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谈白石,2001年出生于上海,现就读于西北大学创意写作专业。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元稹
桌上有一张泛白的票据,佝偻着,蜷成一团,匿在杂物的间隙中。台灯将它网住,捕捉出来。上头的油墨字迹已经模糊,勉强能看出店名,某家吃串串的火锅店,我和虹第一次约会吃饭的地方。正巧那天生意火爆,她也愿意陪我等座,便有了这一张取号的单据。或出于无心,或是有意,它在我的桌上长栖了下来。
虹在某种意义上仍是我的好友。我与虹的相识充满了戏谑的现代意味,这也是后来一切悲剧宿命般的起点。初到一座新的城市,这座北方的城市比之我的家乡非常干燥,我却还能适应,大抵是我的生活也非常干燥的缘故。报到的那一天,烈日高照,我的校园内植被浓密,人流涌动,树荫中漏下点点白光,如一场无月的星夜。虫鸣与人声混混沌沌,热风吹动了树叶,汗味掺着泥土的气味,世界霎时如一只无穷转动的墨绿色万花筒。墨绿色的陌生让我感到一种万花筒式的寒冷从我的胸腔内螺旋般旋转扩散开来。为了抵御这种寒冷,也为了让我干燥的生活湿润起来,我下载了一款交友软件,几天后沉寂的交友铃声终于响起,抖落几粒细雪般的灰。空间里只能找到一条信息,她也刚下软件没多久,她与我同级,学的是德语,照片很美,文案是真诚恋爱滴滴,我便如一个渴求明主的门客似的与她攀谈起来。我们相谈甚欢,得知她就在邻校,从最近的门出去,隔一条夜市,大约十分钟的路程。很快我们就加上了微信,申请通过的时候临近傍晚下课时间,她说,总是不知道要吃什么。我说,要不一起去探探店?于是第二天我们约定见面,她先是说到烧烤,后来又说想吃串串。我在软件上挑选半天,最终觅了一家评分很高的火锅店,点单形式是自取串串,以便观察她的饮食偏好。
第一次见面是个初秋的黄昏,她最后一节有课,因此我早早出发,想要制造一个“等你下课”的情节。我走在她的校园里,太阳强烈,惠风和畅,新洗的头发蓬松,洗发水的味道被阳光变得烘热,我不时拨弄着刘海的形状,调整自己的体态,脑子里构想着见面后的第一句话应当安排什么样小说里的情节,我该说什么样的开场白呢?是幽默一些更好,还是浪漫一些为妙。我幻想她的模样,衣裳的款式,头发的造型,妆容的浓淡。她会怎样出现在我面前呢?款款走来,还是突然出现。可我却在教学楼下扑了个空,临近下课时她方才向我揭秘她其实在寝室楼里上网课。寻觅寝室楼的过程让我领略了她的校园的全部风光,不得不承认的是她的校园确实美得多,色彩主要由道路两旁的银杏的黄与栾树绿中的红构成,在澄澈的阳光下如油画颜料般鲜明。最后我才发现终点就在起点那个偏远的门旁,那里有一个小食堂,我在食堂前广场上的路灯下等她,那时节的银杏叶还很茂盛,空气里弥漫着白果落在泥土中后的腐烂味。路灯初亮,在毛茸茸奶白色的光晕下,蛛网上慵懒地旋着蚊虫。忽然秋风起,吹落一枚丰腴完整的银杏叶,像一只金缕制成的工艺品折扇,我盯着它暗暗思忖,刹那间想起这是秋风所为,莫非亦是“何事秋风悲画扇”,不自觉地有些神伤。这时她顺着秋风出现了。先是俏皮地张望两下,确定了等待的人后,她朝我挥了挥手。她朝我走来,晚霞已褪,天色有些暗。从她脸上能看到照片里的几分神韵,妆容不显,眼如香菱,眉若水波,淡红色的头发扎起了一个小髻。身材颀长,手臂却瘦得能见到骨头。一身淡蓝色的裙子,素雅之中领口有一处水滴状的镂空,偶露几点春光,宛如寂静竹林中的惊鹿。我忘记了一切的排演,慌忙地与她道了一句,你好。她的声音清脆,如新鲜摘下的果蔬,操着一口东北风味的普通话。朱唇轻启间我发现她的门牙有一些大,闭上时又有一些“地包天”。我说,咱就从北门出去,我们打车吧。她说,我们还是乘公交车吧,就在东门,我们走一段。我说,还是打车方便吧。她说,咱们环保。我们就这样在银杏树下走着,人流匆忙地穿梭,晚间的秋风温柔,好像把什么东西吹到了我的身上。
