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脉在他家房间的木阁楼上养了一匹狼。这个消息最先是从早晨来河边洗衣服的几个妇女口中传出来的,到了中午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
狼那玩意儿吃人不吐骨头。万一没有拴紧,或者咬断绳索跑出来了怎么办?村子里还养不养家禽家畜了?谁能保证各家各户的小孩子每时每刻都在大人的视野里?损失了家畜、人口谁负得起这个责任?村民们商量定了,得有人出来阻止大脉家继续养狼。只要不养狼,你养任何动物也不会有人出来反对,哪怕你养一只精怪也没有人来过问。
大脉家的土房子在半山坡上,比较偏僻。村子其他人家的房子都在山脚下,房子连房子,巷子共巷子,村子上上下下连成一片。午间一家鸡叫,家家鸡叫。大脉祖父留下了这一栋连五的土砖平房。平房里安有木阁楼,木阁楼顶上没有任何装饰,桁条上面盖上黏土烧制的粗糙的青瓦。每一间屋子桁条上的一排排青瓦中都会装上一两块亮瓦。亮瓦是玻璃烧制的,形状和黏土烧的青瓦相似,一块亮瓦的长度,相当于两块青瓦。盖上这种老式的亮瓦,白天阳光透过亮瓦照下来,房屋里一下子明亮了。夜里月光从亮瓦上洒下来,照着全家老小进入梦乡。
土砖平房木阁楼就是在土砖平房的室内三分之二高的地方穿上粗木桁条,在桁条上铺木楼板,将一间平房隔成楼上楼下两个空间来。这里家家户户,不论是堂屋还是卧房,除了厨房之外的其他房间都会建上木阁楼。南方农家家家备有那种两根圆木中间穿横杠的木条梯子。上下阁楼时,木梯子是唯一的工具。双手扶住梯檐,一步一个台阶地蹭蹭向上爬,爬到阁楼的楼口,抬腿向上一跨,就跨进了阁楼。木阁楼里是另外一个空间,地势高,通风好。木阁楼在没有楼房的年月里,始终是农户存放家里贵重物品的地方。农人们的生活忙碌而艰辛,一年四季不得闲空,里里外外,忙完了这个忙那个,手里不是棍就是耙。遇到农忙季节,全家老小齐上阵围攻田野,这时候家里就空了巢。余粮、瓜果、菜蔬,以及卖零碎农作物得来的散碎钱币都一并收放在家里的木阁楼上。于是,收藏物品的木阁楼就多了一份隐秘。邻里之间交谈时,往往也避开谈及对方家里木阁楼里存放着什么,大家彼此理解,遵守着不互相打听家庭木阁楼隐私的生活守则,日子流水一般地过下去。民间的木阁楼里究竟藏有多少秘密恐怕连最高明的历史学家也难猜到其中一二,只能留待后人去考证了。这里在革命战争年代就出现过把被日军追赶的地下党员藏在自家木阁楼里,从而躲过了凶残日军的搜捕的事迹。
村民们找到大脉,“听说你最近学会了一套舞蹈,能不能熊瞎子掀门帘,露一手给大伙瞧一瞧?”大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什么舞蹈六道的?”“你不明白?没有人比你更明白了。你把一匹狼养在家里,还不承认?”“你听谁说的?根本没得这回事!”大脉更加莫名其妙。“你敢不敢带着大家去你家的木阁楼里瞧一瞧?”“那有什么不敢的?随我来!”
大脉在前面引路。穿过树丛间的小路,上到半山坡。众人眼前就出现了一排连五的土砖房。土砖房老旧,墙上的黄泥出现了松动,一些地方斑驳起来,整块整块正要从墙面上脱落。偶尔见到吊着长腿的土蜂,贴近墙面漫不经心地飞着。它们把蜂窝建在土墙上某个不被人察觉的土砖缝里。飞着飞着乘人不注意,把翅膀一息,就钻进了墙上一个细小的孔眼里去,蹲在孔眼里一动也不动。
堂屋是南北走向,从堂屋里进去,在南边第二间,这是大脉两口子的卧房,堂屋的南边第一间是客房。堂屋往北的第一间是杂物间,家里的农具全部搁在这一间的墙根处。穿过杂物间往北是大脉三个女儿的房间。大脉的媳妇不会生男孩,只给他生了五个女儿,村里人都为大脉家感到遗憾。两个大女儿出嫁了,这里就成了三个小女儿的房间。房间里没有人,木窗门开着,亮瓦里的日光落在齐缝木楼板上,被木楼板挡在了木阁楼上。只有大拇指指面大小的一块明亮,携带着一段光柱,从木阁楼木板的一个孔洞里射出来打在西面墙上一米多高的地方。看上去又明亮,又耀眼。
木阁楼上有动静。有人听到有什么东西刮擦木楼板时发出的声音。走在前面的人顿时紧张起来,不敢再往前走。原先走进房间去了的人又悄悄地退出来,站在杂物间里抬头看着旁边房间的木阁楼。房间的木阁楼楼顶铺了四分之一的面积,都是齐缝楼板。经历了两代人,楼板早已发黑,看不出是什么树木做的。木阁楼的楼口靠着墙壁处放着一张杉木树做成的七步梯子,梯子有些老旧,着地的两端早就磨得起了毛刺。
“嚓嚓——嚓嚓!”
“嚓嚓——嚓嚓!”
