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衡世敏,2003年生,四川成都人,现就读于四川大学;曾在《青年作家》《青春》等发表作品并被转载。
狭闷的车厢内,椅套都带着潮意,生出点青黯的霉苔来,不一会也被捂热了。吵架、短视频、小孩哭,像一口大锅,煮得沸腾。广播响起,如同汤勺敲击着那口铁锅,好不容易安静了些许,人们偏又忙乎起来。可不奇怪,只有人头攒动的地方,才有那么多业务要讲。眼看着歇气了,抿一口水,又拨通另一道电话。车厢连接处飘着烟味,站着的抽烟,坐着的聊天,瞧着有处空座,沾沾屁股。有人正吸溜泡面,推销员卖着天山乌梅。进隧道,灰黄的灯光下,人脸鬼魅般生着。这冷气怎么来得这么缓?他的额上滚下几滴汗珠。
书包像一个热面团,在他的怀里发酵,另一个布口袋靠墙,挨着脚。时间久了,变得没有实感,得用手摸一摸,这才安心。幸好,都还在。绳子绕过脖颈,一部手机的重量并不那么沉重,但他总觉得快被压断了。这是今年的第二部了。他摸到侧包里的广告纸,坚硬的边缘将手指划破,流出吝啬的血。他在火车站入口接过它,一时没有找到垃圾桶,只好胡乱一塞。苦杏般的老人戴着黄帽,向过往的旅客发放传单。大家都大包小包,腾不出手,于是装作没有看见,径直走了。老人一连被拒绝了好多次,也急了,二话不说便往人们手中塞。有人憎恶地盯了一眼,老人忙放低了声音:“不要扔了就是了。”那人也不好意思发作,将传单捏在手中便走了。他主动伸出了手,老人一愣,又连忙放了几张在他手里。他本是有些不高兴的,觉得自己要传单已经够善良了,这人还蹬鼻子上脸地多放。但当他一皱眉,老人便连声说“谢谢”时,他又觉得无所谓了。多几张就多几张吧,反正待会儿都要扔掉。在火锅店打工时,他自个儿也曾被老员工派到路口发过传单,他知道这很不容易。
四个座位,两两相对,中间是桌板,但谁也没有把东西往上放。一旁坐了个孩子,脆生生叫着对面的老人“奶奶”。老人蠕动着嘴唇,和旁边的壮汉商量换座位,但话总是抖不清楚。那壮汉翘着腿,神色不虞地摘下耳机,问老人要干什么。他瞧不过,招呼老人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来。那人打量一转,似乎嫌他多嘴,但也没有再吱声,只重重往椅背上一靠,戴上耳机,继续看起视频。老人这才松口气,感激地冲他笑了笑。
他的脸发烫,觉得自己不该多话,但更多是高兴,像是做成了一番大事。他自小便有一种正义感。当他得知一个舍友脚踏两只船时,他很想告诉她事实,但他担心会引火烧身。还没有纠结几日,舍友的女友便发现了,通过微信步数。他陪舍友到烧烤摊借酒消愁,看着对方脸上猪儿虫般肿胀的手掌印,心里觉得爽快,嘴上却安慰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出隧道了,黑漆漆的影被留在了后面。窗外的景色越跑越快,阳光在玻璃窗上流动,那金色却是灰蒙蒙的,像被什么东西勾住了,又像是鞋底沾了块口香糖,走起路来还拉丝。