她陪我等了座,我也知道了她喜欢的食物。在火锅的白雾中发生了一场愉快的交谈,我得知我们都是这座城市的新客,她来自一座东北小城,每个冬天都有白雪皑皑,而我来自南方,上一次见到积雪已是五六年前的事情。我说,听说这里的冬天也会下雪,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赏雪。她说,好啊。她笑着,嘴唇被锅底染得通红,削瘦的嘴角挂着一块辣椒碎。我们口味相合,都是喜欢吃辣又不能吃辣的人。就像这样,我们既聊了来这座城市之前的故事,又期待了要如何利用周末一块儿在这座城市里留下足迹。烟雾消散的时候,火锅店已打烊在即。回来的路上,我送她回寝室,我们又走过那一条银杏大道,她站在人行道的阶上,我在下头与她并排走。她说,我每天从图书馆回来都要走这一条路,你看,路灯亮起来的时候真的很漂亮。我仔细看这一条路,灯下的银杏明暗交错,澄黄、油亮,像是油画中光影交织的霞帔。秋风声,秋虫声轻盈,人影稀疏,仿佛成了聚光灯下的主角。我说,是啊,像幅油画似的。我觉得我们以后还可以走很多遍这条路呢。她愣了愣,偷偷地笑了一下。她说,好啊,如果你方便的话。我说,我当然有空。于是我们无言地顺着风走到了宿舍楼下,临别的时候,我说,这个周末有什么安排吗?她说,周六晚上要去吃个饭。周日的话,在图书馆看文献吧。我目送她走上台阶,她说,到了记得和我说一下哦。我说,好的。我背过身,又转回头来,她已经上了电梯。我的思绪在银杏叶下荡漾着,她的相貌在我审美的半径之中,或许看上去有些成熟,不是我这样丑陋幼稚的人能够企及的。她的性格这么好,追求她的人理应很多,周六的那一个饭局,或许就是一个和我一样身份出现在她身边的人,我比得过别人吗?不不,或许就是和舍友约个饭呢?也许是课题组里的同门,我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可是她都在软件上这么说了,真诚恋爱滴滴。在轮回的怀疑与自卑之中时,路边的草丛中突然跃出了一只黑猫,对我龇牙咧嘴了一会儿之后,又消失在了草丛之中。我记得在习俗中说,见到黑猫的人会获得好运,抬头望天,月色明朗,是一轮凸月,正在轮回里朝着满月进行着。回去之后,我写了三行诗,“月出皎兮,树木澄黄,众神祇走在金线之上(为了不那么明显,我把她变成了阿佛洛狄忒,变成了维纳斯)。”将这三行诗发给她的时候,我说,我还没有写完,以后继续写下去吧。她说,我很期待喔。
月相完成了它的轮回,秋意渐深。黄叶开始摇摇欲坠的时候,红叶如日出般在这座城市中爆发。雁南公园的红叶突然在网络上火了起来,我总能在诸如哔哩哔哩、小红书等平台上看到推荐照片、攻略视频。我很喜欢其中的一张航拍图,能见到两列火烧的红叶,如两条赤色的蟒河。把中意的红叶照片收集起来,在临近的周末的时候发给她,我说,想去看红叶吗?看学校附近那个雁南公园还挺火的。她说,好啊,就周末去吧。当我开始庆幸在诸多竞争者(我想在软件上还会有很多吧,与她相谈甚欢的,像我一样出现,邀请她,她欣然答应。)中优先占据她的安排时,老天给了我们一个秋雨淅沥的周末。雨珠刮花了窗上的霜,哭似的跌落在窗台上。后来或是天气不作美,或有别的安排,或是去过医院后不便远门。终于,一次散步之后,在新的凸月下,她送我到学校的门口。我还记得那天月光很亮,没有星星,她的脸上映着月的银色。我说,要不15号我们去雁南公园吧,趁着红叶还没有谢,我还有个惊喜想给你。