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城》2024.9【三重奏】| ​ 白云压顶(短篇小说)

文摘   2024-09-09 10:01   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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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压顶



父亲过世后,我常常在家里的角角落落,发现一些眼生的东西。

比如晚上看完闲书,随手打开冰箱,在挤挤挨挨的剩菜剩饭旁,发现一盒切好的菠萝片。拿到手里端祥,见汁水从保鲜膜的边缘渗出来,再一瞧右上角用马克笔标注的日期,竟然是上礼拜的。

可我们家没人吃菠萝。

小时候,家里贫困县的帽子还没摘,热带水果路途遥远,只在墙上的挂历里见过。长大后多少见了世面,山里来的喉舌肠胃却顽固,尝不得涩的滋味。

我想探问个究竟,无奈夜已深,四下寂静无声。

此后,隔三岔五地,在厨房的抽屉、浴室的壁橱、客厅的鞋柜里,总会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来:几瓶未开封的辣椒酱;一双造型夸张的网红拖鞋;堆叠成山的洗衣皂试用装,包装上印满蝌蚪状的外文字母……

没过多久,客厅的沙发底下出现了一辆遥控小汽车。车有七八成新,大黄蜂造型,车肚子上装电池的挡板没了,肚子空落落的。我趴在地板上,用手机的手电筒朝沙发底下扫,在蛛网尘螨间,还有一架纸风车躺在角落,叶瓣是五彩的,镶满亮片。

可我们家没有小孩。我和唐超都没成家,亲戚家的小孩在一千公里外的老家。

我想和老母亲谈谈。

母亲的耳朵已经开始聋了。每天买菜、遛弯,她在外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不着家;回家后也不言语,往电视机前一坐,一坐几个钟头,同一档《健康之友》可以回看好几遍。她不爱做饭了。饭桌上的酱油渍任它风干,煤气灶上一层油灰。只有周末唐超过来,老母亲才又打起精神,在灶前站上很久,不往锅里倒一滴油,亲手烙出金黄、焦脆的馍来,款待他做客的大儿子。唐超长相英俊,比我高出半头,在青春期的记忆里,他永远饥肠辘辘,永远埋头苦读。

平日里,我去学校上课、开会,每次从食堂打饭回来,老母亲总不在家。很晚她才会摸进门,把随身扛的大布袋往桌底下一塞,然后就着电视趴几口饭,吃罢,把饭碗攒在水池里。

关于布袋的秘密,起初她有些躲闪的意思。那种躲闪的眼神,在更早的记忆里我曾经遇见过几回。

那时我博士毕业不久,租个小房子住,母亲从老家来给我做饭。有时我开门进屋,看见她的背影,她趴在小饭桌上写着什么,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桌面上。听见声响,她匆促回头,竟红了脸,她喃喃说要去择菜,起身把一些凌乱的纸片压在报纸底下。我故作不知情,此后有意无意地,从单位带回好些背面留白的A4纸,随手放在桌上。这感觉有些滑稽:母亲好像是偷偷写日记、藏日记的小姑娘,而我无意中扮演了一回家长的角色。老母亲写的却不是日记。一开始她也许只是想在买菜记账之余,把几十年漫长的记忆里一些重要的日子、一些重要的人名记在纸上;慢慢地,她开始把日子和人名连缀起来,文字像不规则的、笨拙的潮水漫涌,涌成了她的回忆录。她四处找纸写,家里的旧信笺、包装纸、楼书广告……不同形状、不同材质的纸张承载了她不同年代的回忆,我带回家的A4纸也很快有了这样的荣幸。母亲断断续续写了两年多。她时常誊誊改改,手稿东一打、西一叠藏在不同的地方,我也只是偶尔瞥到过几眼。她没有给我和唐超看的意思。也许是时机未到,也许稿纸里藏着她的秘密。来日方长,我不着急。我不打扰她的秘密。

老母亲那一刻的羞赧在记忆中印象深刻,但扛起大布袋时的躲闪却有着不同意味。我成了不断在家里探测出异物的侦察兵,趁母亲不注意,赶紧把脏东西扔掉。那些烂水果,那些旧拖鞋,那些被遗弃的玩具,是老母亲城市历险的战果,城市的宝藏之丰盛令她惊喜,她把宝贝一件件扛上六楼,藏在家里的某个角落,藏好,然后遗忘。这样的游戏日复一日,我精疲力竭,母亲拾荒的劲头却执拗得像山火烧。很快,她捡回家的不再仅仅是小区垃圾桶里那些“丢了怪可惜”的家常东西,或是附近商家报废的过期食品;她开始攒废品卖,每天攒,每天能有三五块的钞票进账,她扛起布袋时的眼神透射出一种兴奋的光,不再对谁掩饰。

那时候,我正在和玛奇朵谈恋爱。

在相亲对象面前,我阳光、正派,有高校教师编制,勉力供着杨浦区一套顶层老公房。回到家,我苦口婆心,我研究心理学,我花时间“交流”和“陪伴”;我怒吼、摔门,我把上门收废品的“下线”—— 一个面目可憎的半老头赶出门去;我带母亲去医院做脑部磁共振……

一年后,也许两年或更久,我逐渐放弃了种种斗志斗勇的努力。我想我无论花费多少力气,可能就是无法过上大多数人眼中那种比较“正常”的生活。在那种生活标准下,精装修的实木地板上不能成天堆着100个废塑料瓶,有可乐,有农夫山泉,有陌生人的口水;在那种标准下,我得有个媳妇儿。