木阁楼上的响动又起来了,是坚硬的物件刮着木楼板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拥进屋里来的人,一阵骚动,眼睛瞪得大大的,忐忑不安。木阁楼里果然养了一匹恶狼,要不然这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呢?前来围观的人暗暗地向后退了几步,他们担心狼没有拴结实突然从木阁楼里跳出来,那就完了。既然听到了木阁楼上的确有狼,现在就该走了。胆小的村民悄悄地逃出了屋。那些胆大的好奇心强的也想退出去,腿在动,心里却不甘。他们想看个究竟,想看狼究竟长什么样儿。不看了狼的真模样他们回去后心里怎么放得下?他们正想向前走,又不敢向前走时,木阁楼里突然发出“啪”的一声,什么东西掉落下来砸在了木楼板,像是碰翻了一张木板凳。这一声响使屋里前来观看的人魂飞魄散。只听到人群中有一个声音说:“快跑,狼挣脱铁链赶来了!”奔进屋里来的人,听到这个声音,抱着脑袋,拼命向屋外逃窜,只怪爹娘少给生了两条腿。
还有几个胆大的人,没有见到真狼的模样怎么说也不甘心。刚才只听到楼板的响动,并不见真狼出来,害怕过后,内心里开始纳闷。狼并没有追出来,它还在木阁楼上面锁着的。三五个人摸索着探着步子向房间里走,好奇心推着他们向这木阁楼逼近,空气里布满紧张。有两个人提心吊胆地走到木阁楼楼口下面,壮着胆子抬头向上张望。阁楼口太高,看不到深处,只见楼口处立着一排一尺多高的木栏杆。没有狼从里面跳出来,刚才的嚓嚓声没有了。
大脉走过来,搬过木梯,木梯的上端靠住了木阁楼的楼口。就在他的木梯碰到楼口的那一刻,一个小脑袋出现在木栏杆旁边,小脸看上去又黄又瘦,脑袋上扎起两个小牛角辫,辫子是用缠满红线的橡皮筋扎起来的。两只小手正抓住楼口处的木栏杆向上攀着。她的个头只比木栏杆高出一点点,怎么攀也越不过这一道木栏杆。“到里面玩去,不要下来。你看外面来了这么多生人。”大脉对木阁楼楼门边的小女孩说。小女孩并不理会,自己一个人在那里继续攀爬着。大脉说这是我们家的五姐,才一岁半。楼下的人恍然大悟,这才记起大脉媳妇在一年半以前的确为他生下了第五个孩子。生下来后听说是个女孩,家里就没有放鞭炮,也没有做九朝,更没有办满月酒,甚至连大脉媳妇的娘家人都没有来过。
众人在失望中散去,一个个大喊受骗,纷纷从屋里走出来,愤愤地走了。五姐房间的墙壁上有一眼孔洞,这个时候有一双眼睛正透过这个孔洞向这边看过来,向这边潮水一般散去的人发出一声冷笑。随即诡秘地隐去了。从孔洞旁边经过的人只见到孔洞那边的光亮暗了,又明了一下。没有在意墙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土墙那边二脉的媳妇被反绑了双手和双脚在另一个房间里跳来跳去。她没法从房间里走出来,一天到晚都由二脉和大脉的女儿看着她。
大脉家祖上有过经商的历史,家族中的男丁多南下做生意,长年在外,经商赚得的钱财,带回家里置办田产,修建房屋,族中家家盖宽敞的房屋。在当地很有影响力。清末,鸦片战争起,百业萧条,家族就开始衰败了,田产大多数变卖,房子也变成了别人家的产业,家族子孙在战火中流离失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新中国成立后,家族成员分得了田地,从此精致务农。或者是记忆中不时地复苏着祖上的种种成家立业的艰辛和对美好生活的激情。于是,觉得很多祖上的优秀传统不能被丢弃。在寻根问祖中有两位青年人,一个二十一岁,一个十九岁,他们决定出去闯一番事业,不负祖上的业绩,同时也打算为自己家族的未来去做一些事。这两个年轻人就是大脉家的二脉和三脉。大脉作为长兄为人厚道,能扛得起家庭责任。大脉对二脉和三脉说,你们两个的想法是好的,不能光说不练,用心去做也许可以做得成。家里的老人和田地里的活儿你们不用操心,有我在一项也落不下。
二脉和三脉兄弟二人从麻生意开始做起。主要是把山里农户种的匹麻收购过来,转手运到山外去卖。山里的农户土地多,麻在山地上种植成本低,产量高,由此兄弟二人的生意做得很顺利。第二年,他们又改做木材生意。一转眼两个青年人都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出门在外,父母在家里为他们的婚事没有少操心。这世间的事凡有所求就必有所应的。这一天午后,天空飘过一丝游云,兄弟二人刚出完车上的木材,正和几个工人在一起谈论这一批木材的质量,眼看天就要下雨了,得赶快离开木材厂,找个地方避雨。木材厂建在半山腰上,山脚下的十字路口处有一间茶铺。土砖墙,顶子上盖的是茅草,茅草顶边沿已经发黑了。平日里,木材厂的工人和往来运木材的木材商家空闲下来在这茶铺里喝大碗茶、聊天,谈着南来北往听来的各种新闻。二脉、三脉弟兄和茶铺的老板都是老熟人。老板是一个已经秃顶的中年精壮汉子,广济县东部的口音,能说会道,各路的新闻他都知道一些,附近村里的各种家长里短,他没有不一清二楚的。二脉、三脉和几个运木材的工人一起走进茶铺,刚坐下来,茶铺后面竹林里一阵乱响,雨在这个时候落了下来。弟兄二人和工人们正在喝茶,抬头就见到茶铺的屋檐下站着一个姑娘在那里避雨。从侧影看过去,姑娘二十出头,眉清目秀,短头发上扎着一根红头绳。茶铺老板看到了,叫她进来,她向屋内瞅了一眼,发现屋里都是男人,有些拘束,没有进来,在外面的屋檐下站到雨下得小了,她才跑走。二脉问茶铺老板姑娘是谁。茶铺老板说,你问她呀,她就是华华。她爷爷原来可是这一带响当当的人物,解放前当过保长,家里养着几十号长工。老地主在新中国成立的第二年病死了。偌大的家业落在华华的父亲一个人身上,包括这附近的一片林场都是他们家的。土改那会儿,家里打了地主,财产被没收,老宅子也充了公。一家人搬进低矮的平房里度日。土改的第二年华华的父亲扔下妻子和女儿离家出走,十多年了音讯全无。家里只剩下母女两个相依为命。林场作为人民的财产收回后,家里没有什么可以维持生计,生产队长念及这林场原来是华华家的产业,特批准他们一家人可以上山放牛、砍柴、采摘山上的土产品。她这是从山上采车前子、威灵仙遇到天下雨了,跑下来避雨的。二脉没有想到姑娘年纪这么轻,却有这样的家庭遭遇。二脉低头喝了几口茶水,出门就走。路上三脉和他说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见,心里想的全是华华的不幸身世和家庭的变故。
二脉的一个远房姨妈就是嫁到华华的村里,和华华家是邻居。在姨妈的介绍下,二脉同华华见了面,婚事很快就定了下来。一向支持二脉的三脉在这桩婚事上有和家里人完全不同的看法。三脉认为二脉应该另外去寻一位妻子,这个叫华华的姑娘他虽然不完全了解,但他觉得做自己的二嫂不合适,三脉说他总觉得这个姑娘在哪个地方有些不对劲,但一时又说不上来。
