老婆做饭，女儿泡茶

山上的尘土是掀开的

滚沸的水，在听鸡鸣狗吠

茶是未经授粉的少女，有些入隐

老囚的石头在漂浮，像一个被抽空的结

教我们不朽，教我们

将老茶和竹叶一起反复煮过

山风自由，只爱江山和人间草木

只在茶的氤氲中生成真理

存在的依然存在，欲飞的照样欲飞

把老囚的石头爱过一百遍一千遍

浇一壶茶汤，石头就活了

这些物语暗示我：时间即是距离

再过片刻，一杯清茶便是留言

4.老囚与狗的执念

半天了，一条小狗爬不上台阶

老囚说，慢慢地它就会

不知道老囚是否如此训练石头

老囚是恪守内心经纬之人

无论临渊还是躬身，都能让草木接近真理

在他眼里，最渴的是水，最硬的也是水

而最柔软的当然是石头

就像那条爬不上台阶的小狗

有时候柔软能成就执念

老囚的生活一直没有走样

但他还是有些老，有些离乡的症候

他准备把小乳犬都送出问石台

用石头的必然性，说出不可言说的东西

2024.9.6

◎是谁发现了我（组诗）

1.谁发现了我

是谁发现了我？是星星还是月亮

其实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谁

我是量子纠缠里的一粒微尘

是和田野一起成熟一起忘却词汇的

一成熟就容易忘却词汇

就容易耗尽我的深夜和我的黎明

但我不是闪现也不是稍纵即逝

一匹斜阳系缆就能挽住我，随即

隐匿我的痕迹，以及那些扶摇的字句

我不喜欢过于幽暗的色调

我相信明亮会消除我的慵懒和疲惫

这时，我才会想起究竟是谁发现了我

也许，发现不过是一种召唤

没有人看见草生长，但我就长在那里

2.我与非我

突然发现，“非我”从来不是“我”的反义词

相反，它呼唤蛰伏在“我”之中的真实

星星发现了我，“我”不是“非我”

因为我就在星星之中，被它们照亮

今天乘高铁，隔壁三位女孩高声说话

她们是“非我”，却吵醒了“我”

我发现我一头撞进了陌生人的漩涡

于是，我感到内心有一匹狼

一直想对着她们震吼

然而，自始至终是“非我”战胜了“我”

我成不了她们的对立面，只能成为“她们”

高耸而立的辩证法究竟被谁吹灭

在雨后天青色的日子里，我又被烟雨扩充

那么好吧，任她们喧哗与骚动

我安身立命，做一个安静忍耐的“我”

3.“容”哥哥

“容”哥哥在深圳生活了三十年

把身体埋在最柔软也是最坚硬的部分里

白天，他发出社会主义的微笑

晚上却留下XX主义的叹息

我在厦门望着他笑，那毕竟是笑“容”

他是一个可以跟月亮一起相视而笑的人

用激情和利刃，割开职教世界的骨头

他撒网，努力打捞鱼群、雁阵和风声

他是被星星数过的人，身边有云图

心里有麦子、天鹅绒和古树苍天

某一日，他带谁去看尽长安花

发出一种昂贵的笑容，像裙裾飘扬

“容”哥哥引诱星辰，有羽林军的荣耀

他的书掉出来的文字，就是星星

4.回到厦门

刚到厦门，就来了一位诗友

一泡茶泡了八九次，他忍不住

从口袋里掏出被捂热的一泡

像留在庙堂里的国王的魔杖

捂热的茶其实很“厦门”