“妈,咱不能拾垃圾了。拾垃圾,媳妇儿找不着。”玛奇朵第一次登门前,我凑近老母亲的助听器,大声对她说。老人家张开嘴,满脸的皱纹咧成一朵花。她果然暂停了几天“事业”,帮着我一起收拾屋子,迎接城里姑娘的到来。姑娘来了,坐在沙发上,身体朝前倾,双手放膝盖,无论谁说话都微笑倾听,乖乖地,像个小学生。午饭前,她自告奋勇,加入包饺子的行列——她说她父母是上过山下过乡的工人,她在小学劳动课上也包过饺子呢——尽管她捏出来的都是饭团。

玛奇朵姓马,独生女,自称有学历崇拜的情结。玛奇朵是恋爱时取的名字,叫惯了以后,她把所有网络昵称都改成玛奇朵,这个与她本人严肃而又脆弱的气质并不相符的饮料名,出现在她文艺腔的博客上,印在无数个给她带来快乐的网购快递盒上。

拖拖拉拉几年后,我和玛奇朵结婚了。两个人的心智都不算成熟,但发际线都逐年有些失守。

老母亲和过去一样,每年来城里住上小半年,清明前一个人回老家,给父亲上坟,给家里所有还记得名字的老人上坟。

“妈一年年衰老,拾垃圾的热情一天天高涨。”

挂掉老家邻居刘老头的电话,我发了条信息给唐超。我没把它发在三个人的群里。小群有个热闹的名字,“相亲相爱一家人”,里面有玛奇朵。

唐超回信息已是一天后。也算不上回复,只是转发了两条关于中美关系的“十万加”雄文,不附一字评论。我没看就删了。

我认识唐超四十年了。小时候我们打架,屁股挨过同一块竹板的打。我们先后恋慕过镇上一个漂亮的远房表姐。表姐后来远嫁广东,老家的酒席据说办得轰轰烈烈,那时我已继老大之后,考入县上的重点高中。唐超起初是个学霸,后来是个好人,他的人生高光时刻统统发生在18岁之前。

唐超在大机构做事,如今开口必谈国际局势,我教书混饭吃,不操心国家大事。冬至一过,该操心的是接母亲来过年的事了。去年冬天,长途车停运,老母亲没能过来。除夕夜,她被老妯娌家的女儿女婿接去吃饺子,剩下的日子,小院冷清,她是怎么过的?去镇上野路子的保健品店排队领鸡蛋?人家也过年呢。干“事业”、拾废品?我不知道。

隔壁刘家打电话来埋怨过几句,说的是我家院子堆满杂物,有异味飘过院墙,还有火灾隐患——最后四个字,刘老头费劲地用上普通话,以示郑重。身在异乡,接到独居老母亲的邻居的电话,本是心惊胆战的事,多几次就习惯了。刘老头年近八旬,四世同堂,声如洪钟,他活成了我父母那代人理想中的某种样板。刘老头气势汹汹,但人不是坏人。前年老母亲被他家的泰迪狗咬出个牙印,他执意让儿子带她去打了疫苗和球蛋白,还亲自打电话向我“说明情况”。只有一件事我搞不明白,像我老家那样土得理直气壮、土得方方正正的小地方,怎么也流行起了养泰迪、养柯基?这分明该是城市女性玛奇朵的爱好。

去年冬天,我是在80公里外玛奇朵的小屋子里过的年。玛奇朵留在娘家的城市上班,她的小屋藏在老城区弯弯绕绕的弄堂里,老弄堂的路面新修过,宽度则几十年没长进,保持着小桥流水的风度。她说她小时候最爱在弄堂口跳橡皮筋,还和同学轮流站上高高凸起的粪坑盖,模仿春晚的港台明星唱歌。

走上黑咕隆咚的楼梯,小屋的面积比我(老婆更正:得说“我们”)在杨浦区的老公房还小。过年的大部分时间,我把书桌搬到阳台,阳台门锁上,全身羽绒盔甲,敲键盘、码资料,赶一年一度的国家课题申报。阳台是家里最安静的一隅,可也挡不住老婆每次洗完澡,哐嘡哐嘡踩着湿拖鞋过来,豪情万丈地推开纱窗、伸长胳膊,把一条马卡龙色的内裤悬挂在我头顶。我郑重对她说:“马晓琦,假如我侥幸中了课题、出了书,我一定会在后记里感谢我的书房——‘二裤斋’。”

课题没中。今年继续熬煎。

可是,等等——该拜托老家哪位亲戚给母亲买票、送站呢?老母亲会记得随身带上每日不离的高血糖、高血压、白内障药吗?上一回住这儿,她藏在客卧床底下的废品包裹,还没来得及清理——好在,媳妇儿不再是新媳妇儿,玛奇朵不会轻易崩溃了。

领证后,玛奇朵第一次“来访”,脱下婚戒,摆出大干一场的架势——她要拿我的老窝开刀,“敢教旧貌换新颜”。这对于她,有种宣示主权的意味,因此动作务必要大,才具有象征性。