她说,15号是礼拜几?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银色、白色和黑色在她脸上构成了一种立体的色彩。她又说,行啊,那就礼拜天去吧,惊喜我很期待喔。那我要先回图书馆了啊,报告快来不及了。她急匆匆地扭头走回去,穿着黑色的长袖,和一条修身的牛仔裤。我走出校门,拿起手机,看了几家花束的时价和配送时间,估摸着它的大小,应该能够在双肩包内藏身。秋风吹上去已有些凉,忽的草丛中传来剧烈的窸窣声,向旁看去,一条黑猫受了惊似的奔向前去。又是阵秋风,一张瘦小的银杏叶落在我的脚尖,我向上一踢,远处的黑夜中燃着几点霓虹火光,月色清黄。
当我们终于踏上雁南公园的时候,草木的凋零已变得无可挽回。以一条马路为界,雁南公园共有南北两期工程,南边的一期工程是主要区域,花卉、树木、湖泊、游人多集中于此。北边面积较小,仅有一片水上森林作为特色,因此较为冷清。出租车将我们放在了二期的侧门,台阶上是一条红色塑胶跑道,淋了些出门前的小雨,雾蒙蒙的,像是盖了一层乌云。横穿过塑胶跑道,一条窄路通向公园。路口左右有几座小池,因为枯水期的缘故,池水干涸,露出池底的黑土与荒草,数十株残存的荷叶如染疫般耷拉着,濒临腐烂的裙叶边蔓延着带焦点的枯黄。池边的蒹葭还荡着,色彩凄白,鬼魂般的摇着头,招着手,发出簌簌的声音,如一首挽歌。我不免有些局促,万般邀请她来的公园的第一眼竟是如此景致,如果是她列表里别的男生来邀请她的话呢,他们一下车就是温柔的太阳,明媚的建筑,绚烂的花草,他们互相笑着,相谈甚欢,色调温暖。再看着眼前的“废池乔木”,不禁让人有一些自责,附带着要被别人比下去的痛苦。于是我只得尽可能的去弥补。我说,咱来得晚了一些,要是在刚才小雨还没停的时候到这儿来的话,还真能体验到“落得残荷听雨声”的感觉呢,你看,这可是最正宗的残荷了。她说,这句诗还挺浪漫的啊!文案都被你想好了,那我可要好好拍一拍。她蹲下来拍照,披散着头发,穿一条淡蓝色的裙子,悬着一条圆环状的项链,圆环的边镶了小半圈,如一枚弯月,中心有一颗水滴。她调整手机的角度,脸色严肃,紧闭的嘴巴有一点微微嘟起,专注地望着屏幕上光线的改变与视角的运动。专心思考时的她就是这样的,这也是她最迷人的时候。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她露出这副表情的时候,或许那就是我爱上她的起点。
认识她之后的第二天,也就是她说要去图书馆看文献的那个周日。前一天没有敢去问她吃饭的对象,为了一种线下接触的安稳感,我提出想要和她一起去图书馆。我是这样说的,如果要去图书馆的话,要不我们一起去吧?我正好有一部作品想写,在图书馆里面两个人一道,效率也会高一些。她没有拒绝,领着我混过了闸机的人脸识别,我们面对面坐下。图书馆里的人不多,错落地坐着,或是敲着电脑,或是把书垒得很高。从教学楼遮挡中遗留的残余阳光从落地窗外照进来,不时传来几声鸦鸣。当时我正在写一篇恋爱小说,坐在她的对面的时候正写到剧情的高潮,回想两天前的情景,我写到女主人公的肩胛有些嶙峋,肚脐明灭可见,一笑起来露出两颗大门牙。再写到他们相拥,接吻,爱抚,高潮,依偎在一起,用吹风机吹起头发。时而我会看向她,她穿着一件紫色的T恤,未施粉黛,戴白框眼镜,皮肤有些黝黑,头发胡乱扎着。盯着电脑屏幕,脸色严肃,紧闭的嘴巴有一点微微嘟起,有时她会把她的项链拿起来,把金属制的环抿着,有时也会用牙轻轻地咬上一下。看得困了,就戴上耳机,摘下眼镜,双手抱环眯上一会儿。晚霞初升,把桌子映红的时候,她请我在食堂里吃了一顿饭。她说,我们两个食堂还有很多好吃的。我说,那就请你带我去吃吃看啦。