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短视频“牛市”？
作者：郑嘉意、郑敏芳
编辑：松壑
10月11日，一则理财主播与股民的连线在抖音上引发广泛讨论。
据“连线股民Z（化名）”透露，自己今年8月曾看到“上海爷叔”预测A股大涨视频，以500万自有资金进入股市，半个月后“没扛住压力”抛出；
9月底“眼红”时，又刷到抖音主播“大蓝”劝粉丝“全仓猛干”视频，决定在8300万元自有资金、8300万元抵押资产的基础上加杠杆至2.5亿元，全部投入股市，后来发生巨亏。
该股民自述，这笔资金已在A股震荡中爆仓，“一整夜没睡。2.5亿元爆了一半的仓。”
上述视频的真伪性难以验证，但以抖音为代表的短视频平台走热的股市大V背后，A股市场确实开启了一轮速度超预期的反弹。
在9月18日至10月8日的短短10个交易日内，上证指数从不到2700点累计上涨超过29%，并一度站上3600点。
和过去相比，此轮行情涨速之快、成交势能之大，无不令市场瞠目。
股市短视频对于信息、观点和情绪的加速和放大器作用，被视为重要推力。
事实上，无论是首次爆发在移动互联网时代、受益于手机证券交易的2014年—2015年牛市，还是2021年美国散户在论坛、Twitter(X）上聚集，同华尔街空头在股票，GameStop上演的“世纪逼空大战”，每一轮资本盛况背后，均有互联网信息技术和生态变革的推波助澜。
硬币的正面是日益透明、加速流通的信息，反面则是不断加码的情绪。
尤其是在短视频平台算法的“黑箱”作用下，用户观点会在Feed流的不断刷新下获得自我强化的重复，这间接上可能促使交易行为趋于一致并走向极端，加剧市场波动。
在短视频用户渗透率、影响力双双升高的现实下，无论是不断强化用户兴趣和观点的算法推荐机制，亦或是部分欠缺专业资质的网络大V们，正在给交易行为带来颠覆性冲击。
01
股市大V起舞
深刻影响了“连线股民Z”的“上海爷叔”早在此轮行情爆发前，就曾受到少部分短视频用户关注。
2024年6月的一场股票沙龙中，“爷叔”预测A股将从9月中旬疯涨，并称之为“爱在深秋”。
有网友将“爷叔”彼时的发言录下，分享至短视频平台。
“你永远要爱在深秋。明年会银蛇狂舞，5月全国炒股；2026年，股市这匹白马要向天再借14600点。”
这样一个短短30秒的视频里，他语气铿锵、预期大胆、金句频出，坚定看多的态度配合处在低位的行情在股友圈子里小范围走红。
彼时更多网友的心态是“看个乐子”，甚至有人称他是“券商请来的演员”。
直至9月下旬A股行情爆发，“爱在深秋”视频经历了以亿为量级的二次传播，雄霸抖音、微博热搜，成为资本市场“破圈”代表作。
截至10月19日，抖音中#上海爷叔#、#爱在深秋上海爷叔#、#上海爷叔爱在深秋#等话题视频播放量接近14亿次。
回头来看，“爱在深秋”视频几乎凝聚了所有适配碎片化传播的要素——暴涨的行情、反转的剧情、铿锵有力的断言、极具“魔性”的口号、加之在电视剧《繁花》中已具备传播基础的“上海爷叔”标签，“出圈”并不令人意外。
然而这位“爷叔”本人至今没有参与任何视频账号认证。
但“爱在深秋”视频爆火后，越来越多的“上海爷叔”谈话、发言被网友自发搬运至视频平台。
视频中，爷叔每每出现必有众多粉丝跟随，对行情、板块、乃至个股的判断也被奉为圭臬。
如果说“上海爷叔”的人设像极了意外爆火的资深股民，“大蓝”则更像深谙短视频传播之道的金融新手。
电商数据分析平台蝉妈妈数据显示，“大蓝”3个月内播放量最多的15条视频中，A股行情爆发后的有9条，其中7条涉及A股。
搭上行情便车后，“大蓝”视频日点赞总量在9月24日至10中旬由22万涨至350万，评论数由1.4万增至40万，后回落稳定在20万。
他的夸张程度高出爷叔数倍不止。
最典型的莫过于广为流传的“全仓猛干”。
“老子等了10年的风口第一时间和粉丝分享，想想都感人。”视频中，“大蓝”身穿粉色西装、情绪饱满地说，“你们什么都没研究，跟我一起挣钱了，怎么会有我这种大好人？”
国庆期间，“大蓝”曾发布“卖黄金买股”、“A股行情预测”、“小白炒股指南”，甚至有与黑粉关于炒股收益的“对赌”视频。
在“大蓝”彼时的评论区，乐观情绪被高亢的视频内容无限放大，粉丝对“短期大涨”的预期高度一致。