“吃个柑子不?”老人问道。她主动递了半个果子过来,却不敢正眼瞧他,动作也是紧缩的,带着怯意。老人这么做是在表达感谢,自己没有不接的理由。于是,他也掏出了豆腐干。老人推脱,说自己不爱吃这玩意,只一个劲儿叫他尝尝自家地里种的柑子,新鲜得很,今早刚摘的。他尝了一瓣,涩得慌,像一把用钝的刀从舌苔上擦过,便放在小桌板上不吃了,又招呼小孩吃零嘴。那小孩瞧了一眼老人的眼色,手悬在半空中。他连忙放了两袋在孩子的手心里,说这个口味好吃。老人推了一把小孩,让赶紧道谢,又说娃娃嘴馋,真是不好意思。他将书包放出来些,不然贴着胸,闷得慌,腌出了一身痱子。这车厢就是个蒸笼,还盖着一层厚毛巾,叫人喘不过气来。热气透过玻璃晒进来,钻进颈窝,又潜到腋下,散发着闹哄哄的味道,像是隔日的牛奶,已经放得发酸了。
“这冷气怎么一点都不足。”他抱怨道,将窗帘放下,遮了那黏稠的阳光,但酸臭的热气却在车厢内来回滚动。老人从包里拿了两把塑料扇子,一把给他,自己拿着另一把给小孩扇风。孩子很懂事,安静得竟有几分不寻常,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一处,似乎眼珠子也不动了,就那么直直地看着。豆腐干的外包装捏在手心里,汁水从封口处流出,滴在手上。小孩舔了一口,又吮吸起来,将那塑料膜吸得只剩下薄薄一层,像抽了真空似的。他见了,想起自己无忧无虑的小妹,愈发觉得这小孩可怜,又掏出了包里的糖果和巧克力。
他想要抽走包装扔进垃圾桶里,谁知那孩子竟警惕地看着,活像他要偷什么东西。他哭笑不得,只得说这是吃剩下的,这里还有更好吃的东西。老人轻拍了一下小孩的脑袋,又向他赔笑,说这孩子平时也不这样,今日不知道怎么了。他将糖纸剥了,五颜六色的糖果顿时吸引了小孩的注意力,但手里仍紧捏着塑料袋。老人又催促道:“快说,谢谢哥哥。”小孩这才松了手,一把抓过糖果,又笑着道谢。笑容堆在脸上,阳光似的,层层叠叠地漾。他拿起塑料扇,不孕不育医院的广告,上面也是一张孩子的笑脸,只不过冻住了。
壮汉仍盯着手机,偶尔往旁边瞟一眼,两人的目光撞上,眼皮子抽筋似的,又很快分离了。他干脆将身子转过去一些。一阵热臭扑到他的脸上,竟是过道上又坐了一些人,靠着座椅的侧面,歇气。农民工,他想着,深蓝色的衣服上还沾着泥。他皱紧了眉,抽出口罩戴上,又觉得表现得太小气,于是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好像自己真得了病。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烦躁得难受。售货员被堵在连接处,高喊着“让一让”,在瘫软的肉中寸步难行。人们顶多收起自己的脚,便不愿意再动了。直到手推车杵到面前,才往里缩一缩,但也是擦边过的。座位上的,依旧伸长了双脚,不肯多让。
“还在念书?”老人给孩子喂了点水,又继续摇扇。他觉得诧异。自己快毕业了,往路上一站,看上去和社会上的人没什么两样,便说还有一年就工作了,又问对方是怎么看出来的。笑意在老人的眼角一闪,就像狡猾的鱼在池塘里打了一转,将那鱼饵吃了,游走了。“你还年轻,长得就像是在读书。”这是在说自己有书卷气吧,他听得高兴,好像自己真摆脱了老家泥土的腥味。怪不得上次回去,娘说,自己快认不出他来了!