她说,好啊。饭后我们黄昏里散了步,经过栾树下的时候,她去摘了一片桃红色的栾树叶。在手将要触到栾树叶的时候,被我抓拍了下来,她的手真的很纤细,极具骨感。我说,以后朋友圈的配图要有了喔。她不回答我,只像个孩子似的笑。她和我说了很多在那座东北小城里发生的事情,她说她从小就很喜欢去林子里采蘑菇。我说,有一首儿歌叫采蘑菇的小姑娘,一定说的就是你吧。说罢,我们经过了一只蘑菇形状的小灯。我们互视了一眼,哈哈大笑。晚上的图书馆里,创作与文献都是令人烦躁的。她突然从电脑后探过头来,苦着脸悄悄地对我说,太难懂啦。我也只好故作苦着脸,太难写啦。她淡红色的发髻后面泛着一环白炽灯绒绒的光,我觉得我是在那一刻真正爱上她的,不是那种官能式的审美的喜欢,而是一种想要一同上进的灵魂上的热爱。前者如同香烟,而后者好似吗啡。回去的时候,我们又走在那条银杏大道上。路灯与银杏依旧,只是天上无月,只有一颗星星长明。我用手背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背,有些冰凉,有些粗糙。她说,怎么了?我说,今天我的效率特别高,我们以后也可以经常这样一起学习啊。她说,好啊,但可别天天来,我要被吃穷啦。我说,等我以后的作品出了名,我一定要在序言里面写,感谢你们学校的图书馆,感谢你们学校的一位同学喔。她说,好,写完要给我看哦。对了,到寝室的时候记得跟我说一声哈。她走上了台阶。
前头变得宽敞了,一条蜿蜒的小径,两旁立着银杏,已是枯枝败叶,秃了发的枝条如见了血的匕首,百无聊赖地向各个方向刺去。灰色的砖格路上盛着零落的银杏叶,无可奈何地开裂,变脆。人们踏过它们,余下噼里啪啦的声响,和灰烬般的碎渣。此时太阳出现,将道路照得金黄,那些银杏留下的骨架也有了些生气。雨后的阳光毒辣,凝滞在空中,针芒似的压在背上,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我把外套脱下,挂在手中。四下无声,她背着手走在我身边,阳光下干燥的草味中混着沾了汗水的香味。远处隐隐有水流声。我说,前面应该就是那个水上森林了吧。她说,你快看。我朝她目光的方向看去,远处一片黄色的野花外,有一棵“铁树”,生锈的烟囱与树干混融在一起,一时真假难辨。她说,你说是树长在了烟囱上,还是树干和烟囱重合了呢?我说,我觉得只要是像的话就好了。长满了枝丫的烟囱和并排的高树烟囱都很美呐。她笑着摇了摇头,我们又并步在杂草夹成的小径中愈走愈远。秋虫突然鸣了起来,天上的白云像是经历一场激战,呈现出疲惫的碎裂。远处迷雾般若影若现的,不知是云,还是南方的秦岭山脉。
岔路口向北走,水声渐近,树上贴着白色的告示云:水深危险,禁止靠近。转弯后不远处有一座小桥,跨过一匹活水,自南向北潺潺地流。我们走上桥,扶着已有些发烫的,带有铁锈气味的栏杆。桥的那头是一片森林,稠密的林中路上偶有几粒行人如林中鹿般行过明暗的间隙。河边的草地干燥,枯黄,似森林伸向河边老朽的牙,河畔有两个游人,支起鱼竿,坐在马扎上打着盹儿。阳光凶猛,河水清冽,能够看到水波温柔地拍打着河底如盆栽中的松叶般成块分布的水草,水草轻摇,亦如夏风吹乱少女的短发。我伸手指向两块水草当中,光线明灭不定,一只废弃的路障躺在那里,底部蜷曲,破损,发黑。主体部分被开了膛,内里有一点黑色的心脏。头部插入水草丛中,只静静躺着,接受水波与草叶温柔地爱抚,既如棺椁中的鲜花,亦似琥珀中的虫蚁。游鱼在它身边装扮,如福尔马林中浸泡的断肢一般,漫无目的慵懒地移动着。我不禁慨叹,不知它是被谁遗弃的,尸首能被埋没在如此的诗中,也不枉为一场造化。水波澹澹,突然一只白鸟掠过水面,让我从惆怅中惊醒。我看到她站到了桥的另一面,那里是活水的源头,桥边有一处管道,颇具废土风格,水从管道口内流出,流过几个阶,汇入河流之中。此处是阴面的缘故,河水呈现出猫眼的质地。她凝着湖面发呆,眸子里皆是湖水的铅灰色。看到我走过来,她说,那里有条路。我朝她指的方向看去,桥底到隧道旁有条泥道,一看就是被人为踩出来的“路”。我说,那里有点危险吧,河边滑,别不小心掉下去了。话还没有说完她就走了下去,她想做的事情,没有人能够阻止。