短暂狂欢中，“大蓝”甚至表示自己当下流量已经可以“轻松连续拉涨停创业板随便一支小盘股，但我不会这么做。”
可怕之处在于，大多数跟随“大蓝”的用户，可能是投资经验几乎为零的年轻新群体。
“许多抖音大V只有情绪而缺少专业，吸引的更多是涉市未深的投资小白，这些A股的‘新用户’的蜂拥涌入，显然会给市场带来更多不可预知的变化。”一家中小公募机构高管指出。“市场在躁动之时，是否已经做好准备迎接这种现象，显然需要观察。”
融资盘交易的差异，提供了更多佐证。
2014年12月，上证指数单月上涨 20.57%，同期沪深两市融资余额增长接近了20%。
而今年三季度末上证指数累计上涨达21.95%的9月20日至9月30日期间，沪深两市融资余额的增长仅有4.89%。
这一数据对比或意味着，节前A股大幅上涨过程中，不少入场者是尚不具有两融资质的A股“新用户”。
02
催热急速行情
虽没有实证数据直接指向短视频对资本市场的具体过程，但市场对“短视频催化行情”的感知，绝非空虚来风。
回溯资本市场历程，A股市场确实曾经历多次快速上涨，但此次节奏确实超过以往。
1999年的“5·19行情”期间，沪指上涨超过29%用了18个交易日。
2014年末A股单日成交额首次突破万亿的蓝筹股行情中，沪指上涨超过29%用了37个交易日。
而在2024年末的此轮行情中，沪指跑出同样涨幅，仅仅用了10天。
史无前例的上涨速度背后，短视频的流行是此次行情相比以往的最重要变量，而在一众大V与算法机制的加持下，视频流量也纷纷转化为成交量。
10月8日，国庆长假积聚了长达7天的情绪在顷刻间释放。
开盘仅20分钟后，沪深两市成交额突破1万亿元，刷新历史最快记录；当天成交额逼近3.5万亿元，创下有史以来单日成交金额最大的一天。
情绪与声量问鼎之际，反转开始了。
10月9日，A股行情急转直下，沪指下跌6.62%、深证成指下跌8.15%、创业板指下跌10.59%。
震荡所到之处，抖音相关内容“哀鸿遍野”，市场短期情绪则一度由“看多”火速翻空。
大量网友从近乎盲目乐观中苏醒，涌入“大蓝”评论区，自述曾听信其劝告，在节后高位全仓买进、直接套牢；
多网友在视频中晒出持仓表现，称听从“大蓝”建议已亏损超过万；
更有网友发布视频怒怼“大蓝”，质问其“在抖音胡说八道，到底懂不懂股市”、“不懂就闭嘴”。
针对网友的怒火，“大蓝”回应称“谁能猜到跳空高开十个点？这件事离谱程度基本等于你们的钱被外星人抢走了。”
当天，“大蓝”关闭作品评论区、删除多条股市预测视频。
此时市场震荡持续，深证成指下跌0.82%、创业板指下跌2.95%。
这一阶段，大批节后全仓的股民集体亏损。
自述听信“大蓝”后“加杠杆至2.5亿元、全仓进股市”的“连线股民Z”，自曝已已损失达4成、累计亏损金额超亿元。
事已至此，针对昔日情绪化唱多短视频博主的投诉接踵而至。
10月11日，“大蓝”抖音账号正式被封。
没有任何公开履历指向，“大蓝”曾踏足资本市场、或有相关执业资质。
抖音百科显示，“大蓝”曾从事健身行业。2015年着手健身餐微商，2020年做出首个点赞破50万的视频，此后粉丝量持续积累，2024年国庆期间破千万。
抖音将“大蓝”于A股行情期间发布的多条视频明确定性为“非法荐股”，指出其在不具备向投资者提供证券投资分析、预测或建议等直接或间接有偿咨询服务许可资质的情况下，煽动网民全仓买入某特定股票，行为严重触犯法律法规。
与“大蓝”一同遭遇治理的，还有股市相关的3600余个违规账号、15000余条违规内容。
其中，“股海才子阿名”多次发布预测特定股票涨跌内容，在个人简介等处留下私人聊天工具联系方式，引诱用户添加并索取“资料”。
“苏苏123”多次发布手写“大妖出没”“大妖数量”等内容，通过“大妖数量”暗示股票代码。
这一轮治理，或许是抖音们打击“非法荐股”的明确信号，但此次事件仍预示着，短视频生态仍有可能对资本市场带来不可忽视的影响。
本轮行情中，与资本市场有关的声量、情绪均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扩大，A股相关内容多次冲上微博、百度热搜第一，讨论声量更是创下百度指数近7年新高。
