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储著超,2004年出生于安徽省安庆市岳西县,目前就读于淮南师范学院2022级文化产业管理专业,小说见于《青春》《延河》。
李玉堂病危。
他儿子李闻喜的人生灯枯油尽,本应退休回家养老的年龄,却不成想菜种店老吴和他这么说。
李闻喜的父亲李玉堂是个在隔壁镇走街串巷的剃头佬,别人都叫他剃头的李玉堂。李玉堂给人剃头前,别人都叫他大作家李玉堂,可偏偏他李玉堂还是个有远见的人,知道儿子李闻喜会一辈子瞎只眼,留下房子,做了别人的父亲。李闻喜他母亲在世时,总喜欢打李闻喜耳光,他母亲不提原因,李闻喜幼时也不敢多问。记忆中,李闻喜二十岁时犯了大忌,他清楚地记得他母亲那会惊慌失措地躲开眼神,悲哀地背过身去,抹着眼泪喃喃地说:“跟你那该早死的父亲一副德行。”李闻喜的名字是他母亲找隔壁镇的张瞎子算的,李闻喜对他印象不深,长大后也见过几面,记得他看《西游记》时总翻着白眼,爱夸菩萨漂亮,别人问:“你又看不见菩萨,你哪晓得她漂不漂亮?”他回答:“看不见才漂亮。”李闻喜当时年少,只下意识觉得这话有些意味,但理不出头绪。张瞎子在当时号称铁嘴神算,他家靠他一个人坑蒙拐骗盖起了小楼。李闻喜他母亲托了好多人,还要拿两张大钞去换,才让李闻喜有了名字。因而李玉堂挨了不少同僚的笑话:“大知识分子的老婆还搞那些封建迷信,说出去丢死人。”这个二十岁出头,高出同僚一头,年轻气盛的李玉堂笑呵呵地说:“高兴嘛,给儿子起名不丢人。”然后换个笑脸对李闻喜说:“爸爸的乖儿,要快快长大哟。”
李闻喜明白李玉堂当时对他也是充满期望的,但当他得知自己儿子会一辈子瞎只眼时,就决定远走他乡了吗?李闻喜心里犯了难。是该好好问一嘴,趁李玉堂还没死。
“是该好好问一嘴。”老吴也说。
李闻喜下意识地伸手去掏烟盒,摸到的却是卷得皱巴巴的塑料袋,他从塑料袋里掏出皱巴巴的钞票,向老吴付了钱,接着将茄子种塞入袋时哼唧了两声,表示自己都懂。老吴递来半截卷烟,仍在燃烧,李闻喜犹豫着接过烟,他夹着那半截卷烟又迟疑了会,叹口气后又还给了老吴。李闻喜连忙摆手,说:“戒了,家里小孩不让抽烟。”老吴点点头表示心领神会,又说:“戒了好,戒了好。”老吴一边说着一边吸了口烟,烟雾和声音一同从他嘴里吐出:“戒了好,戒了好,这东西他妈就是祸害!”
李闻喜没走远,在路灯下推开自行车的脚撑,后座抱着一只缺了双把手的洗衣篮的娃娃是李闻喜的孙子,叫李小毛。
“爷爷,我要小便!”李小毛忽然叫出声。李闻喜先是一愣,然后说道:“撒尿就撒尿,说啥小便。”李闻喜嘴上一边说着,一边把车停在路边。李小毛下车也不撒尿,就杵那四处望,问:“爷爷,从这儿走,还有多久能看见板栗树?”李闻喜瞅着那茅草堆,说:“这哪有板栗树,你就搁这尿呗,这茅草尿多了也结果。”李小毛闻言立马脱了裤子,但马上就感觉大雪满山坡——风吹屁股凉。他拖着裤子往茅草堆后面钻,李闻喜马上就听见一阵真真切切的撒尿声,李小毛尿完,又问:“爷爷,还有多久到家?”他提上裤子,顺着李闻喜手指方向的高山与流云同呈一色,然后听见李闻喜说:“再过一百盏路灯,就看见村口的公厕,之后是涵洞,过了涵洞就是家。”在红色的傍晚,一老一小,一前一后,就听见那小的在后面数:“一盏,两盏,三盏……”数到二十盏时没声了。李小毛睡着了。
李闻喜回忆起李小毛回村的那天,李小毛也硬憋着一泡尿,好说歹说都不肯进旱厕。那怎么办呢?李闻喜抱他到门前的板栗树下,说:“小毛,你把它尿出板栗了,爷爷拿糖炒给你吃。”