迎亲的前三天,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男方的兄弟要同新郎一起把由男方置办的木箱送到女方家里去,同时两家人约定详细的迎娶时间。那天三脉同二脉一路把两只木箱挑着送到了女方的家里。因为准备女儿出嫁,华华家里也在忙前忙后准备着大后天的酒席。华华的舅妈正在院子里为外甥女做着新被子。堂屋里烧着一盆火,几位长辈亲戚,邻居家的老人围坐在火盆旁边烤火。连三的土砖屋门口,三五个小孩在那里玩耍,见箱子挑进门时,门口玩耍打闹的小孩顿时不说话,站在那里辨认着陌生人和崭新的樟树木箱。只一会儿工夫,孩子们就跟二脉熟悉了。胆大的孩子围过来摸二脉的口袋,二脉就拿出水果糖分给这些顽童。其中的一个半大孩子冲屋里喊:“跑子,跑子,你的新郎官来了。”堂屋里烤火的老人中有一位走出来呵斥那孩子不要乱喊。
这半大孩子的喊叫,二脉并没有在意,但三脉听了顿时就起了疑心。回来后,三脉把今天见到的、听到的一五一十地跟大嫂说了一遍。华华可能有问题。要不然她的邻居怎么会叫她跑子?跑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华华娘家人连同那位姨妈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没有告诉我们呢?大嫂说,能有什么可瞒的?姑娘家小时候顽皮一些,被人取个外号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二哥不嫌弃你还嫌弃?回头把你二哥的大事办完了,大嫂给你也娶一个回来。三脉的母亲这时候走过来,对儿子说,怎么有这么多的话?赶紧到门口帮忙干活去,门口的那个坑要填上,省得大后天办喜事时人多,有人在那里摔倒了。你快提竹筐去挖些土背回来。
华华嫁过来半年,作为小媳妇,她话不多,平时不怎么出门,里里外外仰仗着大嫂。在生产队里出工干活儿,大嫂走在前面,她就跟在大嫂的后面,见到陌生人,大嫂叫叔,她也叫叔,大嫂呼婶,华华也跟着叫婶。平日里见人都是客客气气的,家务做完了就钻进自己的房间,在房间里捡捡扫扫。床上、地面上、梳妆台上没有一样不抹到。房间里有一架两层立柜,做工非常精细,上下两层,樟树木做的。上层两扇门,门上嵌着五彩的玻璃,下层两扇门,门上嵌着深绿色的玻璃,玻璃上印着龙凤呈祥的图画。这立柜是华华的哥哥给妹妹唯一的嫁妆。从嫁过来之后,华华就非常疼爱这架立柜,只要一有空,就去擦柜面上落的灰尘,再忙只要一进房间,立柜至少要擦上两遍。
最先发现华华异常的是婆婆。那天,婆婆在灶房里做早饭,华华在院子里洗一家人的衣服,洗了一会儿,洗衣服的搓衣板、脚盆都还在那里,衣服还有一部分泡在旁边的水桶里,却不见华华的人影。婆婆起初还以为二儿媳妇去厕所了,或者又是到门前池塘边去涮抹布去了。她平日里喜欢到池塘边去把抹布洗一洗,再拿回来。就在她纳闷之际,突然从二儿媳妇的房间里传来笑声。婆婆好奇地走进房间,只见华华坐在矮凳子上,一个人独自在那里笑着,笑完一阵子,又笑一阵子,把脸都笑得通红。婆婆问,你一直笑什么?二儿媳妇没有搭腔,她继续笑她的,笑得停不下来。婆婆心想也许是想起了儿时的一些好笑的往事也说不定,并没有太在意,回到灶房继续做早饭。夜里,华华从梦中一个人笑醒过来。二脉推她,她还在笑着,问她为什么笑?她说,不是所有事都是眼睛看到的那样。刚说完又笑起来。二脉拿脚踢她,她忍着疼就是止不住笑。全家人这才发现华华的笑中有古怪,也许是神经上出了问题。
全家人都在生产队里集体干活儿。华华跟在大嫂的身后,和生产队里的其他人一起插红薯秧,眼看一厢地就插到头了。华华突然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站在地边一个人笑了起来。笑声很大,生产队里在一起干活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儿朝这边看。华华笑了一阵子,停止不笑了。她一个人朝地边的小路上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又笑了起来,笑得根本停不下来。大嫂见她一路奔跑回来还以为有什么事,放下手中的红薯秧从后面跟了过去。华华跑得飞快,一会儿就把大嫂甩下远远的一大截。大嫂喊华华,让她停下来,小心被路旁的石头、灌木绊倒。华华把大嫂的话当成了耳边风,只顾一个人一路跑一路笑,步子凌乱。
林场由集体改为私人承包,山林封了,禁止滥砍乱伐。二脉的木材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只好停工回家。待在家里的二脉养成了赌博的习惯。起初同村子里的年轻人在一起玩着扑克牌,玩得都不大,玩着玩着玩到推牌九,又玩到摇色子。二脉在外面夜不归宿,输了很多钱,欠下了一堆债。直到有一天,四个壮年汉子闯进二脉家里来,看样子不是来做客的,家里人都不认识他们。他们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四人一起涌进房间里来。“就是它了!”四个人一齐动手,将这架二层的立柜抬起来抢出家门扬长而去。
华华没能拦住四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从地上爬起来,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到水井边打了一盆冷水,就冷水洗了脸,回房间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把凌乱的头发梳理清楚。从墙上取下一顶宽檐草帽。她把帽子向后週到后背上去。过到隔壁房间,见大嫂正在整理房间。华华站到大嫂的房门边,向房间里看了一会儿,房间的木窗户门外的蜘蛛网上,一只硕大的蜘蛛,正朝着误入蜘蛛网上的苍蝇凶猛地扑过去。华华说,姐,我要走了。大嫂看着华华,问,你要到哪里去?大嫂的床上,半岁大的四姐正在玩一个毛线疙瘩。华华说,我回娘家去。说着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喉咙也哽咽了。大嫂说,我让你大哥去把二脉这个不成器的找回来问一下,再去从他们的手里把柜要回来。华华说,不用费那个劲了,我知道他在外面赌博欠了不少债,柜可能要不回来了。我不想在这里,我要回娘家去。说完拿衣袖子擦了一下眼泪,一扭头走出堂屋,朝田野里的小路走去。越过田野长满蒿草的小路,翻过石头山就出了山里,那边就是山外的地界了。
一天夜里,那四个赌徒从蕲州江边划木船到江对岸的阳新县去赌博。有人提前在木船的底部凿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用石蜡把洞口给临时封住。船行到江心时,石蜡承受不住江水对船身产生的压强,很快就溶化,船底进水,加上这一天长江上又刮起了江风,江面上几个猛恶的浪头打过来,木船很快就沉到了江底,要不是他们水性好,差一点就都送了性命。