这期间，#00后股民拿4万压岁钱入市赚10万#、#00后用买房钱炒股被上了股市第一课#等短视频轮番冲上热搜，新的媒介形式如扬声器一般平等放大笑声与哭声，不同的内容、立场、情绪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传播、发酵。
这些被放大的情绪，可能正潜移默化地影响交易行为。
03
算法的助燃螺旋
其实就连“大蓝”自己，都曾多次谈及短视频对行情的催化剂作用：
“这次（A股）涨得这么离谱，应该是抖音和视频号发酵所致。”
“短视频直播时代，所有的利好和利空都被以难以置信的速度传播，并迅速体现在盘面上。”
然而大V们录制的口播表演仅是这场盛宴的食材，而真正将这些内容加速搬上用户餐桌的，还有短视频平台追踪用户肖像、偏好的算法分发机制。
受到上扬行情作用，在股市话题火热之际，短视频平台背后算法或许也加大了对相关内容的推送力度。
不止一名短视频博主坦言，自9月末行情爆发以来，只要在抖音上发布与股市相关内容，就更容易受到算法流量的加持。
“因为股市的话题有流量，更容易被推流，所以这段时间（博主们）也更愿意发布和股市相关的内容，以达到增加流量或吸粉的目的。”一名短视频博主坦言。
某种意义上，不光是活跃的大V影响了用户，用户产生的交互数据链，也促使平台算法反过来进一步助燃了相关股市大V的平台“推流”。
因此有MCN人士观察发现，此轮行情中在短视频平台“吹风”的主力并非传统财经博主，反而是一些具备更大流量制造能力的带货主播。
“带货主播们常年深耕算法机制，更容易察觉被算法抓取的技巧，也知道如何规避敏感词，甚至更擅长利用算法实现推流，进而扩大传播。”一家MCN机构人士指出，“他们或许不懂股市，但是对于借股市拿捏流量来说，完全是‘降维打击’。”
这造就了短视频市场的股市相关内容“劣币驱逐良币”现象。
“证券从业人员或者稍微专业的财经博主，很难给出脱离合理论证过程的观点，但更多用户不想看过程，只想要一个结果，‘买还是不买’。”一位头部券商人士认为，“但一些非专业的大V能提供这种情绪价值，因此也就得到更多认同。”
算法机制在股市类内容中滋生的另一问题，则在于观点的信息茧房化。
这可能会助推信息传到和交易行为的一致性，进而容易引发市场大涨大跌，波动更加剧烈。
“多数应用都以争取更多的用户使用时长为目标，Feed流在机制设计上会推荐用户偏爱的内容，与之观点相左的则基本不会出现。”华南一家互联网大厂人士表示，“这是商业化的选择，但这种设计客观上也加剧了‘信息茧房’现象。”
在算法世界里，每个人都可能沦为自我观念的暴君。
这解释了为何近年来性别对立、贫富对立、地域对立问题愈加严重——Feed流的算法机制只会让不同阵营者更多刷到用于自证观念的内容，人们无法看到与自身相左的声音。
可如果这种算法引发的‘信息茧房’被应用在资本市场的信息流之中，则有可能引发短时间内的预期、交易一致化问题，进而加剧市场波动。
“这就像一个自己本身就倾向看多的人，基本上刷到的也都是‘唱多’内容，没有相反观点与之对冲，风险提示几乎为零，反而强化了看多的方向，缺乏调整的空间。”上述互联网大厂人士表示。
商业是顺人性的，教育是逆人性的。
面对可能成为投资者的海量用户，只谈商业、不谈责任或许还远远不足。
04
技术“推波”往事
信息流、资金流在渠道端的任何重大变化，向来会对市场产生诸多难以预知的影响。
从海外市场来看，发生于2021年美股市场的“逼空大战”已经让全世界感受到，互联网信息技术的改变对市场所产生的冲击。
创立于1984年的GameStop（游戏驿站）是美国知名的游戏产品零售商，代销的超级玛丽等游戏曾是北美一代人的童年回忆。
受游戏数字化、疫情等因素冲击，GameStop业绩每况愈下，2019财年、2020财年均处于亏损状态。
2021年的首个交易日，GameStop当日下跌达8.44%，给了做空机构机会。
即便如此，美国知名宠物电商创始人 Ryan Cohen却在当年的1月11日宣布入主GameStop。
事件鼓舞了聚集在社交媒体Reddit旗下分论坛Wallstreetbets版面的散户们，众人纷纷买入，导致GameStop当日大涨12.72%。
对此，做空机构香橼却在社交媒体Twitter发布视频称“GameStop只值20美元”，引发Wallstreetbets的散户们不满。