她提前一天让京东送来一箱拖把头、橡胶手套和各种洗涤剂。战斗打响,我热情洋溢地协助女主人的工作。没几分钟,我看出她的工作方法有问题:“耗能”太大,极易崩盘。

玛奇朵来自有着“绣花”传统的城市,动作精细,但缺乏战略性取舍。比如所有杂物要“断舍离”,所有抽屉要分门别类、井然有序,所有塑料袋要铺平后折叠成某个形状——结果是半个钟头也理不完单只橱柜,打不开工作局面、看不见进度条,革命工作难以推进。

更要命的是,玛奇朵想要实施的清洁标准,她想要建立的治理“秩序”,是不可维持的。毕竟在这屋檐下每天生活的人不是她。我和我七十岁的老母亲,我们掌握不了她折叠塑料袋的先进技术。

午后,我邀请玛奇朵女士一同上床小憩。被拒后,我一个人抽离战场,回屋打了个盹儿。

这一觉睡得昏沉。沿着村小学门前的蜿蜒山路,我一面走一面寻宝。草丛里有牛屎块,还有台博朗牌电动剃须刀。另一个酷似我的形体飘浮在树杈上,看不清脸,但从脸的位置发出一阵古怪的冷笑,嘶嘶作响。地上的我果断还击,抓起剃须刀朝树上掷……梦境迷离,厨房里餐盘碎裂的声音也没能将我惊醒。餐盘从高处坠落很可能是压垮玛奇朵这只瘦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发出爆裂般的哭泣声,简直伤心欲绝。

我把玛奇朵抱在怀里,肯定她的工作业绩,倾听她诉说:为什么上上下下不同的抽屉里塞满六七袋不同商标的紫菜干,碎屑淅淅沥沥洒满整个抽屉,多么令人绝望。

此情此景,假如我分享一个“天降菠萝片”的故事,会怎样?假如我告诉她这些紫菜干的来历复杂,老母亲总是在捡废品的亢奋与日常生活的麻木、失忆间徘徊,假如我告诉她包装袋上的破洞很可能是老鼠咬的——她会对生活失去希望吗?

我选择沉默是金。留着一地狼藉,我带她去徐家汇吃烤肉。新媳妇对我的“旋风式访问”很快结束了。此后的每个周末,都由我主动去她的地盘探访。

玛奇朵从没深究过婚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没要一分钱彩礼。她敢一个人戴满金镯子金首饰,坐绿皮火车晃荡一整夜去我的家乡做新娘。她想结婚,只因为喜欢和我待在一起。她对“结婚”这件事的理解,天生不具备一种社会性。

她只是孤独惯了,觉得有个人陪她一起孤独这件事挺好玩儿的。

除夕前一周,老母亲坐上卧铺大巴,此时的豫西南正下着漫天的雪。

玛奇朵请了两天假提前来我这儿。走进“我们”的窝时,她的精气神和新婚时已大不一样,多了种“随便过过”的乐呵劲。

“一两天工夫,搞起卫生来难有翻天覆地的改观,不如在厨艺上稍微露一手,不那么招人讨厌。”——这是玛奇朵与生活达成的妥协。在此“新政”下,她凭兴之所至,照着网上的菜谱做了一锅红烧牛腱萝卜煲,浓油赤酱,汤汁浓郁,一顿送下好几碗米饭,第二顿配面条,更得我心。正呼哧呼哧吃面,我接到了大巴车副驾驶员的电话。

他说高速路冰冻封路,在邻省凑合歇一夜再走。之后的一夜一白昼,我一面查沿途各地的实时天气,一面打探最新行驶信息,不断更正对接站时间的预估。如此百忙之中,在玛奇朵女士的软磨硬泡之下,我俩竟然还去了趟迪士尼。我可不想在这么幼稚的地方遇见我的学生,幸好一放寒假他们早四散离去。流行文化构建的世界是玛奇朵的童年,而我的童年是一望无际的麦田。

快要放烟花时,天空掉落起小雪珠子。接到司机电话,说,车子后半夜进普陀区,在停车场休息几个钟头,天亮进站,等不及的乘客自己打车走。一听这消息,我俩赶紧往家赶。在地铁上又接到个电话,竟是来自某期刊,通知我论文拟录用。编辑对论文修改提了十来条意见,并客气地暗示“不承诺改了一定发”。我老泪纵横地挂了电话,想着这一年的科研考核总算能过关,但升职称还是遥遥无望。到家后小睡片刻,12点我从家里出发。

打车赶到司机通知的十字路口,四下荒凉,雪珠子坠得急,风斜斜一刮,全融在头发里。等了二十来分钟,不见车来,打司机电话,有两三回没接,老母亲的手机已关机。终于等到司机回电,才知候错了一个路口——不是先前听错,是司机嫌停车费贵,另换了地方。待赶到时,大巴车已下空了乘客,只留两位驾驶员,还有两个老太太——顶老的、穿大花袄子的那个,是我母亲。

谢过司机,我闷头从车肚子里掏行李,老母亲在旁指点:这件是,那件也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随身带大大小小六个箱包,难怪送站的老表说“妗母行李多”,想必是塞爆了他的后备厢。最重的一只拉杆箱,装着死沉死沉的魔芋和红薯;还有装香菇、猕猴桃的旅行袋也不轻,军绿色的袋子,侧面印“上海”两个字,当年它可风光过,簇簇新地跟着唐超上大学,后来归了我。估摸着行李的排场,我加价叫了部“专车”。不指望车型宽敞,司机若是能眼神不多挑剔、话里不格外藏着话,我就心存感激——毕竟这些包裹和老母亲的大花袄子一样,历经千里,风尘仆仆,挺脏的。

