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海军总长甯协万

回忆我的父亲甯协万

作者：甯恢怀

　　我的父亲甯协万，字楚禅，号邦和，湖南长沙人，一八八一年十二月十六日（清光绪七年十一月初三）出生在长沙城外卯田柳家塘。祖父甯晓军是自耕农，有薄田数亩，医生勤俭谨慎，经济上能够自给自足。父亲六岁上私塾读经史。十二岁时，祖父坚持让他去学裁缝，与父亲的志向格格不入，父亲便依然离家出走，投奔到长沙名师清道方丈门下，出家当了和尚，这就是“楚禅”一名的来历。清道方丈见他寡言多思，勤奋好学，聪敏过人，有意栽培他，不久，便将他推荐给长沙学者周道愚先生当学生。经过周先生几年的谆谆教诲，父亲打下了坚实的学业基础，一八九七年（光绪二十三年）以优异的成绩考入长沙岳麓书院，在这里接触了新学。父亲常与一些进步青年共同议论时政，对于满清政府的腐败卖国，产生强烈的不满。

　　书院毕业后，他在长沙当过教员。这期间，父亲结识了兼士、洞初①等有志之士，拜民主革命思想家章太炎先生为师，参与了革命思想的宣传活动，并与宋教仁结为好友。他在一九一四年撰著《留英政治谭》一书的自序中写道：“盖余 著敬告中国青年，吾师章太炎先生有鉴正批评之助。亡友宋教仁先生有校正忠告之助。去秋著《西征纪事》，蔡元培先生鉴正全稿，指正数条。今年著《留英政治谭》，龙研仙先生亦鉴正全稿，指正数条。是皆不可默然而不鸣谢者。”

　　在此期间，湖南革命运动方兴未艾，全国各地相继成立革命组织。一九○四年黄兴、宋教仁在湖南创立了华兴会，父亲是最早参加华兴会的会员之一。第二年，即一九○五年，孙中山先生在日本组织中国同盟会，并相邀有志之士前往。同年八月，父亲经宋教仁引荐被邀赴日，参加了中国同盟会。这是父亲第一次东渡。他看到明治维新后的日本后，更增强了革命中华的信念。不久，父亲受同盟会的委派，和兼士等一批盟友返回长沙，开展湖南同盟会的组织工作，并积极准备武装起义。一九○六年十二月为配合著名的萍浏醴起义，父亲奉命去岳阳。不料起义被清政府发觉，遭到挫败。父亲被列入捉拿之列，幸亏清军军统饶恕斋与父亲素为相识，私下告知，父亲及时逃走，才免遭残害。②父亲被迫第二次东渡日本，时值一九○七年。在日本，父亲一面从事革命活动，一面进江户政法学院攻修法律。

　　一九○九年父亲在日本与杨育英女士结婚。杨女士是一位学识渊博、颇有见地的知识妇女，长期伴随父亲从事革命与学术活动，在事业上曾给予父亲很大的支持帮助，不幸于一九二四年病逝。

一九一一年广州黄花岗起义失败，革命重心向长江流域转移。七月在上海成立同盟会中部总会，领导沿江各省革命活动，并积极准备举义。九月，湖北省新军各标、营代表在武汉抱冰堂聚会，代表中有彭楚藩、徐万年、熊秉坤等，决定中秋之后起义。为策应起义，黄兴、宋较仁等召集旅外同盟会盟友回国，父亲应召回国，奔赴革命前线。

　　正当革命党人积极积蓄力量准备举义之时，清政府已有所察觉，加紧镇压。这时，武汉的机关又不慎失事，革命党人决定提前起义。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夜，武昌新军工程第八营首先行动，辛亥革命爆发了。父亲有幸参加了这次首义。

　　一九一二年一月一日，南京成立临时政府，孙中山先生就任临时大总统。父亲被任命为驻葡萄牙公使。父亲的服装已经做好，正准备赴任时，政治形式猝变，南北议和，孙中山先生辞去大总统职，袁世凯篡位。掌权太阿倒持，革命重又遭到挫折。父亲忧虑百般，既不愿随波逐流，在袁氏政府里混一官半职，又不能力挽狂澜，他决定辞去公使，走向世界，考察西方各国富国之本，重新寻找救国的道路。当时父亲的心情，从父亲的同学国陶送别的五古诗中可以窥见：