华华回娘家一个月没有音讯。二脉夜不归宿,他已经深陷到赌博里去了。一天傍晚,大嫂在院子里的猪圈边喂猪,听到华华在大门口叫了她一声。大嫂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回头一看,果然是华华回来了。大嫂放下手中的活儿,迎上去。华华同走时一样的打扮,还是背着草帽,身上穿的是原来那身衣裳。大嫂说,你可算回来了。公公和二脉准备过几天去你娘家接你。华华苦笑了一下,说,不用。我自己回来了。我想好了,我嫁到这里来,已经上了贼船,我还能躲到哪里去?姐,我以后不走了,死也要死在这个家里。我怀孕了,我怀上了他的孩子,我要当妈妈了。大嫂说,不走就好,不走就好。
二脉一天到晚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一天夜里,华华生下了一个男孩。全家人欢欢喜喜,尤其是二脉的父母,对华华生下的这个孙子非常疼爱。大嫂进这个家门十多年了,一连生下四个女儿,公公婆婆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一个孙子,没有想到华华第一胎就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这真是太争气了。公公给这个大孙子取名叫福娃。福娃一出生就受到全家的宠爱。福娃一哭,全家人都会被惊动,一个个赶过来哄。乡下孩子们常玩的这种那种玩具,福娃无不玩到。福娃不爱躺在床上睡,也不肯睡摇篮。要抱着来回走动,才睡得安稳。有时抱着看他睡着了,刚一放到摇篮里,他就四肢一惊厥,惊醒过来,开始哭闹。全家人就轮流抱着福娃,哄着他玩,哄着他睡。福娃生下来就胆小,怕阳光,光线太明亮的地方他不敢去。把他抱到阳光明亮的地方,他就开始又哭又闹,身体不住地打挺。福娃还怕水,洗澡时把他放在澡盆里,他不像其他的小孩,见水就想在水里玩耍,咯咯地笑个不停。福娃一入澡盆就哭,把他从澡盆里提起来就不哭了。家里人发现这个规律后,就不敢让他到澡盆洗澡,只能蘸水给他擦身体。长到半岁的福娃齿白唇红,十分可爱。把他放到床上,他一会儿就爬到床沿上来了。家里养的动物福娃都怕,只能远远地看着,不敢过去跟它们玩耍。大嫂养了一只黑猫,全身漆黑没有一根杂毛,浑身的毛黑得像刚刚淋过墨汁,只有双眼是蓝的,如同两只指南针。为了不让猫毛弄得到处都是。婆婆每天用细麻绳把黑猫拴着,系在公公婆婆卧房的柜脚上,一天到晚拴着,禁止它外出游荡。婆婆去红薯地里翻红薯藤不在家。说起来也是应该有事。那根拴黑猫的麻绳子用得太久了,黑乎乎的沾满了灰尘,绳子面上有好几处都已经劈了,起着毛球。这一天,黑猫一用力,麻绳竟然崩断了。黑猫获得了自由,欣喜若狂,开始到处乱窜。中午的时候黑猫突然窜到华华的房间。房间里没有大人在,只有福娃躺在大木床上一个人在玩耍。黑猫从房间里捕捉到一柱从亮瓦上投下来的光柱。这根光柱就打在大木床的床头,黑猫想跟光柱玩耍,它向光柱扑过去,从地上纵身跳到床上,又从床尾四脚用力一跳,跳到床头。黑猫这时候发现床上竟然还躺着一个漂亮的小人儿。福娃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活跳的物什,当即吓得大哭起来。他想爬起来躲避,一时间又没有爬起,他在床上吓得一边哭,一边打滚。华华从院子里赶进来,见福娃已经从床上滚到地上了,躺在地上大哭。黑猫见有人进屋来,赶忙跳到木窗户边,从窗户逃走了。躺在地上的福娃张嘴大哭,吓得脸都白了。
经过这一次惊吓,福娃夜里睡不安神。每天夜里一睡着,一会儿,他就四肢一惊,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哭闹不止。福娃的胃口越来越差,一天比一天瘦了。吃药打针并不见效果。一天到晚不停地啼哭,眼睛也陷下去了。过了几天,连奶水也不吃,哭声里有气没力。在一个黄昏,福娃突然死了,全家人没有一个不为福娃的死伤心流泪的。华华抱着死去的福娃一夜不肯松手。第二天早晨,华华的眼泪早已哭干了,拖着沉重的身体抱着福娃的尸体走到大嫂的房门外。华华说,姐,是你养的猫害死了我的福娃。
福娃被埋到了山上。华华在床上一连躺了一个月,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一天中午,华华突然从床上爬起来,站在自家大门口,把她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来,赤身露体地爬到家门前的那棵高大的金橘树上,站在树梢上张开双臂,口里喊着“飞啦!”扑的从树梢上栽倒下来,金橘树旁边是一口池塘,池塘的水有两人多深。华华从树梢上落下来,掉进水里溅起一米多高的水花。邻居见华华掉进水里,纷纷过来抢救。四五个同村的青壮年跳进水里,把华华从水中捞上来。二脉找来一根粗麻绳把华华捆绑在金橘树的树干上。华华挣扎着,把金橘树上的叶子震落一地。华华一边挣扎一边高声叫骂着欺负他们娘家的村支书,是他没收了他们家的房子和财产。骂那该死的黑猫夺去了福娃的性命。骂大嫂嫉妒她生了儿子,才放出黑猫吓坏了福娃。骂着骂着突然大哭起来。哭自己命苦,六岁就没有了老子,村里人总是打她,用竹签扎她的手指,从小到大没有穿过一身好衣裳。哭着哭着她又放声大笑起来。吃午饭的时候,二脉把她从树干上解下来。家门前不远的梧桐树荫下,家里的大水牛正在那里卧着睡午觉,偶尔把尾巴扬起来驱赶向它包围过来的苍蝇。华华抄起家门前放着的一把锄头,把它抡起来向大水牛砸去,锄头落下来在牛的肋骨处砸出嘭的一声响。大水牛受惊,从地上蹿起来,崩断缰绳向田野逃去。公公见华华伤害耕牛,厉声喝道:“你无缘无故打牛干什么?牛惹你了?”公公的话音未散。华华把手中的锄头一扔,冲上来,朝公公的脸上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三脉在门口削竹篾编鸡笼,见父亲挨了打,就上来阻止华华。还没有等三脉走上来,华华扔下公公扑过来一把抓住三脉的衣领,一连两记耳光早已落在三脉的脸上。三脉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竟然不是华华的对手。华华抓住三脉的衣领把他向后一推,三脉一个结实的屁股蹲摔倒在地上。还没有等他爬起来,华华上前抓住三脉的一只脚踝,用力往旁边一甩,三脉的身体一下子飞出去两丈多远,身体撞倒在梧桐树干上,右眼角边擦出一条血道子,鲜血喷涌了出来。婆婆哭着跑出来,“这可怎么办哪?疯成这样了!”华华上前在婆婆的左肩膀上用力一推,婆婆一个跟斗栽倒在地,爬不起来了。
以后的日子里,村里的人发现华华犯病是阶段性的,不犯病时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田里地里,屋里屋外的活儿样样会做。只要一犯病,又哭又笑,大喊大叫,而且她的力气陡然变大,整个人变得强悍起来。
华华一犯病了,见人就打,见牲口也打,家里的东西被她砸的砸,摔的摔,二脉只好用粗麻绳把她绑在门前的金橘树干上。公公告诫大脉、二脉、三脉说,华华疯了,是个病人,她可以打别人,但我们家的人不能对她动手。你们听明白了吗?
