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城》2024.8【大学生小说联展】| 等在春天(短篇小说)

文摘   文化   2024-08-19 09:15   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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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謇野,本名徐慧杰,新疆伊犁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与批评专业2023级研究生,主要创作小说、散文和剧本,曾获“风逸杯”散文组一等奖、小说组三等奖,“第二届全国大学生影视剧本大赛”长片电影优秀奖,入围“第十四届国家电影局扶持青年优秀电影计划”。




等在春天


那是一个春末的晚上,明淇坐在街边的麦当劳里。她在等一个人。

她和那人约在一家日料店见面。她来得太早了些,便先去了附近的一家麦当劳。她下意识地点了一份12.9元的“1+1”套餐——那是学生时代的她最喜欢的——便宜又能填饱肚子。因了这独一无二的“穷鬼”套餐,每每别人问她麦当劳和肯德基更喜欢哪个时,她总是笑着答道,“麦当劳。”

明淇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大眼过去无非是谁和谁离婚了,谁和谁结婚了,谁和谁又多了几个孩子。她放下手机,盯着左侧隔了一桌的地方。那里坐了个戴眼镜的女子,一头淡金的染发,十分惹眼。这姑娘桌子上摆着杯可乐,左手边是吃了一半的汉堡。女子正盯着电脑,双手飞舞似地敲动着。她穿着颇为入时,却似乎没有化妆。即使隔了个桌子,明淇也能瞧见那女子的黑眼圈。这会儿不是饭点,屋子里虽然人声、乐声交杂,却也不算过于吵闹。于是,那噼噼啪啪的声音便显得格外惹人注目。明淇搅动着面前的锡兰红茶,不时用余光瞟那女子。而那金发女子似乎正沉浸自己的世界,两只眼睛全然不往外瞧,打起字来行云流水,一时之间竟无间断。

明淇不禁好奇起来,忖度着,这女子该不会是个搞新媒体的吧?半年前,明淇也是个在媒体行业摸爬滚打的人,看见金发女子这副模样,不可不谓熟悉得很。明淇起初是做特稿的,顺带着也做过新媒体,后来还差点儿去了时尚杂志。那会儿明淇正是社里的拼命三娘,虽说论熬夜工夫明淇未必是第一,但明淇却有个常人都做不到的技能,她呀,是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写作的。别说在人声鼎沸的餐馆,便是在厕所、在马路牙子上、在随便哪个酒店的大堂她都能写。有次她和朋友在外边逛街,编辑突然要她交稿,她二话不说就拉着朋友进了家书店,一阵噼里啪啦,改好稿子立刻发了出去,竟也叫编辑挑不出错来。在外边出差采访时,在火车上、汽车上、甚至三轮车上写作,对明淇来说,都是常有的事。

刚入行的时候,明淇一心想做出最好的稿子,她说,她要如实地记录这人生百态,她要把世间一切真实都晾在太阳底下。社里的主编有次对她说,小淇啊,特稿有力量,因为它有细节在支撑,但是特稿也没那么大能量,它不是一下子就能改变世界的。明淇说,我知道啊,特稿能让人看见,能“看见”就够了。她对岳盈说,写小说写剧本我不行的,我得去写非虚构,因为只有它才能记录真实的世界。她确实也曾这么做了,压抑着笔下时刻汹涌着的艺术激情,冷静地表达着“真实”。

大概是明淇成为特稿记者一年左右的时候,她被社里派去采访一个卡车司机。选题会上,主编说,这两天我看到一个挺有意思的网红,一个女卡车司机,反对包办婚姻,走出大山,被男人骗了几回,看她视频还挺独立自强的。之前不是有人报道过卡嫂吗?我觉得她也挺有代表性的,谁有空去采访一下,看看能不能写个稿子出来?小淇有没有时间?小淇最近没别的稿子,那小淇去吧。正好你们俩年纪差不多,说不定能多采点儿东西出来。

那女人是从云南大山里跑出来的,现在在浙江、福建一带开卡车。明淇最初遇见她的时候,对她的健谈十分诧异。在明淇看来,周雪活得像个小太阳,整日里笑容满面,跟明淇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她很能干,能开车,会通下水道,干起活来很麻利。有几次,周雪跟明淇说,自己开卡车总是跑来跑去,一直没什么朋友,她说她很想和明淇成为朋友。遇到这样一个什么都愿意说的采访对象,明淇有些惊讶也有些开心。做采访最难的就是打开对方,而周雪似乎不用明淇努力,便将自己打开得彻彻底底。