母亲与另一位老太太道别。“你帮她也叫个车吧,她没人接。”母亲央求我。

雪收住了,风刮得人脸疼。那位老太太比母亲略年轻几岁,人精干,衣裳齐整,听口音是半个老乡。她掏出个小本本,上面写着地址。真远。我把手机上查到的报价告诉她。她没有时间犹豫,也可能是对我报出的数字有点懵。她点点头。

两部车同时到达。“大嫂子,谢谢你一路上照顾我。”老母亲朝她挥手,目送她离开。

回家的路上,母亲睡着了。玛奇朵煮好了速冻的饺子等我们,一面对我使出“求表扬”的雀跃眼色。我把行李扛上六楼,浑身瘫软。

老母亲一口气吃了半斤饺子。第二天,她告诉我们,一路上真没啥吃的,高速路上都是雪,盒饭不敢问价钱。

“遇上的大嫂子,是个好心肠。我是聋子,每回停车,她扶着我的手,带我上厕所,带我打热水,不叫我落单。没有她,我怕找不回去车,叫司机给落下了。”

玛奇朵在旁听得入神。最近她迷上写小说,我得警惕她把家事胡乱往小说里写。我送她去高铁站时,她感冒有些加重,兴致却高昂,隔着口罩,我俩小鸡啄米般轻轻一啄。

回到家,唐超在单元楼的门口晃悠,神色颇不耐烦。

我说:“上去敲过门了吗?妈在家。”

他说:“敲得震天响。没戴耳机吧?”

我们兄弟俩从不说家乡话。他遗忘很多年了。

我们一起上六楼。老母亲不见了。

挂在墙角的布口袋也不见了。

我的卧室有一口白橡木的书橱,玻璃门的背后是一个静谧的、闪着微光的世界。整个春季学期,我的摄像头总是朝着书橱的方向,无论给本科生上网课,还是给硕士生开题。我洗头的节奏,也会跟着课表来,后来头发长了,发型显得深沉。书橱的一侧,是我和玛奇朵的婚床,床架也由白橡木制成,坚固厚重,似可抵御时间。在玛奇朵无法跨省来访的这个春天,我偶尔会去她的那一侧睡一睡,以防止席梦思的不均衡塌陷。

我的摄像头绝不能轻微移动些许角度,因为书橱是家里仅剩的堡垒,是我生活中很小的一块尚保持得体的布景,镜头以外的空间不足为外人道也。退一步说,我所固守的卧室也尚可忍受,一步之遥的卧室门外,世界已被老母亲的垃圾淹没。

元宵节前,我躲在玛奇朵的小屋里赶课题,把钥匙留给唐超,以防他探望母亲时进不了门。门他确实能进了,但老母亲还是常常见不着面。家里废品囤积的规模在不断扩大,占领客厅,殃及厨房,朝着阳台蔓延。当我走进家门时,眼神一定可以杀人。老母亲有些发怵。她黑了,老了,犟着,沉默着,衣服从里到外都是脏的,家里飘荡着一股烂番茄的味道。第二天天没亮,门锁咔嗒一声,老母亲又出门了。就像庄稼人要下地种田,就像读书郎要上学堂,拾垃圾仿佛是她必须履行的人生义务,舍此则失去存在的理由。

我也跟着出了门。我骑着共享单车在四周转悠,想找个收废品的,他得有电动三轮车的装备,然后我告诉他:“零元送”。

那天我没找着人。骑到新江湾的湿地公园,我躺了下来。

我躺平,视野的唯一边际是地平线,地平线是一个正圆,白云压顶,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云,把我的四肢、头发和眼睛,浸泡在大朵的松软里,浸透在水墨画里。云从画布漫溢开来,在暮色里褪了光泽,现出深邃,褪了颜色,现出慈悲。耳边响起第一声蛙鸣。

不久后,单位通知线上教学。我把自己关进卧室,再没和老母亲说一句话。

春季漫长,生活重回轨道已是初夏。估摸了一下工作量,我约唐超过来一趟。

在此之前,我花了几天时间,把家里的垃圾,以及近似垃圾的可疑物品(参照玛奇朵最严苛的标准),统统装进蛇皮袋,按“可回收”和“不可回收”分开,码好。次日一早,我拨通了那个面目可憎的半老头的电话。

开始把袋子往下搬的时候,唐超还没赶到。扛到第三趟,我脱掉上衣,打了赤膊,脚下还是冬天那双裂了皮的运动鞋。很多年没干体力活了,小腿打颤,肚子上的肉跟着抖。当我把巨型蛇皮袋扔出单元门、扔向绿化带的时候,浑身充斥着愤怒,仿佛那些鼓鼓囊囊的炸弹,是用来炸向命运给我的羞辱。

老母亲跟着我来回上下几趟,提一些稍微轻的口袋。母亲脚大,手大,肩膀宽,一头凌乱的白发找不到一丝当年油黑的踪迹了。她也曾经是父母疼爱的女孩子吧,才有机会在六十年代顶着饥饿读到高中毕业。此后大半生务农,像男人一样下地挣工分,给全家挣口粮。

