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甯元乖,笔名鬼叔中。诗人、独立纪录片导演。1967年生于福建宁化。文字作品散见于《读书》《诗刊》《艺术世界》《中间代诗全集(上下卷)》等刊物和选本。出版《今生怎能不去西藏》(成都地图出版社,2006年)、《闽西风土影像志》(民族出版社,2019)。
2008年开始从事风土影像纪录,长年致力于闽西客家地域文化信息的收集。有《玉扣纸》《老族谱》《砻谷纪》《罗盘经》《春社谣》《七圣庙》(与朱靖江合作)《保苗祭》(与张凤英合作)等纪录电影作品,曾获“后天电影奖”等。本文为作者授权“甯氏头条”首发特约专稿。
如果一个人突然活到两百岁,非被看作稀有老怪物不可!
而我老家——宁化沿溪村的一座乡间古厝,它的呼吸,却在这世上绵延三百多年了。
就是这座号称九井十三厅的甯家祖屋,人们习惯称之“南山下”。办集体年代,曾单独划出一个南山下生产队。
现在那古旧的飞檐雕花门楼上,还留着“朝阳映南山”几个充满诗意的大字。有点类似雍容华贵的乾隆体,不敢肯定那是不是当年皇帝爷的御笔。仔细一看,色泽有些鲜艳,显然近年被重新涂过墨彩。
关于其建筑格局和规模的描述,不如断章取义引用法国远东学院劳格文博士主编的《宁化县宗族,经济与民俗》一书中,我的叔公太甯秀峰这个乡村文化人写的一段田野调查:
“南山下背山向水,以南山溪畔为依托,以背山登龙为导向,十七世祖芳衍公(生六子)在此架造起一幢全封闭式的九井十三厅高级住宅群,面积约2000平方米。所谓九井十三厅,祖祠正厅和大天井外,还建有十二个小厅和八个小天井。所有大小厅堂天井,悉为长条石砌成,大厅四周毗连的诸多豪华住宅相间其中,规模恢宏不凡,其前首门楼金光璀璨,屋内雕梁画栋,屋柱粗大庄严。墙壁、屋柱、门楼、门板、地脚、柱垫,全用油漆粉刷装饰,优雅美观。整个住宅群环环相扣,门路谨慎。门绊、门扣全用铜质材料,牢固安全防盗。厨房、居舍、客厅、澡堂、相通配套。住宅内每两植房间砌有高墙,超过瓦顶,目的防火,亦称落井封火。”
踩着一条鹅卵石道,跨进门楼高高门坎,顿时豁然开朗,一块可容三十张八仙桌的大游坪,向前再登三步台阶,依次是前厅、下厅、上厅、后厅,四厅连贯,可摆放三十多桌婚喜庆宴席,前厅两道弄堂左右分开,往两旁住宅区,四通八达。各户大门前还有小游坪,圳坑沟渠,内外地坪,皆铺嵌小鹅卵石。屋群最右畔,原来还有一座耀眼醒目的漆楼,另建一马栏,古时候供主人和宾客拴马、喂马之用。
无常迅速,老辈人正一年年消逝,每年回去吃清明,我总是迫不急待地向他们打听,并扶起步履颤颤的老人,要他们带我认识哪九个天井哪十三厅。当我不厌其烦询问,我们公太们究竟做过什么大官?他们皆含糊其辞,居然没有人答得清楚。历史只好演变成口口相传、片鳞只甲的掌故,不可避免以讹传讹,再加上后人各自的揣度和添油加醋。
南山下的甯氏开基祖甯芳衍(太学生,字贵番,康熙五十六年四月十八卯时生,乾隆三十八年九月初六殁,1717-1773)的曾祖父甯隆廷,历任清流千总(明清正六品武官,崇祯元年戊辰生,康熙廿九年庚午殁)、汀州守备、四川巫山参将等,康熙癸卯建莘氏夫人庙于水茜老街,丁巳秋归徙水茜溪背,戊午春抵水茜河坑辟基筑寨堡而家。贵蕃公于乾隆年间迁居沿溪村,娶潘家磜傅氏金娘,生六子一女:远瓊(1744-1812,字伯玉,太学生,乾隆9年三月廿六日寅时生,嘉庆17年殁、娶温氏福清,5子1女,英豪、英茂出继、英嵘殇、英藻、英锺、尾秀殀。“为人足智多能,年未及冠时,孺人夫妇知其不凡,乃使之负贾浙江,连年稛载而归,由是里称素丰,岁在乾隆庚子之春,孺人乃命诸子承父箕裘之志,新建大厦于沿溪之南山,备极华美,而费数千之金,落成之日,即爰居爰处焉)、远瑶(1748-1834,字胜琨,太学生,乾隆13年生,道光14年殁,娶邱氏殀,继娶朱氏会娘,3子1女,英廷、英朝、英国、新元,三娶张氏,四娶吴氏)、远琫(1753-1829,字捧玉,太学生,乾隆18年生五月廿四午时,道光9年殁。