那段时间,明淇和周雪住在一起,周雪给她做饭,菜里放很多油。明淇陪周雪一起开卡车运货,和周雪一起蹲在高速公路边上啃馒头、吃辣条,夜里架起炉子煮面。周雪很喜欢打扮,哪怕在卡车上也要涂口红,手上戴着卡地亚的镯子——据她说是她给自己的奖励。周雪还说,她被家暴过,被骗过钱,她爹妈曾经想把她卖了给弟弟换学费,然后她就跑出来了。她一直想要一个家,但可惜老遇不到好人。好几回周雪跟明淇说,你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个呀?最好是当兵的。

在出车的间隙,周雪常常会拍一些小视频发到网上,她的文案永远都带着“女卡车司机”这几个字。明淇看过周雪的直播,有些人会在直播间找事儿,骂她不要脸,周雪就会直接骂回去。周雪跟网友说,她离过婚,原因是前夫劈腿。周雪身边似乎确实没什么女性朋友,不过卡车司机这一行,本就是男的居多。周雪倒不怎么跟别的男司机聊,她有点儿看不上他们。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男的关注她。毕竟,女卡车司机,多新鲜呀。

过了段时间,明淇跑到大山里找周雪的姐姐,想问些周雪当初离家出走的细节。结果,周雪的姐姐告诉明淇,家里确实重男轻女,但从来没有逼过周雪结婚,更没有说把周雪卖掉。她前夫劈腿家暴?不知道啊。没听说过。我才知道,她都没跟我讲过,从来没讲过。明淇又去找周雪的前夫。她前夫赵明说,他妈的周雪就是有病。离婚是她提的,劈腿也是她劈的。她还让我找个女的跟我一块儿去她直播间闹事。我跟你说,她就是想出名想疯了。她就是要钱要打赏,我一闹她打赏就多了。她说会把打赏分我。

赵明说,当初是在深圳遇见周雪的。他去深圳送货,周雪在搬货的里面。那天周雪一直对着他笑,他们聊了几句,加了微信。后来没过多久,周雪就辞了厂子的工作,跟着他上高速路。那时候,他俩是卡车群里的模范夫妻,人人羡慕。不少兄弟有些酸里酸气地对赵明说,明子,可以啊你,开个车还把老婆也带上。他告诉明淇,周雪在山里头有个孩子,是她跟她第一任丈夫的。当时周雪受不了被老公打,半夜里跑掉了,后来挣了钱又跑回去把孩子要走了。现在,那孩子就在她姐姐家里养着。明淇这才反应过来,那天周红家的小男孩,原来不是周红的孩子,而是周雪的。赵明还说,他和周雪后来经常吵架,其中有件事就是因为这个孩子。明淇问那件事是什么,赵明却兜着圈子不肯再回答了。

明淇问周雪,我听说你有一个孩子。周雪眨眨眼睛,说,是啊,我跟第一个丈夫的。跑了,放不下,又回去把孩子带走了。咋不把孩子带在身边?咋带啊?我得开车,小孩能跟我天天待在高速路上吗?男人都没良心的,就我前夫,那个狗日的赵明,跟我山里头那个一个德行。他不肯养我孩子,他狗日的还打我。早知道,早知道我就……好歹那个男的还说要给我买辆车。所以我才考了驾驶证。去他妈的,没眼光。明淇没说话。周雪给她削了一个苹果,问,你这稿子什么时候写,有多少人看啊。明淇说,等采访完了就写。还有些细节得补充补充。啥细节啊?你从第一任丈夫那里跑出来,是哪一天?不记得了。这怎么会不记得?14年12月吧,我记得当时外面特别冷。12月几号?记不清了。明淇没有说话。

明淇清楚地记得,周雪曾说她被第一任丈夫打得最惨的那次,是在一个夏天的晚上。屋子外边知了一直叫,她听着知了声一直哭,半夜里便只身跑出去,一路跑到县里,后来又到了深圳。那天明淇回去之后,就发现她看不到周雪的朋友圈了。过了几天,她又能看到了,周雪新买了个发卡,拍了个自拍照。明淇坐高铁回北京,她跟主编说,这稿子写不成了,她不会跟我说真话的。主编说,你写吧,假话也有假话的真,你就告诉读者,这些都是假话。