住在对门的邻居,一个穿绸睡衣的中年男人在楼道与我们狭路相逢。他一怔,但很快做好表情管理。他攥紧博美的绳子,侧身让我们先走。老母亲乐呵呵朝他打招呼:“出门呐?”她无知无觉,无忧无虑的样子,像个孩子。

我的邻居都是模范邻居。他们大都是本地居民。对于我家堆满垃圾这件事,竟然没人向物业投诉。此刻,他们也充其量只是打开窗户、打开猫眼,抱着好奇,观摩一下别人的人生图景。

走到一楼,一面窗帘一抖。我感到血管里的血在流,步子越迈越猛。

剩最后两个袋子了。我摘掉眼镜,站在厨房水池前洗把脸。从六楼北窗朝下望,见老母亲坐在单元门外的台阶上,身后是堆成一座座小山的蛇皮袋。她穿着素净的陈年旧衣裳,腰背挺直,曾经虚肥的身躯,在垃圾山的映衬下显得渺小而可笑。

唐超沿着小径走来。他的衬衫皱皱巴巴,个子高,背微微有些驼。老母亲的声音高扬起来,浓重的乡音里,满是发自内心的欢喜。倒是她的大儿子显得有些扭捏。唐超一向不擅长与人交流。他总是侃侃而谈外面的世界,从不流露和表达情感,也不懂如何接受别人馈赠的感情。这些年,他没结婚,没买房,没怎么升过职。他从不谈起自己。为了填补聊天的空白,他喜欢谈论股票和国际局势,一谈就是一两个钟头。

唐超上了六楼,直接把两个蛇皮袋提下去。

收废品的半老头打开每个袋子,称重,估价。袋子的阵列绵延十米长。

有个袋子敞口倒在地上,风一刮,旧报纸里翻飞出一些纸片,在日光下隐隐透出字迹。我本能地冲上去捡,唐超也跟着我追,追到手里才发现——是旧信笺,薄薄的,脆脆的,上面有一些阿拉伯数字,加减乘除,字迹陌生。

埋头在报纸堆里找,再也找不到类似的纸了。我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喉咙一紧,又酸又涩,喉结轰隆隆滚动了几下。

老母亲在和老头掰扯,十块八块,三毛五毛,多少斤废塑料,多少斤硬纸箱,易拉罐若干,啤酒瓶若干。唐超挨着我坐在台阶上,屁股底下垫张文汇报。他点了支烟。

我问他:“你相信吗?妈写过自传,早年我看到过几页。”

他说:“咱妈成了作家了?比你还有学问?”

我说:“记得有张纸上,写她的饿,全家的饿,通篇都是饿。还有一张纸,写生你的时候,从镇上请来个卫生员,卫生员是个年轻姑娘,没遇见过难产,一面动手,一面在抖。”

他说:“在哪儿呢?拿来我看看。”

“我也是偷着看的。这几年不知被妈藏哪儿了,她可能藏忘了。也可能带回了老家。”

“真的是自传?写了有多长?”

“其实是回忆录,写得比较散。没有输入过电脑,大概有两三万字吧。”

唐超哈哈大笑:“你编的吧?”

确实。那可能就是我的幻觉。从来没有什么回忆录。我的家族史,写在大山里,写在大河里,写在已经坍塌的祖屋里。后来,我的哥哥来到城市,我来到城市,我的母亲乘40小时大巴在风雪夜从老家投奔这座城市,这座几乎是中国最好的城市。可是我们的家族记忆,早已湮没在时间里。城市整夜慷慨亮光,城市馈赠我好多糖果吃。知识是最好的礼物,玛奇朵也是。第一次约会,走进咖啡馆,我盲点了一杯焦糖玛奇朵,马晓琦后来坚持以为,那就是我对她最早的心意流露,因为唐宇就是焦糖玛奇朵里的糖,因为我披星戴月,不辞冰雪,穿过山野,来到她的心田。其实我从来尝不惯咖啡的苦,也不喜欢糖浆的甜。可是我喜欢玛奇朵。

活到后来,每个活下来的成年人都会长出自己的壳,就像玛奇朵有我,我有白橡木的书橱,唐超有股票经和世界地图,而老母亲有布口袋里的秘密。这些壳千奇百怪,各有各的法力,才能帮助我们抵御世界的某些真相。

阳光下,老母亲数着纸钞和硬币。我闭上眼睛,试图重回到那个白云压顶的暮色里:天圆地阔,云卷云舒,身体卷进慈悲的云朵。

“卖了一百三十六块。”老母亲把钱卷起来藏进衣兜,喜气洋洋,像过年了一样。







孤独的必然承受和方式(评论)






作者简介: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千余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化》《随笔》《天涯》《山花》《文艺报》《创世纪》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评论集、诗集、近体词集、传记等个人著作30余部。曾获湖南省十大文艺图书奖、广东省第二届有为文学·奖金奖、深圳市十大佳著奖等数十种奖项,有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文、日文、匈牙利文译介海外,在多家媒体开有专栏。现居深圳。

石露芸这个短篇的时间跨度拉得很长,给人措手不及之感。看开始,会以为小说只是描述“我”父亲去世后的情景,“我”会如何如何怀念父亲,甚至还会以为家里忽然出现的很多从未出现过的东西是父亲生前所为等等。就在读者以为“我”或者父亲将是小说的主角之时,作者笔锋突转,所有的东西都是母亲从外面捡回来的垃圾或废品。