散户们集结了强势反击，GameStop的股价在1月22日到25日的短短2个交易日收盘价累计涨幅一举超过7成。
就连埃隆·马斯克也发推力挺，炮轰做空者“不能卖掉不属于自己的房子，不能卖掉不属于你的汽车，但你却可以出售不曾拥有的股票！？这太离谱了，做空就是一种骗局。”
多方在Twitter、Wallstreetbets等平台发言，进一步引爆了散户们的情绪，原本需要依靠理性投资的股票决策，就此演变为散户大战华尔街巨头的意气之争。
最终，这场逼空大战以香橼发文称“将不再发布做空报告，而专注于研究个人投资者的做多机会”而落下帷幕。
事后，站上高位的GameStop也迎来一路调整，截至2024年10月18日，距离2021年5月高位的最大回撤已达72.7%。
东北证券首席经济学家付鹏对此指出，垃圾股爆炒应当在市场层面及时的监管遏制，同时也应该从WSB事件上认识到应该加强对于网络上类似WSB这样“新一代散户群体”金融社区的监管。
“从WSB事件和影响的成因来分析，这种社交媒体的广泛煽动投资者的做法在特定的社会背景下具有很强的传染扩散的特性，这给金融监管和风险防范提供了一个参考。”付鹏称。
回顾A股历史，十年前的A股5000点牛市亦有技术变革所带来的加速效应。
2014年底开启直到次年6月见顶的5000点“牛市”中，两融、配资盘等杠杆资金的快速涌入被视为重要推力之一；而当时的另一个重要变量，正是互联网证券业务的快速发展。
智能手机快速普及下，证券行业加速实现了非现场开户和APP交易，移动端开始逐渐取代交易条件更加苛刻的电脑，成为最主要的交易工具。
不仅如此，华泰证券、国金证券等力推线上渠道的机构，也在这轮交易终端变革中打响佣金战争，进一步刺激了更多“网民”成为“股民”。
这极大程度助燃了彼时市场的活跃度。
2015年5月27日，A股市场单日成交额一度突破2万亿元，距离首度跨越1万亿元大关仅有不到半年的时间；上证指数更是在短短的40个交易日内从4000点站上5000点。
市场盛况的背后，当年我国的新增投资者数量达到2616.18万名，创历史之最，平均每个自然日新增投资者数量达到7.17万名。
05
如何防微杜渐
在大众深受短视频、Feed流算法影响的今天，投资者的入场热情似乎正在被更快速的点燃。
银河证券相关人士表示，从9月30日至10月8日累计开户数已达10万+，这已经是2015年全市场平均开户数的1.39倍；福建某券商营业部人士则向信风（ID:TradeWind01）表示：“整个上半年都没有国庆这一周开户的人数多。”
但必须正视的是，由短视频及其算法在投资者交易决策影响中所扮演的催化剂作用，正在给市场带来更多挑战。
以“大蓝”等为代表的财经主播实际操盘经验难以验证，且不具备相关资质，却通过短视频的力量轻而易举提振用户的情绪，刺激用户入市，乃至被吸引购入重仓某只股票，以情绪代替理性投资。
这种冲动投资极容易酿下亏损并产生焦虑。
客观上，短视频的情绪传递到交易维度，也可能进一步放大市场的波动风险。
其中的悖论之一是，与处于监管真空的“大蓝”们相比，具有从业资质的证券经营机构从业者因受到严格监管限制，反而容易短视频中缺乏足够声量。
此消彼长之下，舆论场更容易被“大蓝”们所占据。
“现在可能有个问题是，券商研究所的分析师受到较强的合规性约束，不太会在抖音等平台发表具有较强的个性化色彩的财经类视频，未来投资者教育是不是应该也朝着短视频的方向去发展，可能需要做更多的探索。”一位北京的券商人士指出。
在此关头，监管层应当如何及时介入和引导市场情绪回归专业与理性？
互联网平台当如何对财经主播实现充分且审慎的审核管理，以防范由此引发的市场风险？
面对大量通过接触短视频入市的年轻客群，证券行业是否已经做好充分准备来迎接随之而来的新变化？
作为“正规军”的证券经营机构们，又能否担负起行业责任，将投资者教育的重任与当下的流媒体时代相融合，保证专业声音不在鼎沸的市场情绪中失去话语权？
这些疑问，等待着市场各方的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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