“在哪里念书?”老人又问道。他掩了掩唇角的笑意,云淡风轻地说,XX大学。老人哎呦了一声,连声说这是好大学,他们村里有一个小伙,就想上这个,拿着家里的钱到绵阳复读,还是没有考上。老人又让小孩好生学着点,长大以后要像他一般争气。“哪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虚伪地说到,似乎要滴下油来,“是当年运气好。”“这怎么能是运气,太谦虚了。一看你这小伙子,就踏实。”老人夸道,身子也歪坐几分,靠着椅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两人说话的时候,小孩就安静地吃糖,偶尔老人说得起劲,忘记摇扇子了,小孩这才扒拉一下。突然,小孩笑起来,似乎被什么东西逗乐了,他顺着看过去,才发现是一只瘸腿的蚊子。大概是吸血的时候被人拍了一下,蚊子的一边翅膀歪斜着,肚子里挤出白色和红色混合的液体,在小桌板上拖动着。那印记也是残余的,只有丁点挣扎的痕迹。另一只完好的翅膀仍扑腾着,刚离地一厘米,便被老人眼疾手快地打死了。
啪——蚊子在掌心里绽开一朵鲜血淋漓的花。
这是吃了多少血,他觉得恶心,竟有些不敢看了。小孩撇了撇嘴,似乎也被吓着了。老人的手在裤子上蹭了蹭:“火车上怎么会有蚊子。”他勉强笑了笑,眼前似乎又闪过了那红白交错的痕迹:“是呀,可真是讨人厌。”
他感受到了冷气,却不觉得舒爽。气味在冷下来的车厢里也延长了寿命,变得新鲜而刺激。红烧牛肉面的味道,威化饼干的芝士味,熟鸡蛋的腥味。有人自以为隐秘地露出了脚后跟,有人源源不断冒出热意,浸湿了腋窝处的一小块布料。还有发丝的撩动,洗发水的甜腻掺上几分汗水的腥咸,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淌着口涎的河。
河哗啦啦地流淌,吐着,吸着,活像上辈子没有闹够,要把平日里记不起脸的亲戚联系一番,又和朋友约好走动。书包拉链拉开又合拢,锯子般割着空气。行李箱和墙壁碰撞,颠来倒去地响。火车行驶的噪音像一个茧,将所有的声响包在里面,分泌出黏液,消化,又流出新的液体。推销员举着小蜜蜂,热情地请大家试吃沿线的农特产。吃得香,一问来不来一袋,却不吱声了。壮汉没有接,专心玩着手机,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和自己没有关系似的。他心想吃一口总不遭罪,接过,对面的老人和小孩也要了。推销员问,味道怎样。老人咂巴了一下嘴,似乎很不喜欢。他含糊地说:“还不错。”推销员又说,一袋才十八,都是脱贫的产品,绿色、健康。没有再说了,也没有问他拿不拿一袋。他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又觉得十来块钱也不多,便主动说来一袋吧。推销员喜笑颜开,又说现在搞活动,四十块钱就可以买三袋,回去送人正合适。他立刻警觉起来,口气也变得生硬:“一袋就够了。扫码吗?”推销员也没有再多说,将收款码亮出来,东西递给他,又到另一边带孩子的家庭那里去了。
“卖贵了,”老人撇了撇嘴,“我们那儿,梅子两块钱一斤都没人要。”他也知道自己犯了蠢,但还是在找补:“毕竟是加工过的,自然要贵一些。”老人又谈起县里的集市,大家一大早便开着三轮车在乡道上乱窜,走过的地方都是一脚泥。有一年孩子他爸回来,硬说要开车送我们到集市上去,这倒好,堵在中间出不来了,还被刮了好几道杠。谈起儿子的事,老人的脸上也漫着笑意。小孩抬起头,问老人,爸爸还有多久才回来。
“我们这不是进城看他们嘛。想爸爸了?”