总角结甯五（父亲排行第五），长育竟毛羽。

同作孔门狂，讵屑狷者伍。饥溺思民胞，志量空稷禹。

生逢满远里，祖国嗟已矣。无道武子藏，仕元文山耻。

君游小庐山，我隐长沙市。庐山未可留，湘城非泪止。

携渡东海岛，群豪洽襟抱。说法度众生，仗剑扫夷獠。

武昌首倡义，田横五百士。仙人从东来，五族表同志。

金陵歌凯旋，江山耀汉帜。功就不言爵，转觉读书乐。

俯仰欧美间，虚劲犹藁龠。党派互摧残，鸡婺争欲啄。

民德胡不贞，爱国心力薄。智人怀远趣，求伸反伏蠼。③

　　一九一三年初，在赴欧美考察前，父亲第三次东渡日本，向旧日同盟会盟友话别。三月，他在大阪与正在日本考察的孙中山先生及廖仲恺先生会面，对时局交换了意见。孙先生积极支持父亲出国考察。

甯协万肖像（1913），甯氏源流AI修改

　　不久，父亲从日本回到上海，童年四月九日携夫人杨育英女士历访西方诸国。他先后到了俄国、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和美国等六国，对这些国家的政治、经济、宗教、法律、教育、地理等多方面作了详细的考察及记载。先后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了他所著的《西征纪事》（一九一三年）、《留英政治谭》（一九一四年）等书。父亲在他的这些著作中阐发了自己的宏愿，即，以西方国家的富国之本，启发我国国民的自信与自强信念。他在《留英政治潭》中写道：“夫民为帮本，欲富国，先自富；欲强国，先自强；欲治国，先自治。民富矣，国无不富；民强矣；国无不强；民治矣，国无不治。英国之所以以富强且治者，皆英人自富、自强、自治之道……。”

　　哲人萋矣，吾将安仰，思之实不胜悲泣之至，发作数语为挽曰：国步正艰难，外忧虎狼内忧贼。知音忽零落，春哭洞初秋哭君。④

　　渡英伦海峡时，父亲怀念祖国，作《有感》诗一首：

同梁携手赋离英，明月青山载别情。

采药东瀛思往事，乘槎西极问前程。

齐天志愿年华迈，大地河山愤慨生。

午夜舟中闻海浪，声声如作不平鸣。③

　　另一首《柏林旅次》诗曰：

八载扶桑二载欧，壮心岂是为封候。

宗帮文物嗟中落，异城京华据上游。

金壁山川先帝泽，庄严国土相公猷。

行人到此增惆怅，漫把银缸解客愁。③

　　从以上诗篇可以看到父亲有慨于时世及忧国忧民的心情，反映了他追求真理、壮志未酬的思想感情。

　　考察结束回国后，父亲想将国外见闻向同胞广为传播，主编了《丙辰杂志》。同时，撰写《青年成功策》一书。父亲认为，为振兴中华民族，必先从青年着手，激励青年奋发起来至为重要。

　　在这本书里，倾注了父亲对青年人满腔热情的期望。一九一七年该书出版，以后又三次再版，销行全国，深得青年喜爱。书中写道：“我今日之中国沦夷极矣，人心浇薄，风俗颓坏，内政腐败，外强逼迫，租地无人筹收回之策，国债无人计还付之方，少数有心之士类皆偏头执见，互相倾轧，其他之奔走呼号者又总以‘共和、共和’为口头禅……夫国家之能力。”他鼓励青年不要只做空喊“共和”的口号革命派，而要为挽救祖国不断奋发自强。

　　一九一六年三月，袁世凯帝制梦破产，六月毙命。黎元洪继任总统。黎组阁时，任甯协万为海军总长⑤。父亲出任不到一年，也就是一九一七年七月间，黎元洪在皖系军阀段祺瑞的胁迫下，被迫辞职，父亲也随同去职。

　　面对政局跌 纷乱，父亲决心不再搞政治，而走教育救国的道路。此后的几十年，他一直从事政法、历史教学工作和著书立说。先后在北平和国立中国大学、私立朝阳大学、国立法政专门学校、中央政治专门学校等院校执教。一九二三年应教育总长蔡元培之聘，任国立北平大学教授、法政学院专职教授。并先后著有《国际公法》、《现行国际法》、《最近政治史》、《宁庐讲演录》等书。其中《现行国际法》一书详尽介绍各类国际法规，并有论述，由中华书局在国内外发行，在法学界享有盛誉。

　　一九二二年父亲参与了修正宪法活动。是年，在欧美同学会的一次聚会上，就《天坛宪草》⑥的修正问题，父亲与胡适之、林宗孟等人曾进行了激烈的辩论。父亲指出，这部宪法草案“仅规定一部人民之权利，不但非全民宪法，并不足称半民宪法。就男女言，则仅定男子之政权；就四民言，则对于无产之劳工并未保护。疏陋如此，将来难免不肇无数次之革命危险之事。孰甚于此，由父亲等人发起组织了“中华民国宪草修正情愿团”，父亲被推为总代表之一，并以个人署名写了《国宪修正论》一文，文中提出一系列的民主政治主张，其中包括，宪法应规定联省民主、信仰自由、男女平权、女子参政、劳工保护以及提倡教育独立主义等方面。《国宪修正论》可以说是父亲政治主张的集中体现。此文于一九二二年由中华书局出版。