她沿着泥道下行,准确来说,应该是滑下去。穿过那些不知名的荒草,绕过那些飞悬在河边的蚊虫,她招着手,指甲上的晶莹闪着光,像是领路人维吉尔,不,我认为她应当是贝雅特丽齐。我受着她的引领艰难地朝坡度较缓的地方探下脚,一点点滑下。她已经走到管道边了,扶着管道壁,一小块儿泥土扒在蓝裙角下。在她与管道完成合影后,她又试着往上攀爬,结果不出意外地摔了一跤。去扶她,触到她的手,不温不热,细腻,圆润。触电似的,她站稳后我就将手抽回,这一刻我成为了家教于连·索雷尔,满是惶恐地回味那甘甜的触感。一种回忆的恐惧在我体内如星核般炸裂开来,我深知一切的毁灭都是从这种触感开始的。如同初遇梅菲斯特的浮士德博士,结局早已铸就。我抬头看那女孩,衣服上插满了不知名的白色小花,长条状,毛茸茸,显得她好像一只小刺猬。于是将纸巾递给她,提醒一下她的窘状。
大厦将倾在一个周六,虹的生活精密如闹钟,她将各类突发事件与邀约插入进计划之中,包括恋爱亦或是暧昧关系,也不过是生活计划的一部分而已。她总对我说,我很想能看到你的生活。我说,我的生活,是你啊。那时我已表露心意,她说,你太心急了,我想要慢慢来,慢慢来才会长久啊。于是我们会开始在每天晚上在她的校园里散步,如第一日在银杏大道上说的,还要走很多次。末了她会送我到校门口,再赶回图书馆学习。我几乎每天都会找她,因为线下的见面总是容易让人安心的,不用去像线上一样担忧在聊天的间隙她又去回了哪一个男人,在那款软件上她的空间还在更新。会有更多的人找她吧,像群氓一样涌上来,会有更好的吧,他更爱她?在这个世界上会有人不爱她么?爱她的容貌,爱她和善的脾气,爱她可爱的声音。我悉数着她的关注数,每一次数字的增加都让我如鲠在喉。濒临替代的恐惧折磨着我,我想要阻止她,可是又没有任何理由这么做。在无数的心焦与恐惧之中,唯有与她散步能够让我缓解。每次刚与她见面时,我都会说,你是我的镇定剂,不知为什么,看见你就足够心安了。她说,那我倒成你的良药咯。一次我为她摘下了一枚她没够到的银杏叶,她说要留下来,做成书签。我说,我也有很多咱俩之间的物品留了下来,以后可以发朋友圈用啊。她说,吼吼,以后说吧。
我还留着那个周六的遗产,就在那张发白的票据旁,深紫色包装的矿泉水瓶,只喝了一半,水面风平浪静。当时我是这样想的,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约我吃饭留下的遗产,称得上是一个值得纪念的第一次吧。还能记得那个周六下着雨,她对我说要和一位曾经的同学去市区玩。在傍晚的时候,她发来消息,在回来了,还没吃晚饭,待会儿可以一起吃个晚饭。八点出头的时候,我在公交车站等到了她。那天月色很美,已渐有满月的征兆。雨已经停了,马路上的坑洼盛满了水,将星河映在了地上。她穿着一身JK,黑色的百褶裙,白色小狗花纹领带。光着腿,瑟瑟抖着。我说,为什么不多穿点。她说,没办法呀,为了好看。我说,那你赶紧先回宿舍换身衣服吧,咱现在的关系,见面也不用这么盛大。她说,好啊,在你面前确实可以随意一点了呢。我们又走在那一条银杏大道上了,树木新受了雨,水珠不时从叶身上滚落下来,我为她撑伞,她离我又近了些。她说,今天我们去逛了好几家商场,看中了一件风衣,一看价格,要一万多。