这年冬天,大嫂生下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生得非常隐蔽。大嫂自叹命不好,前面一连生了四个女孩。之前计划生育办公室的人找过大脉,是罚款?还是引产?让大脉选择。公公婆婆都不同意引产,他们相信,老天爷把这个人安排到这个家里来,自然有它的道理。于是,五姐就这样来到这个世界上了。五姐出生的第二天家里发生了一件事,让全家人警觉起来。五姐出生前一段时间华华的疯病没有再发作,整个人清醒了起来。这天上午她从村口的水井里挑回五担水,把家里的那口水缸装满,清冽的井水平了缸檐在那里晃荡,她才停下来,把檀树木扁担往厨房门角落一立。说,我去看我姐生的孩子长什么样。孩子是昨天夜里出生的。家里人很小心封锁住了这个消息,生怕华华听到孩子的哭声又引发了她的疯病。华华从厨房里出来,从侧门进到大嫂的房间。家里人见华华没有犯病,就没有拦她。华华一进门笑着对大嫂说,姐,刚才到村口挑水听人家说,你昨天晚上生下了一个女孩,让我看一看。大嫂大吃一惊,说是不告诉她,她还是知道了!大嫂见她今天说话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也就消除了对她的防范。大嫂说,还不是一个女孩儿。华华说,我们的五姐长得可漂亮呢。华华一边说着,一边从大嫂手里接过五姐。五姐在襁褓中睡着了。华华接过五姐,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一转眼,华华的脸色大变,嘴巴挂起来,脸一下子拉长了。她转身对着半躺在床头的大嫂说,这孩子不是你生的,你生不出这样好的孩子,这是你从哪里偷来的?你如实交代!华华的话音未散,只见她把五姐举过头顶,一下子重重地摔在房间的地上。五姐当场停止了呼吸。华华转过身来一把掐住大嫂的脖子,大嫂用手去拆华华的手。华华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使劲掐大嫂的脖子。大嫂没有力气,拆不开她的手,转过手来抓华华的脸,华华的脸向后仰,躲开了大嫂的指甲,大嫂的手抓了一个空。手臂舞动时把放在床头柜上的一个罐头瓶扫落在地,摔得粉碎。大嫂的二女儿二姐、三女儿三姐正在家门口的麻机边打麻,听到房间里的响动,又见华华刚才进了母亲的房间,姐妹俩的警惕性一下就上来了,她们扔下手中的麻跑进房间。见华华正和母亲扭打在一起。二姐见状,有些慌了神。于是,扯起嗓子喊在家门口池塘边洗衣服的大姐。大姐的手上握住一只洗衣服时常用的捣衣槌跑到房间。姐妹三人一齐动手。二姐个头最高,一把抱住华华的腰不放手,三姐年岁小,双手使劲抓住华华的头发向外扯。大姐用手中的捣衣槌朝华华右脚的脚踝上连敲了三下。华华双脚一软,“我的娘哎——”连忙撒开双手,双手抱住她的右脚在房间地板上打滚,疼得她又是骂,又是哭。姐妹三人从地板上抱起五姐。五姐双眼紧闭,脸色通红,一点呼吸也没有了。大嫂见五姐已死,大哭起来,拿头去撞床头边的墙壁。姐妹三人也跟着哭起来,哭声引来了邻居,房间里挤满了人。二脉在对面山上干活儿,这时候赶回来,把华华捆绑在家门前的金橘树上。又把大嫂房间里来看望的邻居劝了出去。留下两位懂一些医术的张奶和李奶。两位都是八九十岁的积古老人,家里儿孙满堂,什么生活的艰难没有经历过。张奶满头银发,抱起五姐察看了五官,摸了脉息。把五姐平放在床上,把孩子的十根手指抻出来,在一只手的五根手指头的指甲盖上各掐一次,先左手,再右手,一二三四五。掐过后,又伸手去摸孩子的胸口。摸了一会儿,对大脉的媳妇说,大脉家的,不要哭,孩子可能还有救。五姐的母亲和姐姐们听说还有救,都止住了哭泣。张奶又用指甲掐了孩子的人中穴,连掐三次。掐过之后,孩子的脸色活泛了一些,有了微弱的呼吸。李奶吩咐二姐和三姐去把家里洗澡用的木澡盆搬过来,把昏迷不醒的五姐放进澡盆里,木澡盆下面垫着一根圆木棒。只见她扶住盆檐,一下一下轻轻地摇晃着,每一下的动作不轻,也不太重。老人家把力度控制得特别好。摇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工夫。五姐突然哭出了声。一家人这时候都欢喜起来。大嫂在床上给张奶和李奶磕了三个响头。两位积古老人家都心如明镜,见孩子救过来了,家里人不再悲伤了,起身就往外走。刚走出几步停下来,回过身来说,你们放心吧!我两个老嬷儿只是来串门,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不知道。说完走出门去。
吃一堑,长一智。为了躲避华华发疯时的侵害,全家人把五姐藏在卧房的木阁楼上。从此,木阁楼成了五姐的生活空间。晚上把她从木阁楼上抱下来,和母亲一起睡。白天吃饭时把五姐从木阁楼上抱下来,喂过奶后,又关到木阁楼上去。留五姐一个人在木阁楼上玩耍。长到三岁的五姐不认识除了家庭成员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她的耳朵里听到最多的是从屋顶亮瓦缝里传进来的各种鸟叫和虫鸣。五姐的一张小脸又黄又瘦,四岁以前从来没出过家里的大门。她每天只能竖起耳朵倾听木阁楼外面世界发出的各种声音,然后把这些声音记在脑海里。五姐的眼睛看不到屋顶亮瓦以外的任何东西。她的耳朵却可以分辨不同的鸟在空中飞翔时,翅膀滑过空气的声音。
到家里来的陌生人,偶尔听到木阁楼上的响动,会以为是老鼠。大脉家的木阁楼就显得太过特别,太过神秘。不久不知道被谁说起大脉家的木阁楼上养了一匹狼。再后来,人们就开始把五姐和木阁楼都给忘记了。躲避在木阁楼上的五姐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着变化,有一部分是关于她的。
春天到来了,田野里的油菜花金黄一片,一天到晚散发着诡异迷幻的花香。从山外来了两位穿着制服的警察,把屋子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详细看了二脉和华华的房间。华华从陌生人进屋后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灶门口一言不发。警察把华华带走了。五年前,山外发生的一起有关村支书孙子的伤害案。一个夏天的夜里,村支书十岁的孙子被人用菜刀砍成重伤;山外大片青玉米被毁坏,这都是二脉的媳妇华华作下的。
