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渠其实是一条朴素的河,朴素得经不起时间刻意的雕饰。
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曾是沧海。亿万年来,木兰溪一次次周而复始的洪水,携带大量泥沙,不顾海潮的一次次拒绝,倔强地馈赠大海。一次次的你推我让之后,一片冲积平原渐渐浮现在海平面之上。
起初,这里蒲草丛生,河沟密布,海潮肆虐。先人们看到此地水草丰美,克服种种困难,定居耕作。
南渠原先只是这片冲积平原上的大小河沟。每天两次的潮涨潮落,让这些河沟在一咸一淡的循环往复中蹉跎着岁月。河沟岸边,无数的红脚蟹在洞口周围觅食,鲜红的蟹螯肆无忌惮地挥舞着,它们感激每一次潮水给它们带来丰盛的食物,对于这样衣食无忧的生活,它们非常满足。浅滩上蒲草依然茂盛,白天和阳光舞蹈,夜晚和星子嬉戏,或者,在下雨的白天和夜晚,它们都静静地默立雨中,静静思考,仿佛有哲学难题需要它们静静顿悟。
后来,一位叫裴次元的官员来到这片平原的海边,看到海水屡袭耕田,他捋了捋胡须,瞥了瞥汹涌的潮水,说,看我还镇不住你!他发动海边的村民,筑起了一条长长的海堤,建了许多水闸,终于把海水隔在堤外。
再后来,一位叫钱四娘的女子,扶父柩归葬途次莆田,看到木兰溪洪水肆虐,黎民不堪其苦,想,我该好好治一治你了!她变卖家产,筑坝拦潮,蓄水灌溉,经过多次坝毁人亡,后继者终于建成木兰陂。
这些堤闸和陂坝,让大小河沟从此华丽转身,变成了一条从木兰陂分出,流经南洋平原,灌溉良田,最终入海的淡水渠系。
南渠上游主要在新度镇境内,它的干流从回澜桥引出,经过铁灶、下横山、沟口、渠桥、下坂、锦墩、新度、樟桥、阳城等村,最后流入黄石镇境内。但是,它不吝啬,每隔一段,便会分出一支较小的支流,流到附近村落,再到下游与干流汇合,或通过水闸流入木兰溪下游河道。比如,干流在我们沟口村分出的一条支流,流经我念书的横沟小学门口,再流到郑坂、南梧塘、东坝、埭里,连接了各村里的许多池塘,然后与锦墩分出,流经扬美、溪东的一支汇合,最后通过岳公附近水闸流入木兰溪。它不自满,干流在新度村汤桥头附近分出一条泄洪河道,若遇洪水,闸门打开,洪水便经港利、白埕,直冲木兰溪。
南渠下游流经黄石境内的许多河渠,河面都比较宽,已经无法严格区分干流支流,有些河道的水流方向也会因为水闸开关而相反,许多河道交叉纵横,互相连通,最终分别从桥兜、遮浪、龙头等地水闸流入木兰溪下游河道入海,像一位活得通透的老人,它已经不计名分,不矫情,不讲究,怎么舒服怎么来。
南渠在南洋平原的各村河道有大有小,时弯时曲,穿桥过村,分叉汇合,形成村村有河,处处有沟,河网密布,交错纵横的水乡水网。南洋平原上的几乎所有河道,包括每个村的小沟小渠,池塘湖泊,都通过一些河道互相连通。独特的水生态,为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提供了赖于生存的独特的物质基础,形成具有饮用、洗涤、航运、蓄水、灌溉、防洪、文化生活等功能完善的南渠水系。
这些密布南洋平原上的河网,是人们生活的一切。春天,人们赶上牛,扛上犁,挖开土,引来水,播下种,布下稻,耕耘着希望的田地,期待着稻丰麦稔;夏秋,麦稻熟了,镰刀利了,农民笑了,生活富了,人们在河岸边打了木桩,建了码头,运输货物,进行贸易;早晨,天刚蒙蒙亮,人们起床,清洗水缸,拿起扁担,钩着水桶,来到河边,挑起满满两桶水,哗啦啦——,清澈的水倒进了水缸,洗脸刷牙、烧水泡茶、洗菜煮饭,一天的生活开始运转;黄昏,在盛夏的田里干完了一天的活,晒了一天的太阳,人们跳进水里,尽情地享受河水的清凉,洗去一身的疲惫,交流一天的收获;冬闲,人们疏浚河道,加固堤坝,清淤作肥,助沃田力;耕余,人们或撒网捕鱼,或沿渠垂钓,或赋诗作画,或临河看戏;元宵,菩萨们被请出宫庙,游村窜巷,人们敲锣打鼓,吹拉弹唱,用各种各样的节目,祈求风调雨顺,共祝国泰民安,表达对大自然朴素的虔诚;端午,龙舟队重整旗鼓,大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期待着在新一年的比赛中夺得佳绩,期待着更加美好的生活。
近千年来,南洋渠系所在的南洋平原,曾经创造了繁荣的经济,也蕴育出灿烂独特的文化。这里,曾经走出许许多多的进士和肱骨之臣;这里,诞生了颇有影响的能工巧匠和诗人画家;这里,有历史悠久的南戏活化石莆仙戏;这里,有一村一节目的元宵节;这里,有易存易煮的兴化米粉;这里,有活灵活现的莆田木雕;这里,有独特的婚嫁习俗;这里,有热闹的龙舟竞渡。
南渠之于木兰溪,之于南洋平原以及平原上的人们,之于经过这里的时间和历史,之于这里的庄稼、鱼虾鸟虫、岸边的荔枝,之于附近的山,之于南渠边上出生和生活的我,之于我童年的记忆,之于我的生命和内心的世界,之于我对宇宙人生的理解,都有重要的意义,它是我的一笔宝贵的财富,我将用我的余生慢慢去挖掘,必要的时候,去挥霍。
如今,人们依旧在这片土地上生活,随着工业化进程的高速推进,科技的进步,城市化的进展,南洋平原上千年来形成的生产模式、生活方式、生态系统正在悄悄发生着改变。
前些时候,我回老家,那条流经小学门口的荔林掩映、清澈见底的小河,已不见踪影。小学搬走,人去楼空。眼前所见的是一条臭水沟,部分河道已经被人填埋,水也成了一滩死水。
南渠干流流过村前,老人们习惯叫它大沟。一天,我和村里的老人聊天,我问他:大沟在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他说:水很清,船很多,鱼虾啊河蚬啊也多。我又问:东圳水库建好之前,村里的田都吃大沟里的水吗?他说:是的,每家都有水车,池塘的水车完了,就到大沟车水。人也是,村里那口井的水不够,每天早上要到大沟里挑水喝。村里每个新娘子,结婚第二天早上都要到大沟里挑一担水回家,这是古人留下了的村俗。我问:以前我们村有龙船吗?他说:清朝时候是有的,后来没有了,因为爬龙船时黑白旗相斗,村里死了人,就不爬了。我担心地问:现在大沟这个样子,将来会不会消失?他捋了捋胡须,看了看院子外远远的天空,说:不会。
我不知道他说不会的底气是什么,但是我想,既然它已经存在了那么久,应该还会存在下去吧。
我知道,每一条河流都是一个故事,它流淌着时间酿成的往事,为每一次沧海桑田的变换做好铺垫,埋下伏笔,它流淌着,把昨天埋葬,把今天蒸发,把明天细细雕琢。
本期责编:踏浪丨排版:朴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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