带着海的气息，还有淡淡的咸

这个下午就这样被话语和茶汤数过

茶能语，但茶不语，它从水的身体里走出

我们给予水以法则，去解构宋词美学

水其实是翕动的，像午后的厦门

涛声的神秘来自礁石的密语

然而，海如果飞走了还需要浪花么

这，也许就是在厦门泡茶的终极奥秘

5.各色

五月，厦门，天突然冷了下来

出了高铁站，我看到了各色——

有穿T恤、衬衫、风衣，还有羽绒服

恍惚间树影婆娑，我一下陷入了晕眩

据说创世纪的天空是蓝的、方的、轮辐的

那些铁钩形的光线相互爆裂和缠绕

眼前一幕幕，是陡峭的形而上还是形而下

大地肃杀，穹顶有坚硬的漏风

如同苍鹰掠过的气流，神游八荒

那些各色，时而弥漫时而又寂然耸立

天界的符号仿佛挤进了一条林中路

各色是厦门的图样，谁也拒绝不了它

我关心的是谁发现了我，在这里驻足

2024.5.13

◎木棉及其他（组诗）

1.真实

无数花朵开在“存在的刹那”

野蛮生长，每一朵爱欲都绽放在雾里

偶尔话起，是她不真实还是我不真实

暮色如钟般撞响清脆的花蕊

意识空旷，有风无风都是不自由

2.一种剧情

一个女孩尖叫：花朵好大呀

于是剧情被消解了

谁说是“云在青天水在瓶”

昨日我莫名丢弃了一些细节

还咬碎一堆玄想，搁浅记忆

那一片舌尖，被茶所悟还是所误

尘世是被厚尘盖住的，风有些伤

我一脚踏入，踩醒了半亩神话

昨日，有一种光照亮了我

3.只有一弄

梅花可以三弄，木棉一弄就够了

阳光有些冷，在倾听里云游

拨弦的一定还是那些不睡的鸟儿

被上帝同情过

一位巫师说：往事一般都是枯木

意义总是在静寂与冲突的途中

关于活着这一点我未曾忘记

4.诗酒何须趁年华

曾经被一席谎言感动过

我对着苍天洒酒，并且忏悔

我的生活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诗酒之外，我不趁什么年华了

只管喝一些精粹的茶

或者，干脆忘掉那些曾经的酒盟

5.花语

我的语言有隐疾，额头有怀疑的烟

如果镜子能相中我，我不闪躲

甚至可以翻转一些剧情

脸有时候就会缺席

风的程序也会被打乱

雨从来不在坠落的途中逗留

但浮光可以把我领入尘世

用目光去磨损一滴水

一说让爱继续，时间就溺水

6.秉

喋喋不休是一种放纵

就像酒爱上了寂寥

把悸动押进大海，内心就幽深了

潮，突然就丰腴了起来

亮出你的舌苔空荡一下，风就把风推远

手持命的容器，把所有杂念吞下

7.旷野的踏浪

春天离陨落还有一段时间

我把欲望都变成寓言

据说每一座城堡都有“踏浪的纹”

我却躲在旷野里，等待那匹回归的马

结果我发现了一只狐蹄

母语往往有词障

雾开始笼罩，狼毒花在艳丽中醒来

那杯茶水碎裂了，但依然完整

8.夜里戴草帽的人

请容忍一些咳嗽，容忍一些至暗

没有黑色，谁还能分娩出夜晚

灿烂是至暗的缺口

那么亮，极光那般窃窃私语

有人戴着草帽趴在桌子上，像参悟

心里有陡峭正在燃烧

我的暗夜不必被谁经过

只有那段路途，还得留在意义之外

或者用盐构成的唇，给一点语言的剩余

9.捉影

有些事物消逝得飞快，比如雾凇

比如水草上的露珠，以及影子

还有惊鸿般的青春期

捉影一定是个笑话，但我不介意

越捉越跑，只能紧紧把一线记忆抱住

如果能够跟时间捉迷藏，那就是神

想让花瓣慢慢掉落，结果掉下的是沉默

于是我就在我的胸口沉睡

等待下一个幻觉，带走被感化的光

10.酡颜

酡颜一定不要说出，那只是木棉红

纯酿不过是消失了又会诞生

我唯一的现实就是接受感觉

走出年龄的符号，企及白昼的一些耐心

在虚与实的辩证中去证悟荒诞

酒在左，执念在右，让月光指引逃逸

不需要留下什么，包括片刻的无

过于执着是抓不到一丝柔软的

任何定数只属于神秘

门可以随意推开，意义却不会重来

2024.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