读者会在措手不及中发现,小说的主角不是去世的父亲,而是仍然在世的母亲。

作者没有直面描述父亲生前与母亲的情感是否深厚,但很明显,父亲的去世给母亲带来了无可抵御的变化。首先是耳朵聋了,然后是出门的时间越来越长,看电视也不知究竟是不是认真在看,另外习惯的做饭也出现了问题,除非大儿子唐超回来,但也不见得能把一餐饭做好。

从这里看,父亲的去世对母亲影响不小,但也可以视之为母亲年岁已高,伴随老人出现的现象在母亲身上出现也不足为奇。作者的高明之处,是随即抛下一处很有意思的伏笔,母亲开始喜欢在能找到的所有纸上记录“不同年代的回忆”。用“我”的话说,就是母亲尝试着写自己一生的故事。这对读者一下子构成吸引。从不会写作的母亲竟然有了将自己一生写出来的打算,让读者不禁想要猜想母亲究竟有着怎样的内心世界。

我想完整摘引这个段落,它是对母亲完整的描述:

老母亲那一刻的羞赧在记忆中印象深刻,但扛起大布袋时的躲闪却有着不同意味。我成了不断在家里探测出异物的侦察兵,趁母亲不注意,赶紧把脏东西扔掉。那些烂水果,那些旧拖鞋,那些被遗弃的玩具,是老母亲城市历险的战果,城市的宝藏之丰盛令她惊喜,她把宝贝一件件扛上六楼,藏在家里的某个角落,藏好,然后遗忘。这样的游戏日复一日,我精疲力竭,母亲拾荒的劲头却执拗得像山火烧。很快,她捡回家的不再仅仅是小区垃圾桶里那些“丢了怪可惜”的家常东西,或是附近商家报废的过期食品;她开始攒废品卖,每天攒,每天能有三五块的钞票进账,她扛起布袋时的眼神透射出一种兴奋的光,不再对谁掩饰。

该段落给读者提供了极为丰富的信息。一边写传记的母亲一边沉浸在收集垃圾或废品的行为中不可自拔。对“我”来说,是新鲜的事,对小说的读者来说,是进入人物内心极为迅捷的方式。但小说之所以是小说,就是作者在刻画人物时,绝不等于小说中的核心人物——譬如“我”会和读者一样对母亲这些看似不经意的行为感兴趣。尽管母亲写传记的行为引起过“我”的关注,但还是没有延续到“我”就此真正进入母亲的内心。很显然,作者深谙怎么写才能使小说实现小说应该完成的艺术形式。因此,在上面的这段引文之后,作者以“那时候,我正在和玛奇朵谈恋爱”的转折之句一笔荡开——母亲退居到配角的地位,作者的重心到了“我”的身上。但这同样不等于小说的主角会是“我”。作为小说的叙述者,“我”的位置当然重要,但“我”并非作者要刻画的主角时,小说会要求作者如何处理“我”与真正主角的关系和篇幅轻重。

是以,作者看似不经意地描写“我”的教师身份,描写女朋友第一次登门的场景和行为,母亲始终处于在场的位置,但在读者那里,始终看见母亲从外面捡回废品的行为,它延续到“我”和女朋友结婚,延续到“我”对哥哥唐超的三言两语的性格刻画。也正是在小说全部人物出场后,甚至在“拖拖拉拉几年后”,母亲的行为始终没变。到这里,读者会猛然发现,母亲的捡废品的行为竟然一直持续,这其实就说明了母亲在父亲去世后一直处于某种自我的精神状态。因为有了时间的跨度,读者才能体会一个老人在自己的孤独中究竟在承受一些什么,以及承受这些感受带来的强度和深度。

从这里能体会,作者将小说起始的时间安排在父亲数年前去世之后,是一种匠心体现。

这些长达数年的铺垫完成后,作者终于将故事集中在除夕时母亲要来过年的前后。母亲来之前,“我”和妻子将房间的打扫暗示了他们对母亲捡废品行为的不满,甚至,“我”和妻子住在不同地点也暗示了母亲行为对他们生活的干扰。当母亲终于要到“我”这里时,作者文笔老练地描写了母亲如何乘坐大巴,大巴又如何晚点换站等一系列事件。在不失时机地比较了“我”和妻子的不同之处,作者有句话令人内心一震,即“流行文化构建的世界是玛奇朵的童年,而我的童年是一望无际的麦田”。这句话等于在说,“我”的妻子玛奇朵是不可能真正了解母亲的,那么“我”呢?会不会了解?

当“我”终于接到母亲,却发现耳聋和习惯沉默的母亲居然和大巴上的一个陌生“大嫂子”有了极为熟络的举止,母亲甚至会要求“我”给那个“大嫂子”也叫一辆的士。这些轻描淡写的细节令人看到母亲内心有着和往日绝不相同的一面。她是能够社交的,也是能够处理自我旅行的颠簸和意外事件的。读者完全可以想象,当母亲在大巴上与那位陌生的“大嫂子”发生萍水相逢的情感,母亲实际上打开了自己的另外一面,那一面既不被“我”了解,也不被“我”妻子重视,甚至也不被母亲的大儿子唐超重视。他们重视的始终是母亲捡废品带给家庭的不便,乃至“我”会“再没和老母亲说一句话”。