小孩摆弄着手指:“爸爸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好吃的。”
他看着小孩稚嫩的神色,心蓦地痛起来。小妹也是这般盼着他回去,每次都早早站在村口,等待每一辆大巴停下。她还会吆喝一众玩伴,一同等他。等他拎着东西下了车,他们便一拥而上,问他又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小妹这时候便会扯起嗓子,叫他们让开:“这是我哥,我哥!”前些年村里通了菜鸟,线上购物变得方便起来。或许是小妹已经长大了,即使他买回城里女孩子喜欢的裙子,小妹也只是比划一番,便搁置在一旁,淡淡地说:“格子裙不适合我。”娘让他不要多想,孩子大了,想法自然也多了。
又进隧道了。重重的影扒着窗外,白灯串起,闪电似的呲溜而过。他又检查了一番自己的东西。口袋里的玩偶笑着——这叫什么名字?他前女友很喜欢这个系列,书包挂件、微信头像和表情都是这个。生日的时候他买了一套逗她开心,但是她却说,自己在他生日的时候送的可是剃须刀。这有什么?她将东西丢到他手中,第二天,他便收到了分手消息。舍友笑他太吝啬了,他心里暗骂:总比你这个脚踏两只船的家伙好。他们之间一向都分得明白,她出饭钱,他出开房钱,周末的时候躺在被窝里,汗津津,他以为自己找到了合拍的女人。罢了,带回去吧,小妹应该还是喜欢这个玩偶的年纪。
想到这里,又觉得几分郁愤,将这玩偶拿出来,放在手里掂量。就是你这东西,让我丢了一个女友。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分得好,要是真和这么个女人结了婚,那才是倒了八辈子霉。小孩水汪汪的眼睛里流露出好奇和艳羡。那黑白分明的眸子像一盘五子棋,白的包着黑的,冷硬的棋面折射出幽幽的光。小孩问:“哥哥,这是什么呀?”他想不出来名字,只搪塞道,是玩偶。小孩探出大半个身子,手扒在桌板上:“我没有见过这动物,真可爱。”老人轻轻打了一下孩子的后背:“到城里后叫你妈给你买去,跟我说这些没用。”
想要这个玩偶,他下意识这么觉的。真是贪心,吃了豆腐干和糖果还不够,现在居然将念头打到了其它东西上。他吸了下腮帮子,假装没有听懂这孩子气的请求。小孩的眼睛滴溜溜转动着,亮得很,看向窗外,黑漆漆没什么好看的,又盯着手里的包装纸,时不时偷瞧一眼,眸中的渴望几乎要落下来,但也是天真的、一心一意的。他瞥过去的瞬间,小孩忙低下脑袋,似乎突然对指纹生了兴趣,反复看着。他的心倒是先软了,觉得自己小题大做。孩子的心思,是最简单不过的了,就像那地里的向日葵,给一些阳光就跟着转;没了,就奄奄地生着,企盼着下一个晴天的到来。他想起了家里的狗。村里家家户户都会栓一条狗,要喂熟了,才会防着外人又不咬自家人。可他偏忘了这个道理,过年时和从前一样逗弄,最后被咬伤了胳膊。狗被娘打死了。那条凶神恶煞的狗躺在空坝里,无力地蹬着腿,抽搐一下,又被小妹扔的石头砸中了脑袋,呜咽着。他拦住小妹,说不要再折磨了。小妹竖起眉毛的样子和娘一个样:“猫哭耗子假慈悲。刚刚打狗时还不是在一旁笑?”
他知道,她和他不一样。没有被送到县城里念书,也没有到过其它地方,只在这个村子里打转。她说,要和其他姐妹一起,到大城市里找工作。娘淡淡地瞧了一眼,说:“你懂什么。”他拐弯抹角地告诉小妹,城里就连洗碗的活,都有大妈抢着干。她们到城里,是干那事儿。小妹笑了:“不就是张开腿吗,哥,你说得这么文绉绉做什么?怎么,去城里读过书后,连操这个字怎么说都忘了。”
小妹变了,他的心被扯着下坠。她怎么就变成这副模样了?她的指责像是一把刀,在他胃里翻搅。她以为城里的生活轻松吗?她怎么会明白娘给的那点生活费根本不够一个年轻小伙子用,他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简直是东拼西凑起来的。但是她却指责他!小妹,他想不起来小妹天真的脸了,她的笑也变得像镰刀,割得人生疼。