李小毛一听糖炒板栗顿时来了精神,那泡尿也终于在树下得以释放。
开学就接走。那天,李闻喜的儿子李福根这么说。
李闻喜下意识里觉得这句话后面还有话,但始终不见他再说话,他向李福根点点头,笑了笑,表示自己会照顾好李小毛。
儿子李福根留下这一句话,就和田娟坐上三轮车即将淹没在村口的茫茫车流中。在此之前,李闻喜只和田娟见过两次面,一次是李福根带田娟回村见家长,匆匆来又匆匆走,跟走程序似的,李福根埋怨他拿个缺个口的碗出来倒茶。再见面时,他已经作为新郎父亲的身份出席,结束后李福根埋怨他和母亲离婚早,新郎母亲的胸花只能找大表姐来戴。李闻喜犟嘴说:“你有个爸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李福根听完也沉默了,田娟见状赶紧拉李福根去给亲戚们敬酒,李闻喜直到今天才再见到她,也没个联系,手机号码、社交账号更不必提,到昨天更是连儿媳妇是什么模样都没了印象。只记得她脸颊上有颗痣,颜色偏向于棕色,个头显眼,更像是烫起而鼓了些的泡,凸起着,仔细看能看见那痣上还生着两根汗毛。李闻喜心说那痣的位置生得真好,从正面仅能看见半截黑点,当时可能为了完整地看见那颗痣,又或是觉得位置生得好,他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田娟指着那颗痣和他说:“这位置不好,痣这东西生的地方不同,喊法也天差地别,生在脑门上就叫美人痣,生在这只能叫贪吃痣。”李闻喜向她笑了笑,说:“痣这东西,嘴边上好,生在脑门上整日跟着抬头纹一张一合,不安稳,是奔波命。”三人听完都很满意,李福根摆了手又握着田娟的手接着一笑,说:“我俩结婚后哪还能让你奔波。”田娟嘿嘿地笑了。
李福根拧着方向盘迟迟未走,李闻喜看出他还有话憋着没说。李闻喜打趣说:“老的小的一个样,小的憋尿,老的憋话。”李福根听完一下子释怀了,向他笑了笑,说:“爸,我看咱家菜园地的黄瓜也熟了,你跟小毛两个人在家也吃不完,你儿媳妇在城里天天说想吃老家地里种的土黄瓜。”李闻喜听完明白了过来,只见他立马从墙角拎出只事先准备好的塑料袋,李福根往敞口一瞟,黄瓜、土豆、西红柿。李福根出村口的时候,三轮车开始左摇右晃,紧接着是轮胎咯吱咯吱地响动。李闻喜暗想不妙,果然看见李福根伸出腿往泥巴路上一杵,三轮车就在村口的旱厕外停住了。两人下了车,李福根很不情愿地把座垫掀开,又听见他说:“发电机的接口松了,嘿,老毛病,这车今天还不情愿跟我走。”
印象里,李闻喜说了几句挽留的话。比如今晚你们先在家将就一下,等车修好再走。李福根本要答应,话到嘴边又看见田娟一脸不情愿,于是问李闻喜要了四个硬币。两人去公交车站前,把那辆三轮车推进了李旺修车铺。
李闻喜和李小毛回村已经是后半夜的事儿。“李玉堂病危”,李闻喜重复着老吴的话。风从门缝里进来,对面挂着的相框被吹得摇摇晃晃,哐当哐当敲着墙。李小毛正睡着,李闻喜双手按住相框,月光落在左手上。相框里一家三口的全家福映在李闻喜的眼球里,那会李玉堂抱着李闻喜。再定睛看时,他老年的肉身圈住浩荡的月光,落满月光的玻璃里反映着的老态龙钟和鹤发鸡皮的脸挂在李闻喜脸上在风中来回似朵老菊花,望久了,便有种缅怀的感觉。相框里的人也老了几十岁。
李闻喜不敢再看,有大片的麻雀落下来,多像作者故意写下的标点,将李闻喜绵延红尘的过去与现实分割成两行。这一群翅膀落下来,让他荒芜的内心生出大片的不安和躁动。他开始翻箱倒柜,月光太拥挤,只有阳光才容得下他这样肆无忌惮的骚乱。大把大把的月光洒下来,李闻喜被这月光崴了脚,他拖着歪歪斜斜的腿在空荡荡的水泥地坐下,他躁动地喊李玉堂的名字,就像在喊一个亲近的人,正喊着,整个回龙村开始升起了炊烟,天亮了。