明淇开始写稿子了。这一次,她写得很慢。咖啡一杯接一杯地喝,甜点一盘接一盘地吃。快发稿的时候,主编告诉她,小淇你知道吗,那个周雪退网了。听说是有人在挖她的黑料,她就把视频都删了。那稿子还发吗?发,当然发了,写了为什么不发?稿子最终发出来了,明淇破天荒地忍住好奇心没看底下的任何一条评论。只是,同事们还是会把评论源源不断地灌进她的脑子里。周雪是个骗子,明淇想。但她骗我这件事是真的,明淇又想。她是在真实的状态下骗我的,明淇想了很久。

稿子发出去之后,周雪就把明淇的微信拉黑了。明淇倒是没尝试跟周雪打电话,她觉得没必要,有什么好说的呢?更何况,自己的电话说不定早就进了周雪的黑名单。自那之后,社里让她先别做特稿,做点儿别的换换心情。她接了几次商业稿,跑了几个盛典,见了不少明星。有个演员夸她长得好,问她怎么不考虑进娱乐圈,多好看啊。那个演员的经纪人也说,是啊,明小姐,您要是来签我们公司,绝对第一部戏就演女主角。她笑笑没说话,只心里默默吐槽这个演员粉底涂得真厚。不过后来有一次明淇无意中见到这个演员卸了妆的样子,竟是意料之外的好看。明淇仔细想了想,其实两次都很好看,只是她着实不喜欢那样厚的粉底——简直化得不像个人。

岳盈知道明淇心情不好,找了几个朋友约明淇去西藏玩。明淇说,去西藏干嘛啊,西藏有啥好玩的,文青那一套,我才不去呢。而且,就我这身体,去西藏?盈盈,我还是要点儿命的。盈盈,你说我要不去时尚杂志试试?反正我长这么好看。上回××盛典的时候,××的总编叫我去他们那儿当编辑。你说,我要不就去了吧。不想做特稿了。盈盈,我还年轻,我想好好生活,活得美,活得快乐……盈盈,我好累啊。

明淇最终也没有去做时尚杂志,她去了一家寺庙。如今的她,已是“遁入空门”,做了佛家的小编。有时候明淇觉得这挺荒诞的。她想逃离媒体,结果逃离的方式还得靠从媒体那里学来的手艺。所幸的是,佛家倒是不讲KPI。明淇走的时候跟主编说,我什么都做不了。主编说,你不是早知道吗?看见就够了啊。明淇说,我不知道,主编,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说服不了自己坚持,我坚持什么,什么让我坚持。主编叹了口气,行,你走吧。再回来再说吧。出去走走也好。然后明淇打车回了家,把出租屋里的所有东西都托付给了岳盈。她只带了一个小行李箱,没跟任何人道别,只身便去了杭州。她在杭州待了半个月,每天吃了睡,睡了吃,睡不着了就起来散步。半个月后,她听说在佛寺工作挺好,清闲又养生,于是当天晚上就打开电脑,一晚上没睡,找了家看起来挺不错的寺庙,又做了份精致又带点儿禅意的简历。明淇从前并不信佛,她的家乡从未有过佛寺。很长一段时间里,明淇的脑子里根本没有佛学这个词,只有佛教,然后立马脑子里就会蹦出来对应的儒教和道教。明淇想,既然要进佛门,那总得像个佛家人吧。于是,她花了一晚上时间,想把自己的简历搞得既显示能力又云淡风轻,最好在不经意间露出一点佛缘禅意。这对明淇来说是个挑战,她足足想了一晚上。直到天色渐渐泛白的时候,明淇也不知道自己的简历到底有没有做成。总之她就那么投了出去,然后便下楼吃小笼包。总之,她素着一张脸去面试,说话语调一改从前的婉转悠扬,变得舒缓柔和。总之,那面试的师父对她说,来便是缘,她便接住了这份缘。