对面的小孩讨好地露出一个笑容,他又感到几分慰藉,回家的路程也变得好受些。老人问:“这玩意要多少钱呀?”他说自己是在网上买的,比实体店便宜些,一个二十多。“那么贵,”老人咂舌,“什么东西做的,竟然要这么贵!”老人的嘴唇每蠕动一下,小孩的眼睛便黯淡一分,像是那棋子久放后蒙上一层灰。他过意不去,觉得自己像是在欺负小孩,便把玩偶借出去,让对方抱一抱。小孩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甜腻的笑容:“谢谢哥哥。”抱一抱又没有什么,他这般想到,小妹又看不出来。或许,她会像上次一样搁置在旁边,白白浪费了自己的一番心意。看着小孩天真的笑,他觉得自己又做了一件好事。
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火车钻进隧道又钻出。四川的山,多得像晨间的雾,怎么散都散不尽,一片连着另一片。他拿出手机看时间,动静很大,恨不得将胳膊伸直,把时间杵到他们脸上。见小孩一心一意地玩,和玩偶说话,又抢过老人的扇子给它扇风,他便不好意思直接催促。这多不好,显得自己一直盯着,瞧着,眼巴巴等着别人还回来,多么斤斤计较。但这小孩,怎么还没有松手的意思?他用余光瞥着,舌头舔了舔牙齿,又怪起老人没有眼力劲。胳膊肘撞上旁边的大汉,他嘟囔着道歉,对方倒微微一笑,便又低下头玩起了手机。什么东西这么好看?他暗自疑惑大汉竟看了一路,眼睛似乎都栽里面去了。
终于到了半个钟头。他尽量客气地要回了玩偶。小孩依依不舍地拽着,眼睛里汪着一泡水,盈盈的亮,但底下却是没有表情的。老人嗔怪道:“你这孩子,快还给哥哥。”小孩扁着嘴,眼睛兜不住,竟哭了起来,边哭边擦,却越流越多,将那玩偶的头都打湿了小半。过道那边的人也看过来,闹哄哄的神色,和砧板上的碎肉一样叫人反胃。另一只手紧紧抠着,似乎要扒下一张玩偶的皮。他看向老人,语气里已经有了几分严厉。他告诉她,还有那些看热闹的人:“这是我买给小妹的礼物。”老人没有动,似乎被他逼回了原先那种怯怯的模样,又想起了什么,伸手抽走了那把塑料扇,又将小桌板上的柑子拿起来,愤愤地吃着。她吃得快极了,汁水顺着她的下巴淌下,一滴滴地往下漏。孩子的眼泪也一滴滴地往下落。
自己怎么成了坏人?他觉得窗外的阳光忒叫人心烦,吵得他眼睛都花了。旁边的壮汉突然伸出手,将玩偶重重地一扯,又塞进了他的怀里。他惊讶极了,轻声道谢,那壮汉却笑起来,叫他把自己的东西看好了,语气里竟有些可怜的意味。他的感激瞬间消散得干净,只剩下羞恼。车厢里的笑声就像是巴掌,抽打在他脸上。
他们在笑他,这有什么可笑的。自己唯一能够被笑的,就是那好心。都怪那颗心,才落到现在被人笑话的地步。他生自己的气,也生别人的气,瞧着对面沉默得像是受了气的老人和小孩,他气得差点把一口牙都咬碎。真是晦气。豆腐干、糖果、巧克力,哪一个不比那个柑子贵。还有那把扇子,谁会稀罕这玩意。
孩子不哭了,但那眼睛却洗净一般,瞪着自己,那么亮,那么天真,看起来却是那么得恶毒。他蓦地又想起小妹来。她也是这般看自己的吗?上次分别的时候,小妹穿着格子裙到车站送他,锐利的眼睛嵌在一张呆板的脸上,只有在转向他和娘时,才露出几分生机,但也是讥讽的。娘推了小妹一把,让她不要像根木头般站着。他心底有一道声音响着,不用,他害怕,小妹的壳子里像是住了另一个人。但是他坚持着一个兄长的脸面。小妹过来了,张开手,轻轻地环住他。她湿热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娘本来打算给我买一个手机的。”她松开了手臂,露出钩子一样锋利的笑,亲热得可怕。
他索性闭上眼睛,将发热的书包重新拢在胸前。眼闭上了,耳边的声音倒变得热切,和铁壶烧开似的,扑哧地响。吵架、短视频、小孩哭,煮得滚烂,铁勺都捞不起来。旁边的人起身,衣料发出细簌的摩擦;在过道处绻缩的农民工站起来,关节喀拉一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广播声还是那么亲切,XX站已经到达。