是该好好问一嘴,李闻喜重复着。
这天,李旺修车铺的老李要给他父亲做寿,李闻喜破天荒地随了份子钱,百年难得一见,村里人都说他李闻喜从不去父母亲做寿的席,全村人都知道他家的那点破事。李闻喜他母亲是个炒茶叶的,别人都叫她炒茶叶的李二母,李二母除了炒茶叶,年前还给人算命。李闻喜从小就走不好路,歪歪斜斜地走不了两步就要栽下去。李玉堂彼时在为事业发愁,只说哪有小孩走路不摔跤的,补补钙就不栽了,还栽就带去医院看看。可李二母偏偏不信这套,谁让她还是算命的李二母,她坚信李闻喜是让不好的东西缠住了脚。从那以后,村里人每日都会看见李二母拎着菜刀跟在走路东倒西歪的李闻喜后面。
严格来说,李玉堂之所以能抛妻弃子,完全是因为李闻喜,李玉堂能去隔壁镇当剃头佬,也是因为李闻喜。作为全村唯一的一位作家的唯一的一个儿子,李闻喜是最有机会考上省重点高中的,但是,李玉堂把他的时间全部给了他的作品,那时候李玉堂还负责村里的文学工作呢,大家都喊他写小说的李玉堂。他每天上午七点出发去村文化馆,晚上鸡叫三声回家,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自己的作品和十个学生的身上,发展自身事业的同时也为基层作者指明创作方向。生活就是这样,你踏上选择的那条路的时候,另一条路就会消失,自始至终都只有一条路可走。李闻喜小时候没上学前班,六岁才入学,体检的卫生所大姨用遮眼扳挡在他眼前,问:“能看见这个吗?”李闻喜摇头,说:“什么都看不见。”
那时候李玉堂的作品正大获成功,斩获多项短篇小说金奖,一下子成了村里,乃至县城里的传奇,大家都喊他大作家李玉堂。但这不是他能享受殊荣的时候。作家十有八九性子慢,李玉堂却是急性子,都说急性子的人都与写作无缘,写作好比雕塑,慢工出细活,他李玉堂也已经把所有性子都给了写作。他冷静下来了,但冷静只会让他突然有了愧疚。李玉堂临走前把李闻喜抱在自己腿上,遮住他的左眼,问:“闻喜,这是几?你能看见爸爸的手吗?”李闻喜摇头。李玉堂看见里屋的枕套上、床单上和被子上都绣着大红的、掉色的“囍”字,这是结婚多年的痕迹——他过去几年里都没有这样观察过自己睡觉的地方。他抱着李闻喜呆在那犹豫了好一会,又看见李二母拎着菜刀进来,说李闻喜是被不好的东西缠了眼睛。李玉堂仍然一动不动地抱着李闻喜,他看到院子有人围观,人人脸上都是看戏的表情。李玉堂将李闻喜放到那张床上,他表情木然地往外走,有双手拉住他,手上有硬茧,手心与手背皮肤沟壑万千,粗糙坚硬,是干活的手。李二母也木着一张脸,两人自始至终都没说话,松了手,李玉堂也没回头的意思,径直向人群走去,围观的群众看到他走过来,立刻为他闪出了一条道路。
李玉堂一步一步走出小院,他听见围观人群的窃窃私语后加快脚步,可每迈出一步,身子便更重了一点。他开始奔跑,跑出涵洞,跑出村口。后来只听说他在隔壁镇当剃头佬,大家都喊他剃头的李玉堂。
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李家也不例外。但这老李他父亲都死好些年了,老李却要给他父亲做寿。
李闻喜喝多了就窝不住话:“老李啊,你父亲都死这么多年了,你这真是要给他做寿吗?”
老李:“你多想了,我就是想我父亲了,我父亲要还活着,今天可得有八十大寿!”