她苦了苦脸,带着笑意。我说,我估摸了一下,我多写写,等我哪天领了稿费,这样的大衣还是可以考虑一下的吧。她说,哈哈哈哈,不用啦不用啦,知道你的心意了,这种还是得要靠自己买。我说,可以当作某种,比如周年纪念礼物?她说,哈哈,我这次买了很多蛋糕,待会儿给你一个。她上了楼,我收起伞在亭子里等她,万籁俱寂,偶有几位行人,路灯在马路上划出了一块橘黄色的湖泊,我幻想着送给她大衣之后的情景,为她披上,牵起她的手,拥抱她,吻她,在她的耳边低语“我爱你”。我心旷神怡地认为,情式似乎已经到了大高潮之前的小高潮,手边的雨伞,似乎也变成了跃跃欲书的花束。她下来了,装束干脆利落,白色长袖外套,齐腰的牛仔裤,头发挽起来,扎成一个髻。只亮着几盏灯的食堂里,她去买面,我去买水。聊起国庆长假的安排,我要回家,她就留在这里。她说,国庆我要去一趟口腔医院,准备戴个牙套。我说,你要矫正吗?看你现在这样还挺好啊,我觉得很可爱呀,像个卡通人物。她没好气地咧了咧嘴,说,才不要,丑死了,而且我跟你说喔,就因为这个门牙的原因,医生说我要先拔两颗牙才能戴牙套。为这个我还难过了好久。我说,那下次拔牙我陪你去吧,拔完牙应该很难受。她说,好啊,如果你有空的话,我一般会周三去。我说,行,周三我也没啥课,那以后每次都陪你去哈。手中的筷子如同指挥家的指挥棒在碗底搅了几下后,我说,那你大概要戴多久啊。她说,应该要蛮久的吧,毕业的时候可以摘下来了。我说,那也是个不错的毕业礼物呐。我暗中想,若是吻在铁制的牙套架子上面,也不失有一种赛博的美感。单手支着头,筷子的乐章愈发急促,面汤愈发混浊,几根蚯蚓般的面条绝望地散逸着。我终于下定了决心将那一句话说出来,支持在我身后的是她的邀约,和一种于连式的冲动。我说,在那个软件上,还有很多人找你吧。她说,有肯定是有的,但也没有很多啊,你别多想,聊得来的人也没几个。听过她的安慰,我说,假期里,是不是还有人和我一样,邀请你了。
我们大概待到了食堂关门,面碗里的油脂将近凝固,泼出一张扭曲的解剖图。门外阴冷,潮湿,凄红的栾树上连续地滴下弃妇般的泪珠。江海,云流在我的心中翻腾,也许就是在这个假期呢,他们会一块儿沐浴在十五的月亮下头,身上洒着柔滑金黄的光,她会爱上他么?然后把我替代。我一言不发,寒冷的恐惧如冰冷的水流,在我体内拧开了抽水马桶的旋钮。瞥见身边步履轻盈的虹,却仿佛她身在远方。树木开始旋转,脚步开始战栗,声音仿佛挂在云端,我的眼珠变成了一面哈哈镜。抬起手,悬在空中,不知所措地,又放下。她说,嗯?怎么了。手摔落在了她的肩头,老实说,虹的肩膀搂起来不太舒服,只能搂到硬邦邦的骨架。她稍用了一下力,说,怎么了?但我却被那样一种大面积接触所带来的踏实感熏醉了,我又将手放在了她的肩头,好像一个初从虚无的空洞中逃难出来的人一样。她不再言语,只愠着,但我没有发现,只沉浸于蜜一般粘稠的甜美之中。我说,你看天这么冷,咱们这样走,暖和一点。她说,嗯。我的手指摩挲着她的指尖、指腹、手掌,寒冷、粗糙、真实。我们依旧谈笑风生着,避开银杏路上的水坑。末了,她走上台阶,我回头,万籁俱寂,道路空旷,孤月高悬,空余落水声响。
我说,我们换个方向朝南走吧,南边就是一期了,那里东西多一点。她说,行啊,你来当导游。过了一条马路,依旧是个侧门,路口处有一辆烤红薯的小推车,大学城里校门口常出现的那种,每次和虹散完步,我都要去小推车上买宵夜,然后拍给她。告诉她我先去探探店,以后我们可以散步到校外去一起吃,她也总欣然应允,不过总未成行。我说,要吃么?我们休息一下。她说,我不饿,走进去吧。