明淇所在的观音寺,是个比丘尼道场。庙外有许多竹林,因了有位大人物说“庙外风景很好”,所以竹林一直留着没砍,过了这许多年愈发繁茂了。在庙里面,明淇耳边总是伴着些声音,木鱼声、念经声,还有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钟声。观音寺的大师父给明淇专门找了个清幽的地方办公,还给她起法号叫明空。有时候明淇听到自己的法号,总是会想到唐朝那位著名的女皇。明空、明空,当初师父为什么不让她叫惠明、弘淇之类的呢。明空,明空,明什么,空什么呢。每每想到这里,明淇总是带着些许疑惑,但随即又莞尔笑了。

寺里头的生活像个无限拉长的圆环,太阳周而复始地东升西落,比丘尼们日日不变地念经打坐。这里的香火不算冷清,每天有不少香客。隔一段时间,这里会办一场法会,每到法会的时候,明淇就得打起精神,拍照、写稿、排版,在她的小屋里边喝茶边做事。一篇稿子写毕,一小壶茶差不多也见了底。待了几天之后,明淇逐渐发现,寺里的生活并不像她想的那样清闲。明淇每天需要很早起床,早得明淇怎么也记不起上一次这样早起是什么时候——还是从来没有过——如果不算那些完全没睡的夜晚的话。明淇在这里第一次知道,原来佛家在吃饭之前有那么多规矩,平日里交流也有一套独特的语言。明淇有些惭愧,她怎么也记不住那么多手势和佛语,看那些佛经是一知半解,听早课又昏昏欲睡。所幸师父们对明淇相当宽容,磕磕绊绊过了一个月,明淇渐渐也像个正经的佛门弟子了。

有时候,明淇会一个人跑到寺外的竹林中,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发呆。她听着风吹动竹林的簌簌、哗啦与沙沙,幽寒的空气吸进肺里。她想到了袁黄的功过格。她在这世上,究竟有多少功,又有多少过。明淇觉得自己大约是功大于过的吧,既是这样,那属于自己的福报又何时来临呢?如今她倒是无牵无挂,仿佛随时可以从人世间消失了……明——空——这便是空吗?

你的眼神好像很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是她第一任男友常常对她说的话。那是一个留着长发的男孩,唱歌很好听,她喜欢他的眼睛,澄净如雪。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最喜欢吮吸她的喉咙,轻轻地舔咬。每到这个时候,明淇闭上眼睛,就会听到细碎的低吟。她疑惑着细细辨别,却发现竟是自己的声音。到了后来,他还会要求她,在他吻她的脖颈的时候,为他吟诵楚辞……他们好像没过多久便分手了。为什么分手呢?分手的理由在明淇脑海里已经模糊了——那是很遥远的事了。只依稀记得是在一家日料店,有很吵闹的中学生。是的,嗓门很大的中学生和她们光洁的小腿。他没有注意那些女学生,她们的相貌远在明淇之下。那究竟是为什么呢?因为他从来不记得她所在乎的日子,还是因为他们两个从头到尾就没有彼此信任过?分手之后,她不知道他怎样,她自己倒是哭得很惨。她曾想喝酒浇愁,但莫名其妙地又一口都不愿喝下。她好像伤心了,记忆里似乎有一个女孩子,眼泪控制不住地一遍遍滑过脸颊。她为什么要伤心?这有什么可伤心的呢?明淇不明白。现在的明淇实在不明白。

上大学的时候,她最喜欢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她有些羡慕那个在绝望中死去的女人,至少曾在一瞬间拥有过她的KING。然而在现实里,明淇始终找不到她的作家K。她安慰自己,没有这样的人出现也好,她不必为了任何人牺牲自己。

她曾经也是个风云人物,许多男生来追她,她既不答应哪一个,也没拒绝哪一个——除了几个令人无法忍受的,她言辞恳切地请他们不要再来找她。后来,学校里开始流传一些关于明淇的谣言。贱妇、淫妇、荡妇、妒妇、娼妇……男人想得到你的时候就捧着你,得不到你了便要毁了你,明淇一早便明白这个理儿。——除了那个长发的男孩。她至今也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会答应他——或许是因为他留了长发。