李闻喜和老李这对朋友过心。李闻喜一喝多就拉着老李掏心窝,他掏完痛快了,老李窝心了,老李就拉着李闻喜掏心窝子,于是俩人都痛快了。在老李进棺材之前,觉得世上最好的朋友是捡垃圾的李闻喜。
老李回忆起几十年前,过去的人的嗅觉真的太奇怪了,李闻喜的鼻子几乎嗅不到气味,但他总是在垃圾桶里找到来自于过去的人的味道。这里的垃圾桶不是指邻居家的私人容器,而是那些臭到令人作呕的公共垃圾桶。李闻喜总趁夜里来挑垃圾,免得被人撞见。有一次他掀开桶盖的时候,看见虫子在夏天腐烂的肢体,被轻易肢解的残骸迎来了大量苍蝇,造成一种虫子吃虫子的情形。这种情形他见过许多次,早已司空见惯,他从小就不怕恶心,边吃饭边看贝爷吃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是常有的事。学生时期的他比较喜欢翻老师办公室门口的垃圾桶,因为老师们喜欢用垃圾袋装好生活垃圾再扔掉,垃圾桶也显得井井有条。有时他能在垃圾桶里见到用得着的东西,比如容量尚足的墨水瓶,接触不良的扩音器,又或者太旧而不被用上的水彩笔。他趁放学后人群散尽时拿走它们,但他并不是拿去卖钱,而是把它们拆解成一些形状奇怪的小玩意用来细细把玩,或是把它们完完整整地用在需要的时候。
在即将初三的那年,他在垃圾桶里翻到些揉作一团的横线纸,折角里不完整的字体让他觉得这是个好东西,便立刻停了下来,把它塞进裤兜带回了家,捋平夹进课本。夏季的缘故,他时常会用嗅觉来判断“生产日期”,垃圾桶长久不清理就发臭得厉害,这团纸只有一股草木味,大约是才扔没多久。没过多久,他逐渐明目张胆地每天来教师办公室门口观察垃圾桶,他不挑保洁要的东西,对那些能拆解成小玩意的物品也没了兴致,单单是为了找一张或几张横线纸:正反面都是手写的硬笔字,有大片删改的划线,文字自左向右整体贴合横线,字迹工整,略有笔锋,都说字如其人,他认为作者是个守规矩的人。这使得他的阅读过程并不费力,但语言不够直白,情节也略显晦涩。在过去的那个年代,大家不缺乏表达的野心和欲望,但他们缺乏语言和发表的机会,所以写书的人很少。作者在结尾自诩是不太典型的文艺青年,是有创作力和表达欲的那一种,尝试过写小说,但在文学上还只是浅尝辄止。李闻喜默念了许多遍,确信是文青会说的话。
此后,观察垃圾桶便成了他的习惯,但也只捡过三次,第一次三张,第二次和第三次都是一张,后来几天不再有了,但足以让李闻喜断定这是“文青专属垃圾桶”。之后他每次挑垃圾的时候,还在心里默默编造:如果文青折返回来该怎么解释?他在脑中进行一番演绎,如同两个狭路相逢的海盗团伙,他们远远望见对方严重受损的海盗船,望它的舷侧、舱壁、甲板、诡杆、船帆、瞭望台,他们彼此对视,双方暗自准备好船体两侧的大炮,互相说一些称赞的话,若有一方不守规矩,就没法做到全身而退。他觉得自己正是在类似那种船的小舟上生活到现在,万幸没有落水。实际上,最有可能撞见的人是老李,只有他知道他捡垃圾的事情。
“在小学三年级上作文课,老师要我们写父亲,我写不出来,我对父亲只有三岁前的模糊记忆。”李闻喜说完,又咳了两声,直至声音变得清澈。老李问:“那你怎么办?”李闻喜望向窗外,教学楼空荡荡的,只剩落日的余晖打在老李身上,老李的阴影像是一帧被拉得很长的镜头,他看着他漫不经心地说:“我虚构了我爸的死,在结尾写他失踪那么多年,大约他的确是死了。”老李又说:“你母亲要是知道,你不得挨顿打。”李闻喜说:“没有,我爸确实失踪了,我只在三岁前见过他,虽然写他怎么样死的尽是胡扯,可我妈看到那篇作文,肉眼可见地高兴,少有地夸奖我有文学天赋。”