警察来把她抓上警车时,华华看上去像一个疯人,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像是警察接她去做客一样。她被戴上手铐,关进警车。在警察即将把车门关上的那一刻,华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大声对围观的邻居们说: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吧!我大嫂家的五姐其实是个男孩?村里人根本没有把华华的话当一回事,一个疯子的疯言疯语怎么可以相信?但有些老人认为华华在这紧要关头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应该不会是假的。
木阁楼上的五姐的秘密最后还是让邻村的一个老木匠给揭开了。老木匠是大脉请来修理一架木犁的。中午老木匠在大脉家里吃午饭。饭桌上突然多出一个四五岁,扎牛角辫的小女孩来。在大脉家的堂屋里做了大半天木匠活儿,根本没有见到屋里有小孩。大脉看出来了木匠的心思,解释说,这是我的小女儿五姐,她一直待在我们家房间的木阁楼上。饭吃到一半,五姐自己从椅子上跳下来,往厦房跑,堂屋后边的厦房里搁着一个专供小孩尿尿的小便桶。一尺来高的样子,拦腰扎着一道铁丝绞绳的铁桶箍。老木匠坐在饭桌边,只见五姐跑到便桶旁,提起上衣,站着往小便桶里撒尿。尿线砸到便桶残存的尿液里哗哗的响。就在五姐一转身整理裤子时,老木匠惊得手中的筷子掉在了地上。老木匠发现五姐竟然是一个男孩。老木匠是个谨慎的人,知道哪些事可以向外说,哪些事不能向外说。五姐是个男孩这个秘密老木匠一直藏在心里,直到他去世也没有向第二个人讲过,包括他家里的人。一直到五姐六岁上小学读书,把头上的两个牛角辫子剪了,这才恢复了男孩的身份。
华华被带走半年后,家里的猪圈被发情的母猪拱倒了一面墙。公公找来一些石头,让二脉、三脉都过来帮忙。父子三人动手修理猪圈。二脉挥舞着锄头努力向下挖掘。挖进一尺来深,见到一块青石板,把青石板撬开。里面竟然有一方土洞,有一间房那么大。洞内竟然放着一架二层的立柜,二脉一眼就认出了那架立柜。二脉走过去,把立柜打开,柜子里还整整齐齐地存放着华华出嫁时穿过的衣服和一些从娘家带过来的陪嫁物品。
作者简介: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千余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化》《随笔》《天涯》《山花》《文艺报》《创世纪》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评论集、诗集、近体词集、传记等个人著作30余部。曾获湖南省十大文艺图书奖、广东省第二届有为文学·奖金奖、深圳市十大佳著奖等数十种奖项,有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文、日文、匈牙利文译介海外,在多家媒体开有专栏。现居深圳。
小说的魅力之一,就是具有引人入胜的冲突。胡炎山这个短篇的落笔就是冲突——至少给读者带来情绪上的冲突。“大脉在他家房间的木阁楼上养了一匹狼”的肯定句令读者没有丝毫怀疑,也自然在小说村子里的村民那里引来惊恐。于是很自然的事就发生了,村民们终于鼓起勇气来问大脉事情究竟。
我接下来的阅读体会是,作者非常善于制造悬念。尤其第一句的肯定句引起读者的意外和兴趣后,会使人捏把汗地跟着村民们前往大脉建在半山坡上的土房子。村民们的紧张也是读者的紧张,不知看到狼后,会出现怎样的情况。果然,当村民们进入大脉家后,听到木阁楼上出现惊心动魄的“坚硬的物件刮着木楼板的声音”。在对村民们的惊惧、逃离、不甘等种种现场和情感的描述之后,作者揭开了答案——大脉“搬过木梯,木梯的上端靠住了木阁楼的楼口。就在他的木梯碰到楼口的那一刻,一个小脑袋出现在木栏杆旁边,小脸看上去又黄又瘦,脑袋上扎起两个小牛角辫,辫子是用缠满红线的橡皮筋扎起来的。两只小手正抓住楼口处的木栏杆向上攀着。她的个头只比木栏杆高出一点点,怎么攀也越不过这一道木栏杆”。
村民们以为的狼原来是在木阁楼上的一个小女孩。大脉告诉村民们,小女孩是家里的“五姐”,才一岁半。
没有人关心大脉家为什么会把一岁半的五姐藏在木阁楼上。作者却通过这一精彩开篇,进入小说的真正核心。他没有忘记交代一句,当村民们大喊受骗而愤愤离开的时候,五姐墙壁上的孔洞中有双眼睛一直在看着刚才的一幕,她是“土墙那边二脉的媳妇被反绑了双手和双脚在另一个房间里跳来跳去。她没法从房间里走出来,一天到晚都由二脉和大脉的女儿看着她”。
这是小说给读者带来的第二个情绪冲突。二脉的媳妇为什么会像囚犯一样被反绑。这也恰恰是胡炎山创作这个短篇的凝重核心,同时也让小说主角——二脉的媳妇,在一种不无诡异的气氛下出场。尽管初读至此,我并没有想到她会是整篇小说的主角。
作者以冲突吸引住读者的注意后,就笔锋转入对主角“华华”来龙去脉的刻画。
华华的来历就似乎暗示了结局。作者笔尖伸得很远,华华的祖父在“解放前当过保长,家里养着几十号长工”,当他“在新中国成立的第二年病死了”后,家里的产业落到华华的父亲身上,但随着土改,华华家的家产被没收,老宅被充公。这就告诉读者,华华生活在一个家境急转直下的家庭,更不幸的是,华华的父亲忽然离家出走,留下华华和母亲相依为命。作者没有交代事情对华华的心灵有什么样的打击,但读者能够想象,华华的内心不可能不扭曲,直到她长大后某日去山上采车前子时遇雨,然后跑到一个山脚下的茶铺避雨时,被当时正在茶铺喝茶的二脉看见。华华的身世引起了二脉的同情,于是他娶了华华。当时二脉的弟弟三脉“总觉得这个姑娘在哪个地方有些不对劲,但一时又说不上来”。这是这篇小说极显功底的一处伏笔。它看起来轻描淡写,对后来的发展却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至少,经过时代巨变导致家庭巨变的华华,很难和原本普通家庭出身的人有一致之处。
简单来说,在华华身上,埋有一颗时代的悲剧因子。