　　我母亲钱叶丽与父亲一九二五年结婚。当时，外祖父钱壮飞，外祖母张振华都在北京从事地下工作。钱壮飞同志一九二五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与李克农、胡底同志三人堪称为我党白区工作的“三杰”，为革命立下了功勋，对保卫党中央的安全作出了杰出贡献。钱壮飞同志一九三四年十月在二万五千里长征中渡乌江时壮烈牺牲。父亲是个民主主义者，他信奉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与三大政策，不满蒋介石背叛孙先生遗愿的倒行逆施。他对共产党是同情的，在白色恐怖下曾给党组织以资助。一九三四年钱壮飞同志牺牲时，党组织在钱壮飞同志的遗物中发现了父亲写给钱壮飞同志的信，了解到父亲曾于一九二七年、一九二八年两次给钱壮飞同志捐助款项。解放以后，李克农同志代表党组织把这两笔钱还给我家。

　　一九三七年日寇大举入侵，北平沦陷。在教育界享有盛名的父亲不堪忍受祖国遭到蹂躏与凌辱，愤然辞去所有职务，拒绝为日寇服务，深居简出，埋头著作。由于父亲在教育界和法学界的影响，日本人曾几次登门聘请，父亲索性在门口挂出“庐主谢客”的牌子，以示决心。八年抗战期间，父亲编写了几十万字的史料和法学著作，还写了大量的诗词，抒发内心的悲愤。遗憾的是，这些著作都被毁于“文化大革命”中。在抗战的八个寒暑中，父亲心绪郁闷，又倍受日寇和地痞流氓的欺侮，病贫交加，虽然年仅六旬，却已老态龙钟，衰弱不堪了。

　　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父亲如同熬过了长夜盼到了天明，希望中国能从此翻然一新。他曾因此而激动、欢欣。但是不久，他看到国民党腐败透顶，并且公然违背全国人民的意愿挑起内战，使他的希望泯灭了。在一次大病之后，父亲的身体和精神已虚弱到极点，在满腔悲愤与绝望中，于一九四六年二月二十一日含恨自尽，终年六十六岁。

　　早在一九四二年抗战期间，父亲在大病中曾经为自己撰写挽联：

三十年风雨名山，

无力挽银河，

隐寻私家金吉甫。⑦

万千里沧桑政海，

有心存浩气，

操持窃比顾亭林。⑧

　　这幅自撰挽联，表现了父亲热爱祖国、追求真理的高风亮节，道出了他对旧社会的愤怒控诉，也可以说是父亲一生的真实写照。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三十六年了，面对着父亲的遗照，回忆他艰苦的一生，心情十分激动。在去年隆重纪念辛亥革命七十周年纪念活动中，党和国家给我们的母亲钱叶丽及旅居美国多年的哥哥宁巴黎、嫂嫂铃木纪子相继发出了邀请，使我们在共同怀念父亲的同时阖家团圆了。祖国对于她的每个立过功劳的儿子都是不会忘却的。作为辛亥革命志士的后代，我们应该尽自己所能向父亲学习，为“四化”作贡献，为台湾回归祖国作贡献。

一九八二年一月

注释：

① 兼士、洞初为甯协万先生生平至友，曾有参加革命活动，同盟会员。其中洞初为宋教仁先生的字。

② 甯协万著《西征纪事》“上海至满洲”一章中记载：“饶恕斋君，长沙人，投军从戎。促余去乐，率兵返鄂。事发，清大吏下之狱者期年。

③ 录自《留英政治谭》。

④ 录自《西征纪事》。

⑤ 据一九三六年出版的《民国名人图鉴》中记载，甯协万“曾一度任北洋政府海军总长”。甯协万先生的生前好友杜赓尧先生说，宁在一九一六年黎元洪的内阁中当过不到一年的海军总长。

⑥ 《天坛宪法草案》，是由辛亥革命后第一届国会组织的宪法起草委员会起草，一九一三年三月十一日制成。它按照西欧资产阶级的民主制度和“三权分立”的原则，规定了国家权力、政权组织形式、公民权利等。袁世凯称帝后被废弃。

⑦ 金吉甫，名金履祥，宋末元初人。为一代名儒。德佑初以史馆编修召，不及用而宋亡，遂隐居著书。晚年讲学于丽泽书院，学者称仁山先生。有《仁山文集》等著作。

⑧ 顾炎武，字宁人，号亭林，明末清初江苏昆山人。明亡后，其母殉国，曾遗命炎武勿事二姓，故炎武入清不仕，周游四方，著有《日知录》等数十种书。

来源：本文由甯协万先生孙女甯钠提供，授权甯氏宗亲网（www.ningcn.com）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