李闻喜二十岁的那年,在当地县文化馆出版的油印杂志上发表了作品,是一篇小说,密密麻麻地占了两页纸。比起小学三年级写在作文本的文章,那两页纸可气派多了。李闻喜到家时跟等待失物招领似的,在大门前坐了整整一下午。他坐在门前的水泥地上,看老母鸡撵猫,刚开始猫还试探地拍鸡头,接下来那颗红冠软趴趴的鸡头的喙亮闪闪的光越来越细长,枪尖一样,然后老母鸡撵猫在眼前一晃而过。李闻喜这一会儿看见了许多许多的人,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男男女女,嘻嘻哈哈“嘿嘿笑”地一走而过。
李二母直到天黑以后才出现在大门前。李二母只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李闻喜已经记不清他的亲生父亲,李二母说他父亲早死的。李闻喜又问怎么死的:“被牛踩死、淹死还是病死的?”李二母一声不吭。李闻喜仍不罢休:“车祸死的、掉池塘里淹死还是自杀了?”两下的沉默,李闻喜听见一声骂,李二母的手掌抽了过来,啪嗒一声,李闻喜的脸颊火辣辣。而后他又看见李二母惊慌失措地躲开眼神,悲哀地背过身去,抹着眼泪喃喃地说:“跟你那该早死的父亲一副德行。”又说“有其父必有其子、父子俩是一根藤上结出来的瓜”诸如此类的话。
村里的老李给他父亲做寿这天。太阳从很远处的泥土中升出来,冷雾比在风中行走的柳絮更多,老李家院里的满池荷花都枯萎了,马上又被阳光映亮了,刚开始像竹竿那么细长的光亮铺在残荷上,接下来满池的亮闪闪的阳光越来越宽,门板一样。虫声悄悄,和曲曲折折升上去的炊烟,还有寂静的春天。
老李在这天对李闻喜说:“去隔壁镇,找剃头的小李。”
李闻喜没说话,老李见他牵着小毛往外走。
爷孙俩走出院子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灰白的,像香薰上,初燃时升起了一点香,隐约从云层后冒出香灰来。置身其下,使李闻喜感到自己像夜里落下的一片翅膀独自往前飞。
那天没有半点有关父亲记忆的李闻喜走上寻找父亲的路。李闻喜脸上还挂着窝心的苦闷表情,他们就这么走过村里的乡间小路,走过田野和待收的庄稼,走过横在那的溪流和池塘,走过村里的小楼和歪歪曲曲地升起的炊烟。之后,他们走到村口。李闻喜出走前将李小毛安顿在村长家,村长是个干瘪精瘦、弯腰驼背的高老头。
李闻喜说:“我想把小毛丢你家住几天。”随即他又补充道:“我要去隔壁镇几天,去找李玉堂,剃头的李玉堂。”
村长没说话,点点头表示自己都懂。李闻喜顺手关的门,隔绝了李小毛目光中虚无延伸的宽阔大道,也隔绝了李闻喜的背影。
老李死前道出的那个名字,在李闻喜后来无边无际的寻找途中,如一个个过程连着过程,生生不已,没有止境。老李死前已经指出剃头的小李身在何处,找到剃头的小李和剃头的李玉堂只是时间问题。因此当李闻喜行走隔壁镇的市井和时代之中的寻找,并未显得渺小而是实际的、具体的。然而正是这样的寻找,使李闻喜在广袤无垠的前景中察觉出时间关于对错的意义,支持着他沿着大道寻找母亲口中那该早死的父亲。
李闻喜在隔壁镇的第二天,在一家窗外飘着枯树叶的医院里与李玉堂相见。
那时候,李闻喜漫无目的的行走让自己旧疾复发,不得已来到医院。李闻喜感到一阵阵昏厥,眼前的病床和医生护士扭曲在一起,像是被拧成一团的画纸,接着画纸又被添上新的色彩,如同画家故意在私处覆盖的马赛克,李闻喜仔细看才明白是一只上下招摇的手。还有白色的墙面、贴着枯树叶的窗玻璃、针头、白炽灯、与墙面齐一色的帘、老头,还有老头的声音。
这时老头弯下腰,冲着李闻喜还健全的左耳叫道:“老哥们,你可也是来送死的?”一位上年纪的老头,鸡皮鹤发,这年纪还留长发的老头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艺术家。老头的头已经靠近李闻喜,有三个医生走出病房,然后护士开始进来整理床铺又出去。
李闻喜坐在李玉堂身旁,看到李玉堂摊在自己手里的笔记本和笔。本和笔勾起无数往事,而正在接近的声音,开始隐约出李玉堂几十年前风靡文坛的英姿。李闻喜马上又听见李玉堂说道:“老哥们,你可也是进来送死的?”