他用手环紧了书包,又用脚碰了碰布口袋。都在。他安心了。里面装着他买给小妹的礼物,这个年纪的孩子都会喜欢这个玩偶。他已经够善良了,人们却还是要笑他,和村里办白事的鞭炮声一般,噼里啪啦,笑得他耳朵疼。就和那不认识自己的家狗般,不分青红皂白便咬他一口,活该被打死。它哀鸣着,嘴巴大张,吐出猩红的舌。血流出来,在地上积了一小滩血水,山茶花一般艳丽。他觉得酣畅,心也似乎肿胀起来,突突地跳着。他的嘴放松,不再咬着牙;他的眉躺下,不再高高立起。他觉得自己快要睡去了。
蓦地,他睁开眼睛。火车往前开着,依旧向前行驶着,直到下一个站点。闷湿的噪音裹着它,像一个密不透风的茧。马上又要进隧道了。对面的孩子望着自己,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如同冷硬的棋子,照出他的神色。他看见,自己也正在微笑。
现代的世界速度太快,快到让人没有时间静下来想想自己,“千里江陵一日还”早已不是稀罕事,远远地把人的心灵甩在了后边,太多人生活在世界上只不过是走马观花,每日不过如是,浑浑噩噩,也倒自得其乐。但是,一旦坐上了火车,一切就都不同了,请注意,这火车不是我们平时坐惯了的高铁,它大概是绿皮火车,在缓缓前行中左右晃动,乘客也在昏昏欲睡中与现实拉开了距离。看着窗外的风景,再看看身边的人,竟会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而当火车进入隧道,则又是另一种感受,窗外的风景都不见了,隧道将部分感官剥离,自己在窗口里看到的只是自己,那个平时自己视而不见的自己。
这便是衡世敏的《隧道》,隧道是一种特殊的空间,它不是一种常态,没有人会一直生活在隧道里,但是,如果不是这样一个空间,人们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衡世敏的这篇小说结构并非很复杂,甚至可以说是简单,其整体创作思路类似于施蛰存的《梅雨之夕》或是张爱玲的《封锁》,在狭小的空间里辗转腾挪,折射出人情世故,世间百态。但是,在《隧道》中,作者所要呈现的又并非是那种在每个时代中都会遇到的共性问题,在火车进进出出隧道的过程中,作者委婉地揭示着那个常常被速度所掩盖的社会痛点,他书写着城乡之间存在着的裂隙,书写着生活在乡土的亲人们近年来的变化,他们的生活在变好,物质上在变得富足,但是他们的精神世界的虚空和迷茫也是无法回避的现实。生活在加速,带来了更多新的东西,冲淡了乡土世界原有的、相对固定的物质基础,虽然整体是在向好,但是总有一些个体,尤其是未经世事的年轻个体迷失了自我,甚至误入歧途,小说中,小妹的转变让读者心痛,而这就是现实,它不会因为人们的不想或不愿而不发生。在隧道中,这些让人不愿意去想,甚至有意回避的问题会强制性地浮现出来,隧道是一间审讯室,逼问着那些人们平时刻意隐藏的现实。
至于文学本身,也是亦然,一些作家处心积虑地在寻找素材、编造故事,却忽视了慢下来,精心去塑造文学作品的内质,所以,经常会有那种看似精彩却在叙述上十分单薄的小说。而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对语言本身的尊重是一名作家应有的觉悟,只有苦心经营语言,小说才能厚重起来。衡世敏在这方面做得很好,他对身边寻常事物和周遭气氛有着令人羡慕的感受力,在《隧道》中,他一开始就让读者看到了这种能力,火车车厢的潮热、嘈杂在他的一串形容和描述中让人身临其境,那不是令人愉悦的体验,但一旦经历过就很难忘记,尤其是“书包像一个热面团,在他的怀里发酵”,这种感觉无比真实。衡世敏几个问题便能唤起记忆,这确实展示了他作为一名青年文学家过硬的素质。
火车终将开出隧道,而那些在隧道中被唤起的秘密也终将不被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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