社里的副主编是一位妈妈,明淇一度很敬佩过她,生完孩子依然保持着高强度的工作。副主编只有一个女儿。副主编对外宣称,绝对不生二胎。明淇不是那样的人。她拒绝结婚,无法接受成为妻子和母亲。她想象不出自己成为谁的妻、谁的妈会是什么样。想娶明淇的男人等不了她回心转意。想和明淇玩玩的男人明淇并不想和他们玩玩。只有一个男人例外。那个男人也是长发。

她那时住的十分逼仄,18平米的小房间,装着一个女人的五年。她常常睡得很晚,每天醒来,迎接她的是正午的阳光,是昏黄的暮色。她常常收拾屋子,把杂物都藏起来,把多余的东西都丢掉,可那绝望的压抑时时环绕在她身边。压抑流淌在她的血管里。她的心脏总是不规律地跳动,她的呼吸道常常感到不适。她有点儿窦性心律不齐。她从小便因为住在工厂边上落下了肺病。在那个终日不见阳光的房子里,她拿到了硕士学位。在那个阴冷潮湿的房子里,她写了很多字。她的爱意,她的理想,她的他。

那五年的生活,是灰白色的。只有他,是彩色的。他的家里也有很多颜色。他是一个画家。一个不知名的画家。她是怎么遇见他的呢?一次聚会?还是因为工作?她说,你的画真好看。他说,你比它们更好看。说完他就笑了。“啊,好像说了奇怪的话,但,没有办法不说出来呀。”他的眼睛里满是真诚的光。没关系,你也很好看啊,我喜欢你的头发,明淇说。那天之后,他和她一起去看大海和雪山,并排出现在北京大大小小的艺术展,在深夜无人的巷子里接吻,在人挤人的地铁里理所当然地抱在一起。他们常常说喜欢对方,喜欢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腰肢,你的腿。喜欢你今天的耳坠,你的裙子,你的长裤,你的马丁靴。他们把喜欢当作空气,但从头至尾没提过爱。

曾经有一次,在和他的朋友们的聚会中,他在烟雾和笑闹中揽住她的腰,细长的手指探进她的衣服,从腰侧到小腹,从小腹到胸口,他灵巧的手指解开了她的内衣带子。所幸那天她穿的还算宽松,内衣被解开并也不太明显。小淇,快出牌呀。他在她耳边说。“UNO( UNO,一种桌游。玩家必须在手中只剩最后一张牌的时候说UNO。)”,明淇捏紧手里的最后一张牌,神色故作淡然。后来他们便在笑闹中离开了,在朋友家的阳台上彼此释放。那一晚他们一直亲吻对方,甚至最终也没有回家,在最近的一家旅馆缠绵了一夜。他本来提议就在他朋友家的琴房,但她最终没有答应。那天晚上,他们走进酒店房间,也不开灯,双双倒在床上,滚在一块儿。黑暗中,细细密密的吻洒落在她身上。她感觉到一个湿羽毛一直在身上游走,忽而大力地扫动,忽而轻轻地在她身上点。她看不到星星和月亮,她只能闻到那浓郁的欢爱后的气息。那香味太迷人了,为什么没有人把这种味道做成香水呢?——她想。或许,会成为毒品才对——这是她后来想的。因为肺病她闻不了烟味,他这点很是护着她,她在的时候他从不吸烟。但是当她亲眼看到,他和另外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她默默走开了。尽管她之前就知道,他曾跟她说过。从那之后,她再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他后来到她家里堵她,问她怎么了,最近不开心吗。她没说话。他吻她,缠绵地,温柔地。明淇推开他。我要去上班了。明淇说。

跟别人争,明淇不屑。不争,明淇又有些气不过。她选择结束,告别,和遗忘。她想起那个卡车司机,那个求她介绍一个军人对象的女司机。“我努力挣钱,我会养他的”,周雪对明淇说。那一瞬间,她的神情让明淇想起了幼时路边开的打碗碗花。

“请爱我吧。那些爱我的人,我会永远爱你们。我愿成为潮汐,追随着月亮的脚步,我愿是林中的雾气,心甘情愿让阳光穿透我的身体。”这是明淇大学时期写下的话,“请爱我吧。”她边写边想,或许终有一天她必须告别,告别无所作为又肆意妄为的青春。她不知道她的青春还能持续多久,或者——是否已经结束?如今,明淇问自己:在这已结束的青春里,你的爱在哪里呢?