李闻喜回过头望着李玉堂,答道:“我来找人的。”
李玉堂又问:“是来找你父亲的吗?”
李闻喜想起来老李死前和他说剃头小李的情景,这情景之图像隐约显示在脑中。李闻喜摇了摇头。
李玉堂望了望李闻喜瞎了的那颗眼睛,再问:“那你在找什么人?”
李闻喜如实告诉他:“剃头的小李。”
李闻喜的回答始终没有脱离老李死前交代的话,事实上这回答已经脱离了他此行的目的,他寻找剃头的小李是为了找到剃头的李玉堂,而非找他同父异母的兄弟。
李玉堂不再说话,他的目光从李闻喜瞎眼上移开,移开后的视野越缩越窄,最后只留下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洞,像昨夜里睡着前迷迷糊糊地看见蜡烛上的一束火苗。四周陷入沉默,他想说话却觉得牙齿如数颗秤砣,压得他张不开嘴。他感到重心不稳,在四周陷入漆黑前,李闻喜听见他说:“剃头的小李在护城河边的城墙上给人剃头。”
李玉堂冲着自己的左脸来了记狠的,他在拔掉针头后转身出门沿着走廊走,一眼看见里面还有个护士在打瞌睡,这种走廊特别狭长,光线奇暗,医院的钟也始终一点钟。
李闻喜与李玉堂在那家医院短暂相遇之事,在李闻喜此后空空荡荡的余生几十年里,总是在脑中时隐时现。然而他当时无法想到这位与自己偶然相遇的老头便是自己的父亲,他确实也没有认出他。那时候李闻喜已经弃他而去,一次偶然的回首,他看到老头干瘪的身体睡在灰白色的病房,那时的病房像是夏夜般凉爽,长久又深沉的睡眠使李闻喜误以为他确实已经死了。而后李闻喜又想起老人死前交代的话:“剃头的小李在护城河边的城墙上给人剃头。”
然而李闻喜行走了半日,虽然遇到几堵延伸过来的城墙,可始终寻不见上城墙的路。他觉得自己永远难以踏上城墙上的路。他那么站了一会儿以后,听到铁器因互相碰撞彼此而发出的种种响声,接着一个肩负工具袋的小伙子开始出现在他的目光里,小伙子三步并作两步走,铁器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响声。
李闻喜喊住他:“你可是剃头的小李?”
李闻喜仿佛离他很远,又抬高声音道:“你可是剃头的小李?”
声音在李闻喜的喉咙里发出时似乎打着颤。小伙子这才停住步子,盯住李闻喜片刻,然后才说:“我是剃头的小李,你可是要剃头?”小李说罢,便从工具袋里拣出剪刀和推子。
李闻喜摇了摇头,然后又问:“剃头的李玉堂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爸。”小李回答。
声音在李闻喜耳蜗里发出嗡嗡的回声。李闻喜环顾四周,目光被绵延而来的城墙隔开,无法看见城墙之外,他沉默片刻,然后说:“我想找剃头的李玉堂。”
声音这次在李闻喜的耳蜗里意外的清晰,随后他听见剃头的小李说:“那你跟我来,他就要死了。”
此后,李闻喜对李玉堂的寻找并未持续多久。李闻喜跟随小李回到先前的医院,他在医院太平间里再次见到了李玉堂,李玉堂死于心脏衰竭。李闻喜推开太平间的门走进去,里面济济一堂。死人们都躺在床上,李玉堂也躺在床上,大家身上都盖着一块白布。李闻喜在李玉堂身旁坐了很久,然后才掀开那块白布去看看死人的模样。李闻喜看到了一张前不久方才见面的脸,在这张脸上很难看出回忆来。他随即将白布又重新盖上,心里想:这张脸刚才见过。
这时小李走了过来,李闻喜看不出他有丝毫悲伤。小李身旁有一把椅子,像是为他准备的,于是他就这么坐下了。李闻喜刚要说些关于“节哀顺变”的话,随即就被小李掏出的烟截停了,李闻喜又迟疑着,然后摆摆手表示自己不抽烟。小李点燃一根烟,烟头一明一暗照亮李闻喜的目光。
小李无限悲伤地说:“你爸也死了。”
李闻喜来不及细想这句话所包含的结果是该悲伤还是值得高兴,就听见小李又说道:“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小李将李闻喜推入这段往事中,于是一群悲痛欲绝的文字围了上来,是关于李玉堂的。李闻喜听完了故事,这故事不像在讲述过往,似乎成为邀请——来了解我吧。李闻喜临走时接受了小李递的笔记本。
李闻喜出太平间时,恰好与李福根相遇。两人面面相觑,李福根不由得抱怨李闻喜将李小毛独自丢在村长家,说完后随即开始抱怨李闻喜一个人来这陌生的镇上,李福根又说道:“你都这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再过几年也要进这里面躺着了,你说你来太平间做什么?里面全是死人!”