红叶只剩下了一片,在座小坡上,帷幔似的环着坡,在一路萧条的草木之中,彰显出丰腴的虚无。我们沿着坡攀上,坡上没有游人,阳光照过红叶的空隙,在泥土上织成一张兜住落叶的网。在落叶堆里我寻找一枚完整的红叶,它们大多残破,叶尖处焦黑,破洞蜷曲如同骷髅,蚊虫嗡嗡,低空中满是树叶在土地中腐烂的臭味。林下的阴与热在背上划出一道符咒,有些发痒。我终于找到了一枚完美的红叶。直起腰,高举那枚红叶,回头想找她分享,却不见她的身影。虹……虹……我喊她的名字,孤岛般的小坡上只能够听到回响。我回想起雁南之约的后一天,她从微信上消失了,那天天暗得很快,露出末日的颜色,晚上八点开始,我便开始了消息与微信电话的轰炸,她的铃声是一首说唱歌曲,我大抵还能背出歌词与旋律。
于是我开始扶着树干一棵树一棵树地寻找,她或许就在哪棵树后面与我捉迷藏呢?或者童心大起,不顾穿着裙子爬上树了呢?或许她就在坡下的阴凉处呢?虹……虹……我的声音带着哭腔,开始沙哑,日光毒辣,喉咙中有一种极端的嘶嘶的干燥,胃中开始翻腾,绝望像呕吐物一样填充满我的咽喉。我简直要哭了,瘫坐在发软变脆的红叶上,发出撕裂般的声响。我的容貌枯槁,不停拍打树干底部的白漆,手上沾满了鸡蛋壳似的白块。我要失去虹了,她把我遗弃,我再见不到她了是么?她不会再出现了,一切我们相约要去做的事情,看雪、拜佛、滑雪、吃东北菜、去秦岭爬山,一切我邀请她的与她邀请我的都要爽约了吗?可她就是那么无故的,消失不见了。枕着树干,我呈“大”字躺下,像一具额头中枪的尸体。
南边的树下有一点太阳反射的亮光,像是希望的模样。我几乎是跪着奔上去,挖开松动的泥土,坑内躺着一尊像,我朝它拜了拜,似乎只能求助于它了吧,让她再回来。去寺里拜佛是我和虹第一天吃饭的时候就作出的约定,那个庙离学校不远,打车的话大概八九块钱。后来我和舍友去过一次,那时候我已经开始给她写信,她发了一条朋友圈说,手写信是世间最大的浪漫,我便天天散步时将信交给她。给她的备注也从那个不愉快周六后愤怒改成的“爱玛”变成了最爱小说里的女主人公“聪子”。秋色到了最美的时候,一切都在变好。拜佛的时候,我想着,等我的祈祷灵验,再和她来一次,祈祷长长久久。不过拜过数个殿后,最后的大雄宝殿却在装修,不对外开放,只得悻悻而归。归途时出租车经过了她的学校,我不禁想到一句诗“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我骄傲地想,晚上我就去把信交给她。突然那尊像动了动,膨胀,发烫,最后变成了一枚红叶的模样。
那个女孩出现了,手里拿着两瓶矿泉水。她说,刚才我渴了,就去小推车那里买了水,你应该是找得太投入了吧,没有听到我跟你说。我说,好吧,吓死我了。对了,我刚捡到了一片很完整的红叶,送给你吧。她说,好呀,我正好可以去做个书签。此时窜出了一条龇牙咧嘴的黑猫。我说,我知道看到黑猫就代表好运。她说,阿哦,在德国,黑猫是代表不幸呢。我尴尬地笑了笑。
我们一起走下坡,坡下有一处水塘,池水发绿,天气炎热,散着浮藻腥臊的臭味。数十棵树木如一座座孤岛似的立于水中,相距很开,腐败的树叶随着树枝倾颓下去,呈一个三角形状,走近看去,如腐臭发脓的死皮,苍蝇绕着它们盘旋。远远看去,水中的群木宛如一座座坟茔。在这一片墓碑前,我突然想到了当虹问我关于我的生活的完美回答,如果她再问,我一定会说,我的生活分为两个部分,一半献给文学,一半献给爱情,尽管它们都让人痛苦。她捂着鼻子,说,这里好臭啊,我们快走吧。我说,好啊。
在我们就要走出公园的时候,我发现了路径选择的错误。我说,前面好像是一条回头路,要不我们换一条路走吧。她好像没有听见,自顾自地向前走着,登上台阶,消失我的视野中。我只能提高声音,说,嘿,虹,我们走错了。哦不,抱歉嘴瓢了,桐。