作者显然没有展开对悲剧因子形成的追究。时代就是时代,人在任何时代,都逃不开时代的笼罩。但那些笼罩的后果会在经历者身上烙下连自己也难以预知的烙印。
与二脉结婚后,华华开始还很正常,但有次二脉母亲发现“华华坐在矮凳子上,一个人独自在那里笑着,笑完一阵子,又笑一阵子,把脸都笑得通红”。身为婆婆的二脉母亲没有引起重视。但华华无缘无故的笑已变得司空见惯,在睡梦中笑,在和生产队其他人一起插秧时也笑,甚至还突然“一个人朝地边的小路上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又笑了起来,笑得根本停不下来”。
在华华精神出现问题后,二脉也因为“林场由集体改为私人承包,山林封了,禁止滥砍乱伐。木材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只好停工回家”,这又是对时代不经意的描写。当二脉沉浸于赌博,欠了很多债后,家里的二层立柜被四个男人闯进家里抬走,华华在绝望之下回娘家去了。
作者在这里不失时机地插入一个细节,那就是那四个抢走立柜的男人划船去对岸赌博时,船底被人凿了个洞,船到江心时,堵住洞的石蜡融化,船沉了,幸好船上的人熟悉水性,否则非被淹死不可。这同样是处精彩的细节和伏笔。小说的力度总是在细节上出现。作者没有说凿洞的人是谁,它在读者那里引起悬念,但作者知道,有些悬念应该解开,有些悬念还需要在读者对故事的进入时遗忘,直到作者将它连根拔起为之。
后来的事情是华华因为发现自己怀孕而回来。她果然产下一个男孩,对全家而言,这是唯一的男孩,大脉的妻子不就一连生了四个女孩?所以这个被取名为福娃的男孩的到来,自然引起全家人的疼爱。但不幸的是,因为大脉妻子养的一只黑猫惊吓了孩子,福娃很快夭折了。对华华来说,这又是自己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原本就精神不太正常的华华终于成为一个疯女人。她跳水自杀被救后,伤害公牛,打公公耳光,甚至力气之大,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不是她的对手。好在华华发疯不是时时刻刻,她也有精神正常的时候,直到大脉妻子生下第五个孩子时,华华去看大嫂时还正常,但见到婴孩后,竟然将叫做五姐的婴孩狠狠摔在地上,同样幸运的是,村里两个老人救活了五姐,但从此,“为了躲避华华发疯时的侵害,全家人把五姐藏在卧房的木阁楼上”。
小说的结局有点突如其来。华华忽然被警察带走,据说她和“五年前,山外发生的一起关于村支书孙子的伤害案”有关。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华华最后忽然说藏在木阁楼上的五姐其实是男孩。事情被来家里修理木犁的老木匠证实。就这篇小说来说,五姐的性别解开了华华为什么当年会对五姐突然施暴。当她发现五姐是男孩时,一定想起了自己死去的亲生儿子,大脉家对全村人隐瞒五姐的性别,大概也是害怕刺激到华华。从这里来说,大脉一家对华华的同情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高度。
小说以一个闲笔似的细节结束,当华华被抓走后,因为修理猪圈,大脉三兄弟和父亲在挖掘时挖出埋藏在地下的那个曾被抢走的二层立柜。这令读者发现华华在疯狂中有过的举止。尽管作者没有交代该事的经过,但对小说来说,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交代经过,当作者陡然交给读者一个结果时,这一结果就成为一个短篇走向成功的张力,它越是猝不及防,越是能达到小说应该具备的要点。尤其对隐含悲剧的小说而言,更需要张力带来的突破。
作者简介:石凌,甘肃灵台人,陕西文学研究所特聘研究员,《作品》杂志特约评刊员。在《文艺报》《北京文学》《作品》《奔流》《飞天》《延河》《收获》《野草》等报刊发表评论。散文集《素蓝如瓦》获第五届黄河文学奖、评论集《一川巨流贯风烟》获甘肃省第三届文艺评论奖,长篇小说《支离歌》获第八届黄河文学奖,二篇评论获“傅雷杯”全国文艺评论征文奖。
小说基于故事,又不止于故事。小说要通过故事把人性深处的黑洞一寸一寸地挖出来,把隐藏在故事背后的秘密以及产生这种秘密的前因后果揭示出来。胡炎山的小说《木阁楼上的五姐》就是一篇揭示隐藏在一个家庭内部的秘密与主人公内心黑洞的小说。胡炎山在极短的篇幅内,透过一个个表象事件,一层一层地剥开深藏在一个家庭两个女人内心的秘密。小说的成功之处在于塑造了一个敢于向不公命运挑战的复仇者华华的形象。
《木阁楼上的五姐》故事发生的社会背景是20世纪下半叶。众所周知,整个20世纪,国民都被裹挟在一波接一波的政治风暴中,个人对社会大潮的抗争基本是无效的,甚至会对他的生活带来灭顶之灾。这篇小说中的华华也不例外,她最后被警察带走了,她的复仇没有成功,但她复仇的动因值得读者深思。
小说开篇写道:“大脉在他家房间的木阁楼上养了一匹狼。这个消息最先是从早晨来河边洗衣服的几个妇女口中传出来的,到了中午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大脉家怎敢把狼养在家里?一个敢养狼的人家是什么样的人家?村里的人想知道大脉家是不是真的养了一匹狼,读者也想知道,大脉家的阁楼上藏着什么秘密。小说让噱头带着读者,跟着村民去大脉家一探究竟。出现在村民与读者眼里的大脉家阁楼上果真有响动。响动过后,走出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大脉说那是他的第五个女儿五姐。写到这里,悬念似乎要解开了。作者笔锋一转,从阁楼的构造、作用转到大脉家的五个女儿身上,犹如小船荡出了狭窄的水面,随着一波波涟漪,读者的视线被作者带到更加宽阔的境地。作品在讲述阁楼的作用时,特别提到了这种阁楼的独特之处——亮瓦。这些看似闲笔的描述为后面故事的发生做了铺垫,华华的儿子正是被追逐从亮瓦里透进亮光的黑猫给吓死的。亮瓦在华华心里是一道魔咒。就在村民以为看到大脉家的五姐,解开了心中疑团的时候,小说特意强调,“五姐房间的墙壁上有一眼孔洞,这个时候有一双眼睛正透过这个孔洞向这边看过来,向这边潮水一般散去的人发出一声冷笑。”一个悬念解开,一个悬念陡生,那是谁的眼睛?为何要发出一声冷笑呢?在笑谁呢?那双孔洞里的眼睛正是华华的眼睛,当时,她被当作疯子捆绑在阁楼的另一侧,“土墙那边二脉的媳妇被反绑了双手和双脚在另一个房间里跳来跳去。”