李闻喜当时哭了。李福根乱了手脚,他不明白李闻喜为何会哭,他手足无措地正用一种岔岔的谴责性的目光,瞪着太平间,包括太平间门前的李闻喜。李闻喜抹干眼泪,然后说道:“那里面不是死人,那里面是你爷爷。”
李福根不再说话,他不动声色地扶住李闻喜,随即开始往外走。李闻喜感到内心一片混沌,两人回村以后,李闻喜依旧不说话,开始思索起很久以前离家出门时的情景。他闭上双目以后,看到自己在轮廓模糊的灯光惨白的病房里,和李玉堂交谈。那个事到如今想来十分不真实的下午,使他与李玉堂初次相遇在被揉成一团的病房里,竟又迅速地错开。以及后来他在城墙下与剃头的小李相遇,相遇之后,他在太平间与李玉堂再次相遇,现在李玉堂确实已经死了。李玉堂死了。
板栗树结果与爷孙父子三人再次见面两件事都在九月。深夜四点,李福根被手机叫醒,是村长打来的。一看是村长的电话,李福根就知道了,他的父亲,李闻喜,死了。李福根来不及悲伤,他毫不犹豫地即刻叫醒李小毛,说道:“赶紧回家,你爷爷没了。”
李闻喜却没有死,在病床上活得好好的。看见李福根把李小毛带过来时,李闻喜明显不高兴。李闻喜的病房光线奇暗,又没点灯,在漫无天际的冷光里,由于久病的缘故,李福根看见李闻喜脸上的不高兴更像是疼,忍受身体病痛的折磨。在刺鼻的药水味道里,李福根嗅到了死亡,他明白李闻喜已经大限将至。李闻喜说:“夜里这么冷,你把孩子叫过来做什么?”李富贵笑笑说道:“那个什么,我不是以为你那个什么了吗?”李闻喜说:“还不是时候。”李闻喜的手在被窝里动了动,李福根把手伸进去,在被窝里头握住了李闻喜枯瘦的指头。李闻喜神情淡然,不动声色地望着李福根和李小毛,是那种欲言又止的眼神,他想交代什么。
李福根轻声说:“和我讲讲爷爷的事情吧。”李福根明白李闻喜在李玉堂的事情仍抱有遗憾,这年头可以寿终正寝的人不多,大多数人都是带着心思死去的,他明白李闻喜假若能毫无遗憾地死去才是最大的宽慰。
李闻喜沉默了半天,说:“我父亲就是你爷爷李玉堂,他前些年在准备写一部长篇小说。”李闻喜叹了口气,“他那会还气盛,以为自己还和年轻时期一样才华横溢,整天窝在屋里写作,不停地写,不停地修改。他还说把现今流行的小说元素都融入一个宏大的历史背景中,他兴致勃勃,没一年就写了二十万字。再后来,他为了体验小说人物的内心感受,竟从城墙上跳进护城河,他以为扑通一下,便可以简单快捷地理解小说人物的内心。等他再睁眼,一群闹闹嚷嚷的围观群众围着他,好奇地打听他的跳河动机,他没好意思说。当他的小说写到主人公的丧亲之痛时,竟自己去买了口棺材回来躺了进去。”
李闻喜顿了顿,把卡在喉咙里的浓痰吐了出来,表情里透露着缅怀,“这彻底激怒了他新娶的老婆,他老婆认为他李玉堂丢的不止他一个人的脸,他丢的是全家人的脸。当他第二天晚上剃完头回来,突然发现自己写的二十万字手稿不见了。他赶紧询问他新娶的老婆,他老婆也只淡淡地回了句没看见。直到他在院里新翻的泥土下挖出纸灰,他才确信是他新娶的老婆烧的。他们为此大吵一番,李玉堂被气进医院,从那以后,他始终病殃殃的。至少他有个好儿子,答应听他口述,替他复原了稿子。”
窗外流云随着风刮过而变化,那些云层里似乎藏着骏马在天上奔驰,后面还有燃烧着的云涛追逐着它们。等到太阳升起,院里亮起来了。
李闻喜从床头柜里拿出一本笔记本,李福根明白那里面是李玉堂的二十万字的手稿。
“交给你处置。”
“交给我?”