小说的最后是春节结束了,“我”叫上哥哥,将母亲“绵延十米长”的几大袋废品卖给“收废品的半老头”。从某个袋子里,“我”看到里面“旧报纸里翻飞出一些纸片”,上面的阿拉伯数字使“我”想起母亲曾经写过几万字的自传。当“我”告诉哥哥唐超时,没有使后者重视,反而引起他根本不信的“哈哈大笑”。

母亲没有阻止“我”卖掉她辛苦捡回的废品,而且还为能卖出一百多块钱而喜气洋洋。作者的小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但在读者——譬如我这里,忽然读到一种悲伤。母亲终究会回到距离上海40个小时大巴路程外的乡村去。完全可以想象,她依然会慢慢写她渴望写出的一生,依然会捡废品回家。她捡废品的行为无人理解,想写出自己一生的行为无人理解。但那是她承受自己孤独的方式,也是每个人最后必然承受孤独时将选择的方式——尽管每个人的方式不会相同,但它是这篇小说中母亲的方式,令人唏嘘和感叹。






抵御生命之荒(评论)




作者简介:石凌,甘肃灵台人,陕西文学研究所特聘研究员,《作品》杂志特约评刊员。在《文艺报》《北京文学》《作品》《奔流》《飞天》《延河》《收获》《野草》等报刊发表评论。散文集《素蓝如瓦》获第五届黄河文学奖、评论集《一川巨流贯风烟》获甘肃省第三届文艺评论奖,长篇小说《支离歌》获第八届黄河文学奖,二篇评论获“傅雷杯”全国文艺评论征文奖。


一个在土地上劳作了半辈子的庄稼人,一个像伺候庄稼一样养育儿子成才的老妇人,在儿子们离开乡村去往城市以后,就成了一个在城乡之间不断迁徙的候鸟。城市有她的骨血,却没有她的精神领地;乡村是她的灵魂故土,她却牵挂着城市的儿子们……于是,在人生的暮年,他们不得不带着对儿子的思念与对故土的眷恋,在城乡之间辗转迁徙。思念是美好的,相处是困难的。城市坚硬而冰冷的环境缺乏乡村惯有的宽松与活力,城市狭小而逼仄的房间容不下一个乡村老人抵抗生命之荒的行为……于是,两代人同时困于生命的荒原,无法破解这种困局。这,就是石露芸在小说《白云压顶》中表现的一种日常。这,也是当下无数中产阶层的生命状态的写照。

迁徙是当代人的精神常态。始于四十年前的改革开放开启了中国农民的迁徙史,他们像候鸟一样从乡村涌向城市,在不同的城市里漂泊,铺平城市道路、建起高楼大厦的同时,磨损了他们的青春、梦想与激情,已经有很多作品描述过农民工迁徙的苦难之旅了。随着城镇化进程的完成,随着农民的儿女通过考学与打工离开乡村去往城市以后,近年来出现了一种新的农民迁徙浪潮——那就是年迈体衰的老农为了与儿女团聚,不得不一次次拖着病体与自己种植的农作物往返于乡村与城市之间。对他们而言,城市是一种完全陌生的领地,脱离土地,寄居于儿女在城里的蜗居中,他们食不甘味,寝不安眠,焦躁不安,找不着北,更找不到活着的精神凭依。对于那些在土地上劳作了半辈子的庄稼人而言,活着就是有事做,能做事。一个年迈的老农在城市里有什么事可做?能做什么事?很多老人在经历过痛苦的蜕变与挣扎之后,走上了拾荒之路。拾荒既是他们对抗生命荒芜的良药,也是他们认识城市隐秘的路径。可惜,很多身份转变了的儿女认识不到拾荒对于老人意义;即使认识到了,也无力为老父母提供自由活动的空间,已经完成身份转变的儿女同时身处乡村之根与城市压力的生存困境中无力自拔。

《白云压顶》中的老母亲正是当下在城乡与乡村之间不断迁徙辗转的老农典型。她含辛茹苦供养两个儿子考上大学离开乡村,一个成为某大机构的职员,一个成为某大学的教师。供养两个儿子考上知名大学,成为高级人才。这位母亲的前半生无疑是成功的。然而,在母亲失去伴侣迈入暮年之后,却无法沉浸在儿子的成功中安慰孤寂的心。儿子们有自己的事业与生活,母亲在儿子的生活中可有可无,即使来到儿子的身边依然摆脱不了多余人的身份。这位奋斗了一辈子,勤奋了一辈子的母亲不想成为儿子的累赘,她在孤寂、幽暗的迟暮之年中苦苦思索、挣扎,如何才能摆脱多余人的尴尬,在不影响儿子生活的同时找到新的生活目标。一开始,母亲打算通过写回忆录度过生命中的荒芜,“家里的旧信笺、包装纸、楼书广告……不同形状、不同材质的纸张承载了她不同年代的回忆……”一个经历过20世纪六十年代的大饥荒与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初期烈火熬油般奋斗过的人,一个在土地上辛勤劳作了半辈子的农民,一个起早贪黑把两个儿子供成知识分子的母亲,无疑是一个伟大的母亲。不同于她的同龄妇女大多大字不识,唐超唐宇的母亲是一位识文断字的农村女性。正是忍饥挨饿时的求学经历使她意识到只有学习才能改变农村孩子的命运,在儿子成长成材的路上,这位母亲对他们潜移默化般的教育影响肯定是巨大的。她的一生,无疑是一本大书。年轻时为了生计无法握笔书写。暮年有时间了,她想把自己经历的饥荒、苦难、爱恨情仇,她对生活的希冀与恐惧……一一写出来,作为她留给世界的遗书。然而,儿子狭小的房子里没有一张独立的书桌可供她写作。即便如此,她仍然默默地利用一切空闲时间写着回忆录。很快,她完成了书写。被世俗名利羁绊的儿子或不够关注母亲的内心世界,或意识到了也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母亲书写的回忆录就这样被儿子卷在废品中处理了。即使如此,母亲从未有过怨言。母亲像大海包容石头一样包容着儿子,儿子却无法以同样的胸怀包容母亲,母亲只能在生命的荒原上踽踽独行。