那天回去后,我把最初的三句诗给延长了,全诗如下:月出皎兮,树木澄黄,众神祇走在金线之上。离开的时候,残月苍凉地躺在你身边,澄黄的银杏路上,影子孑然。
当我们再次踏上雁南公园的时候,初雪已至,她穿着一身羽绒服,短发齐耳。
《我与雁南》是一篇挺有意思的小说,小说情节并不复杂,不过是一段恋爱过程中的心绪,作者谈白石却将其写得跌宕起伏,耐人寻味。《我与雁南》像是一件盆景作品,一寸三折,在有限的空间里辗转腾挪,处处看得出作者的精雕细琢。
写小说重在讲故事,这本是不错的,讲故事是小说作者的工作,也是小说作者的特权,但是,比起故事本身,怎么讲出故事可能更为重要。就讲故事的方法而言,《我与雁南》可能就是一个很好的范例。
小说上来便是一句“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之所以写这句诗并不是要强制把沧桑感塞进作品中,对于当下的读者而言,过于机械的营造氛围的方式显得老旧而说教,而在《我与雁南》中,这一句诗却能够和整篇小说的情节形成互文——白头宫女闲说玄宗,而小说中的“我”也在诉说着自己的恋爱故事,殊不觉早已时过境迁,秋冬代序,白头宫女的故事发生在洛阳,《我与雁南》的故事发生在西安,同是大唐故都,两个故事异体而同质。小说的题记就该这样,它应该是整篇小说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它应该与小说情节息息相关,而不是笔力不足而硬拉过来装“虎皮”的“大旗”。同样的例子还有茅盾《蚀》的题记,小说的作者不仅要敢于说自己的话,还要敢于让别人的话为自己所“化”,这一点,《我与雁南》做得很好。
谈白石写《我与雁南》一定是自信的,这从小说的组织结构就能看出来,很多人写小说喜欢大量分行写对话,除了看起来篇幅宏伟之外,还有一重潜台词便是讨巧。在别人的对话中,作者不需要对自己的观点负责,同时,也省下了很多处理细节的工作量。而在《我与雁南》中,作者全篇都以“我”的角度进行叙事,所有故事细节乃至对话全部要经过“我”的视角来转译。这便是作者的自信,他敢于去操持整个文本,把控故事的时间轴,同时,这又与题记中的“闲坐说玄宗”暗合,毕竟作者才是言说的主体。
当然,谈白石的这种笔法会引发一些争议,一些读者估计会用“细节的肥大症”来批评其中大段对环境、背景的描写,但是也请不要忘记虽然这个词最初在左拉笔下冒出时的那种洋洋自得,也不要忘记卢卡契将其作为一个批评概念时所面对的时代语境。在当下的小说创作中,还是要讲究一些细节的写作。现代性的加速已经让人们无力去把握整体的生活,对细节的观察与重视其实正是对不断自动化的世界的反抗,作者带领读者静下心来,俯下身去,在现代性的洪流中暂且做一块顽石,去细查身边的万事万物。这是个基本功,也是个好态度,所以,不管批评风向如何转变,写小说还是先让细节肥大吧,毕竟再不肥大就萎缩了。
谈白石以较为传统的笔触去结构《我与雁南》,但是其中所涉及的核心问题却又是充满现代意味的。其实,一言以蔽之,《我与雁南》写的不过是恋爱时的患得患失,但是,作者却将其写成了一段时空交错的故事,一个空间内已经经历过的事情在另一个空间内则并未发生,“虹”与“桐”很难说谁是真实的,谁又是幻想出来的,所谓宇宙,皆由心所造,一个闪念间,可能就会有一种新的可能性。在谈白石笔下,雁南公园就像是“小径交叉的花园”,对细节观察得越细致,雁南公园中所展开的路径就会越丰富,这可能又构成了一个传统与现代、细节与总体之间关系的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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