李闻喜点点头,肯定地说:“交给你。”
这时,整座回龙村都升起了炊烟,似有一大片麻雀从枝丫上落下,还有板栗坠地的声音,晚风呜呜中听得真切。李小毛不由得往外看,他看见那棵又老又丑的板栗树的一颗板栗掉进炊烟,炸出一片黎明。
父子题材在中外文学中都不罕见,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父子之间的关系可以被视为是一种“母题”,隐喻着人类社会的秘密。这个题材经久不衰,从古代神话到近世文学,父子题材在不同时代都有着不同的呈现。
储著超的这篇《父子》在父子题材中独树一帜,他不是只写一对父子,而是以李闻喜为中心,写了前后四代人、三对父子之间的复杂关系,再加上小李与李玉堂、老李与自己的父亲,小说中竟出现了五对父子。储著超的野心从此可见一斑:这样的人物设置本应出现在长篇小说里,作者却将其浓缩成了万把字的一个短篇,这的确需要很强的谋篇布局能力。
《父子》开头一句“李玉堂病危”,便让读者感受到了浓重的沧桑感,而这确实是一部充满旧日色调的小说,储著超并没有着重写那些被很多人写过的年轻儿子与年迈父亲的故事,而是写一位已经到了退休年龄的“子”在突然间知道自己失踪已久的“父”即将离世的消息之后引发的种种事件。当人到暮年,多年来习惯没有父亲在场的生活,却突然得知自己竟然尚有一父亲在世,虽是在世,却已经病危,很难去揣测此时李闻喜的心情,是相见或不相见,相见又要说些什么,这都是看似细碎却又无比重要的问题。
能看出,李闻喜是愿意直面父亲的,那些早年的记忆以及缺失父亲的事实让他一直在追问父亲的下落,问不出来便加以虚构,虚构的成果竟也被油印发表,对父亲死因的虚构成为李闻喜自洽过程中的一环,虽然在生活中,李闻喜还是靠捡垃圾为生,并不需要去太多思考这些问题。所以,当得知父亲下落时,即便是明知去了也是徒劳,李闻喜仍是义无反顾,就像一条溯流回到出生地的鱼,也许最终的相遇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是,这一过程却是必要的,是生命过程中的一部分。
除了给自己亡故的父亲做寿的老李之外,恐怕在小说里没有谁能理解李闻喜对李玉堂的感情了,李闻喜的儿子李福根显然对父子关系有着不同的认知,他将自己的孩子李小毛留给了父亲,而自己则奔向了无尽的生活。但是,小说中却安排了李闻喜住院、李福根带着李小毛赶到医院的情节,分明能够感到作者对父子之间关系的态度——这是一种天生的本能,无论世界如何变化,总会有一些不变的东西在一代一代之间传承。小说结尾处李玉堂那部失而复得的二十万字的小说最终被交到了李福根的手里,这也许也意味着一种传承。
在《父子》这部小说中,储著超先是设置了一系列悬念,后来又一个接着一个为读者解开,例如李闻喜“二十岁时犯了大忌”、寻找剃头的小李、李玉堂从人们口中的“大作家”离家出走,选择了剃头为生等,一切的答案最终却指向了同一个东西,那便是父爱。
当下的世界,亲情正在被现代性所不断消解,而储著超却执着地追寻着建构父子关系的种种可能性,小说沧桑和压抑的色调下却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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