这位母亲的精神困境何尝不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存困境呢!叔本华说过:“所谓人生,就是欲望和它的成就之间的不断流转。就愿望的性质而言,它是痛苦的;成就则会令人立即生腻。目标不外是幻影,当你拥有它时,它即失去魅力,愿望和需求必须再重新以更新的姿态出现。没有这些轮替,则人便会产生空虚、厌倦、乏味无聊。”《白云压顶》中的母亲完成回忆录书写以后,需要新的精神支柱,证明自己活着是有价值的。拾荒,不仅是她对抗失忆、无聊、麻木与焦虑的良药,也是她在迟暮之年实现人生价值的途径。小说多角度多视角描述了家里不断增添的废品给儿子的生活造成的障碍。废品是横亘在母亲与儿子之间的高山,“老母亲总是在捡废品的亢奋与日常生活的麻木、失忆间徘徊,”儿子也在容忍母亲行为与扔出废品发泄愤怒无奈之间徘徊,“当我把巨型蛇皮袋扔出单元门、扔向绿化带的时候,浑身充斥着愤怒,仿佛那些鼓鼓囊囊的炸弹,是用来炸向命运给我的羞辱。”母子之间的隔阂不仅是时间在两代人之间垒起的鸿沟,也是城乡观念之间的鸿沟。吃着母亲奶水长大的儿子转换了身份以后,已经容不下乡村母亲的行为。在母亲那边,亲情是割不断的脐带,母亲每年都要带着她在乡下种植的果蔬,乘坐长途汽车,经过40个小时的颠沛去往城市看望自己的儿子,儿子却很少回到乡村的老家。小说描述的现象是普遍存在的,却也是无解的。让老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待在老家,儿子不放心,母亲也不能忍受长久的孤单。母子共处同一屋檐下,却无法摆脱时代与环境造成的隔阂。

《白云压顶》在表现老母亲在城市异乡的孤苦困境的同时,描述了进城青年的尴尬二难境地。实现了身份转换的儿子当然要与城市姑娘恋爱结婚,狭小的房间容不下那些废品和它们产生的异味。儿子为了消除恋爱对象的疑虑,与母亲展开了一场持久的拉锯战,母亲不断地往回捡废品,儿子不断地往外送废品……在这场两代人因废品而展开的拉锯战中,呈现着母亲与儿子各自的精神困境。儿子要通过课题研究成果证明自己活着是有价值有意义的,母亲要通过拾荒卖废品证明自己的人生有价值有意义的。母子二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精神世界并不互通。他们活在各自的井里,母亲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的人生原则,儿子痛苦煎熬地消解着自己的无奈。这对母子的生活状态极具概括性。原本生活习惯相同的一家人,只因为儿女进城转换了身份,生存环境变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便变得剑拔弩张。欣慰的是,这个儿子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他与他的妻子在与母亲朝夕相处的过程中,渐渐变得宽容,妻子不再刻意改变婆婆的生活习惯,儿子也终于在与母亲不断地磨合中对生活有了新的感悟,“活到后来,每个活下来的成年人都会长出自己的壳,就像玛奇朵有我,我有白橡木的书橱,唐超有股票经和世界地图,而老母亲有布口袋里的秘密。这些壳千奇百怪,各有各的法力,才能帮助我们抵御世界的某些真相。”

好小说既关注人物的精神状态,也试图透过现象剥出生活的内核。《白云压顶》在细致入微的叙述细节里呈现了一个年迈但不向命运低头的老母亲形象、一个在城乡二元文化冲突中不断突围不断思索的儿子形象、一个从试图改变到渐渐融入、理解、包容对方的儿媳形象。比起那些拖着病体到城里给儿女带孙子,最后被儿女嫌弃,两代人水火不融的家庭,这样的家庭还是相当不错的,母亲勤劳,儿子勤奋,磕磕碰碰,但又相互包容。小说从日常细节入手,在微风细雨中表现了当下进城青年与农村父母之间的精神状况,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小说结尾是温暖的,儿子的沉思也把读者带入探寻人生真谛的思考。

故事是小说的物质外壳,味道才是小说的魅力所在。《白云压顶》没有激烈的故事冲突,母子之间的矛盾也是日常生活中的小矛盾,作品在娓娓而谈的叙述里传达出一种含蓄的、诗性的美感。阅读的过程如同品赏一幅烟雨朦胧的山水画,淡淡的惆怅,淡淡的思绪……渗透在字里行间,给读者一种审美的愉悦。这是《白云压顶》在写作上的成功之处。当然,这种线性结构的弊端是过于松散,故事不集中,矛盾不突出,无法引起读者强烈的感情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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