她望向玻璃窗上映出的模糊的影子。那是她吗?那个灵动地对向她表白的男生说“是吗”的女孩子,那个在异国的边区小心翼翼做调查的风尘仆仆的东亚女人,那个穿着从朋友那里借过来的衣服出席各种典礼的丽人,那个曾见过无数个凌晨四点的熹光,无数个夜晚敲击键盘只为呈现一个完美稿件的疲惫的女记者。只有漠然。她淡淡一笑。哪里会允许她逃离呢。她曾经怀念过一个她不存在的时代,那里充满了对真理的争论,那里充满了对确定的相信。但她从未相信过怀旧。

茶水凉透了。那个金发女子早已不见踪影。

她看了一眼手机,Ta什么时候来呢?她沉默地等待着。

她好像看见了大海。





对照记(特约评论)



作者简介:吴辰,1988年出生于河南郑州,文学博士。曾于南京师范大学从事博士后科研工作,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副院长。


不得不说,“等”是一个有魔力的字眼。

謇野这篇《等在春天》的全部内容便是发生在一次等待之中。人海茫茫,波涛汹涌,难得一刻放空自己,而“等”便给人以能够放下其他事情的时间和空间,在冗杂事项的间隔中赢取片刻喘息,在这片刻间,人们方能察觉“我与我周旋久”,方能察觉“宁做我”中的不易。小说中的明淇也是这样,在曾经的工作中,她总是处于一种被时间追赶的状态,“等”这个字离她似乎很遥远,她写特稿,写自己看到的所谓“真实”,她试图以自己的一支笔去呈现或改变世界。然而拨开这一切的繁忙,留给自己的还能有什么呢,由于无暇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明淇甚至不能分辨周遭所遇见的、所听到的是真是假,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独属于现代人的悲哀。

“遁入空门”又能如何呢?当明淇从新媒体行业抽身而出,试图归隐禅林,却发现原以为应该是六根清净的所在依然是忙忙碌碌,即便是偶尔清灯古佛、枯坐竹篁也并起不到太大作用,本就不是一颗出世的心,所谓“明”、所谓“空”多谈亦是无益。在现代社会里,空门虽然幽静,但却不是一个长久的栖身之所,在人世间遇到的问题、遇到的烦恼还需要在人世间被反思、被咀嚼、被解决,刻意地所谓“放空”不能说是没有意义,只能说是意义有限。

人总是需要反思自己,而这种反思又不能太过于“出世”、太过于刻意,于是,“等”便提供了一个绝好的契机。一个人在“等”的时候,恰好处于一个出世与入世的夹缝中,处于工作与休息的灰色地带,处于“我”与“我”周旋的中心。在“等”的过程中,人们为自己架设了一面镜子,并从中反复观照自己,而其所能看到的正是自己在现实生活中所未能经历的所有可能性。

《等在春天》这篇小说其实也可以看作是明淇自己的对照记。从一开始,明淇看到的那位穿着入时却带着黑眼圈的金发女子不正是明淇曾经的模样吗?也许,在平时的任何时候,无论是在工作中或是在寺院里,这样的一位金发女子都不会引起明淇这么大的注意,只有在等待的过程中,这位金发女子的形象才会如此突出,同时,明淇也才会把她身上与自己相似的部分进行放大,并以之为镜像,反思自己的生活状态。

在《等待春天》中,一旦对照和镜像形成后,明淇的思路便一路奔涌,甩开了镜面的限制,向着近乎无限的空间发散,从曾经的工作、一段段的爱情、真诚与欺骗中,明淇打捞着自己,那个最为本真、最为纯粹的自己。只是,当一段段回忆被打开,被再次封印,明淇看到的可能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那些旧日的时光再也无法追溯,那些旧时的生活也再也无法回首,现在能在等待之镜中看到的一切、联想到的一切其实也或多或少地经过了当下生活的折射,其中真真假假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等在春天》也是我们每一位读者的对照记。其实,谁又不是小说中的明淇呢?每日匆匆忙忙,以为功成名就或是获得了社会价值,却不知其实自己早已忘记了曾经的模样。或许,在某一个街角、在某一个瞬间,我们与那个熟悉的身影擦肩而过,请不要回头,和明淇一样不要相信怀旧,前面的路还很长,前面的风景还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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