在土改中失去财产与亲人的华华,在生活的重锤打击下,一步步走向不惜一切代价复仇的道路。小说以倒叙手法,追述了华华从结婚到丧子的过程。华华的娘家因地主成分,土地被没收,父亲失踪,华华与母亲相依为命受村人欺负,这段经历在华华内心深处埋下了第一颗复仇的种子。当警察找上门来带走华华的时候,人们才知道这个貌似疯子的女人实施了周密的复仇,“五年前,山外发生的一起有关村支书孙子的伤害案。一个夏天的夜里,村支书十岁的孙子被人用菜刀砍成重伤案,山外大片青玉米被毁坏,这都是二脉的媳妇华华作下的。”第二颗复仇的种子来自婚姻。二脉染上了赌博,输掉了华华的嫁妆——大衣柜,华华眼睁睁地看着四个赌徒抬走了她的大衣柜却束手无策。这段屈辱的经历在华华心里埋下了第二颗复仇的种子,“一天夜里那四个赌徒从蕲州江边划木船到江对岸的阳新县去赌博。有人提前在木船的底部凿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用石蜡把洞口给临时封住。船行到江心时,石蜡承受不住江水对船身产生的压强,很快就溶化,船底进水,加上这一天长江上又刮起了江风,江面上几个猛恶的浪头打过来,木船很快就沉到了江底……”华华一个弱女子如何对抗四个身强体壮的赌徒,把大衣柜要回来,并且挖了一个地洞藏起来的,小说没有描述,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余地。华华内心第三颗复仇的种子来自孩子。华华嫁到二脉家,与大脉的妻子成为妯娌。表面上看,大嫂通情达理,富有爱心与耐心,外出劳动,带着华华,教她做人与处世。然而,看似宽厚的大嫂实则很有心机。在重男轻女思想深居乡民心灵深处坚不可摧的时代,大嫂一连生了四个女儿,这对一个视男孩为传宗接代者的家庭,无疑是很大的打击。这就为后面华华生下男孩受到全家人的宠幸,引发大嫂内心忌妒,养了一只黑猫,吓死华华的儿子埋下了伏笔。猫把小孩吓死的桥段最早见于《金瓶梅》,潘金莲见李瓶儿生下儿子受到宠幸,心里忌妒,便养了一只白猫“雪狮子”,最终李瓶儿的孩子被“雪狮子”吓死,瓶儿也因受到严重打击悲痛欲绝,伤心而死。全家人都知道华华的孩子怕动物,华华的大嫂养了一只黑猫,却没人反对,婆婆用细麻绳把黑猫拴在柜角上,这就酿成了后面黑猫挣脱绳子跑出去吓死华华儿子的悲剧。失去儿子后,华华疯了,她没有像李瓶儿与祥林嫂一样逆来顺受,她对所有参与谋杀儿子的家人进行了惩罚,她动手打了公公婆婆与她的小叔子三脉,她举起大嫂生的五姐要把他摔死,“华华说,姐是你养的猫害死了我的福娃。”“华华接过五姐,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一转眼,华华的脸色大变,嘴巴挂起来,脸一下子拉长了。她转身对着半躺在床头的大嫂说,这孩子不是你生的,你生不出这样好的孩子,这是你从哪里偷来的?你如实交代!华华的话音未散,只见她把五姐举过头顶,一下子重重地摔在房间的地上。”此前,华华被当做疯子;此时,华华再次疯癫,实则清醒,她亲眼看见五姐是个男孩——所有的人都在说谎,都在欺骗她,华华要实施疯狂的报复。
复仇者华华是没有理智的,她对所有伤害过她的人以牙还牙,她不是直接报复那些伤害过她的人,比如村支书,比如大嫂,她把目光投向更弱者,村支书十岁的孙子、刚刚出生的五姐……华华的形象之所以有代表性,是因为受过伤害的弱势群体,他们内心的愤懑无处发泄,他们便要带着更弱者与他一同赴死。华华不动声色又极其周密地进行着复仇。这样的文学形象在同类小说中不太多见。
意象的跳脱与隐喻的妙用,使得这篇小说在极具写实的故事中隐含着对现实社会的批判。小说开头“大脉在他家房间的木阁楼上养了一匹狼。”狼既是吸引读者读下去的噱头,也是复仇者内心意念的象征。华华的心里藏着一匹狼,日日夜夜在咆哮,华华压不住这匹狼,终有一天,那匹狼发出凄厉的吼叫,那声吼叫被外面的人听到了。于是,村民纷纷传言,住在半山坡的大脉家在阁楼上养了一匹狼。狼具有两面性,一面是凶残、暴虐;一面是护犊、团结。狼有很强的报复心,狼是深藏于华华内心的执念,它会时不时出来伤人。当华华被内心之狼驱使着时,她就成了疯子,她力大无穷,会把那些伤害过她的人一一打倒在地。狼也具有隐蔽性。华华的复仇计划是一步一步进行的,在华华被警察带走之前,家人并没有发现。
如果说狼是华华内心愤懑偶尔外溢的体现,那么,黑猫则是大嫂人性镜像的外现。黑猫是打开大嫂内心秘境的钥匙。大嫂在众人面前塑造了淑贤、善良的形象,实则是一个很有心机的女人。心机之一是,她在华华生下儿子后养了一只黑猫,她要借猫杀死华华的儿子,出她内心因为没生下儿子受尽屈辱的怨气。她的目的果然达到了。心机之二是,她生的第五个孩子明明是个儿子,她却对外宣称是女孩。她这样做的目的,一是防备乡村以她生了儿子为由对超生进行处罚,二是防备华华知道真相后伤害她的孩子。后来的事情果然沿着大嫂预料的方向发展着,更证明了她的心机之深。
阁楼是故事发生的环境,也是人内心贪念的象征。“木阁楼在没有楼房的年月里,始终是农户存放家里贵重物品的地带。”木阁楼上的五姐既是这个家庭的秘密,也是两个女人斗智斗勇的楔子,富有心机的大嫂胜了,缺乏心机的华华疯了。小说中的两个女人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她们沦为加害者的社会原因值得探究。
当然,从艺术审美的角度看,这篇小说还有不尽如意之处。小说始终运用上帝视角,未能深入人物内心探秘,使得人物形象比较模糊。华华的命运贯穿半个世纪,作品始终采取粗线条描述,对人物内心世界开掘不够。在叙述过程中,作者始终凌驾于故事之上,使得小说缺乏内在逻辑,过渡不自然,叙述欠顺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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