娶管金秀,2子1女,英联、英福、寿元)、远琚(1756-1773,字靖玉,乾隆21年八月初九丑时生,乾隆38年殁,娶夏氏,继子英茂)、远珩(1759-1826,字南玉,太学生,乾隆24年生,道光6年殁,娶周氏莲秀,6子1女,英寿、英运、英兰、英助、英聘出继、英琏,福元)、远珊(字宋玉,恩贡生,岁进士,乾隆廿九年甲申十月廿三辰时生,道光十五年九月初一亥时殁,1764-1835,葬永丰里管背伊家屋傍甲山庚向,娶伍氏殇,娶水茜李文元公之女头香,乾隆三十年生,乾隆五十九殁葬李坑窠,1765-1794,生女菊秀适枫溪太学生张士衢,继娶洋畲管日光公女,乾隆三十五年生,咸丰癸丑殁葬大洋前,1770-1853,生二子,汝秀殇、英湎殇、继子英聘,副室在城里张氏,乾隆乙巳生,道光甲辰殁葬祖屋背菜园里,1785-1844,生子英和,又侧室本村莲塘坑赖应兆公女,乾隆丁酉生,咸丰丁巳殁,1777-1857,葬祖屋背附张氏坟右畔,生一子英洪,一女德金姑适绸路吴鼎毓)、月秀姑。
相传建造这座“九井十三厅”时,包括泥瓦、木工、雕刻、铁匠、油漆诸棚匠作,百号人马,历时数载,一律不记工时。许诺他们,大屋落成,每人给他装一撮斗花边回家(乾隆朝也流通银币)虽然传说傅氏婆太长像比较碍目,却能力超群,其《纪略》上说:“孺人独以家政为己任,凡家中大小内外之事,无一不出孺人之手,子孙妇女无一不惟孺人之命是从,其能以慈母兼作严父也。”她所生儿子们个个也大有作为。据说原来香火厅中堂,挂着他们画像。皆朝服顶戴花翎装束,还有一块圣上所赐的“婺映南山”金匾,其实追根溯源,是旌表这位其貌不扬的婆太(婺,wù,星宿名,二十八宿之一,用于对女性的赞美)。可惜,社教“破四旧”那年,列祖列宗们的画像和几十块挂匾、游坪里的石桅,以及路口一座贞节牌坊,连同香案上一系列文物古董,都被社教工作组搬走、推倒、焚烧。又传说,三公子琫玉出门惹下命案,在外为官的伯玉公为他伪扮官行,乘四轿,双锣开道,声称新官上任,去西溪坊(南山下旧时之别称)进堂,官府一路追兵,查到招得里(今安远乡)的伍家坊才放弃。故事虽有不太光彩的循私之嫌,却满足了大树遮荫的小农愿望。南山下(甯家大院)位置
我爷爷曾说,闽派风水推崇九龙一穴,南山下的祖屋就是“九鲤落湖”。龙脉从沿溪村南屏——无济漳下来,宅前这扇形池塘也有讲究的,一个池塘造型,被刻意砌成象征铁扇公主的芭蕉扇,正是针对前面一座被视为火焰山的谢岗寨,以消火烛之忌。大门口黄光石为基,麻石条铺面,围成象大半个铜钱模样的钱座,能工巧匠们还用鹅卵石嵌了梅花鹿、飞马、金翅鸟形象和菊花星图案,现在被人拌水泥沙浆糟蹋了。顺发叔说,几乎每个南山下长大的小孩,都可能去掏过这钱座里的石头,当然他自己也不例外。唉,这般子孙出来了,老屋还能在风雨飘摇中支撑五十年吗?
差点给乡间败家子偷偷卖掉的雕花木窗
过时的设计已无法满足今日生活之需要,甯家后代们陆陆续续搬出自建新居了。老屋并没有躲过厄运,被无情地拆除一角,兀地冒出一植不伦不类的红砖楼,歪瓜裂枣的现代建筑,象一颗红疮,不堪入目地长在祖屋苍老的肩胛上。不但没商量、自作主张、不齐心合力,甚至怨祖先风水偏袒,没有分平!一个族庭内兄弟都存异心,猜忌嫉妒,计较怀疑,何况外姓外族呢?祖上留下这风光的宅子,轮到我们这代人手上却开始颓败衰朽了。德福叔跟我说,办集体那年还想拆开来重建,缺乏大气魄啦!
正好那天发宗叔坐在大门前的樵堆上抽烟,见我们小车开进来,他边往鞋底磕烟筒,边开玩笑说:某仔,这老屋都快塌了!弄点钱回来修漂亮点还差不多,尽是带别人来看,看我个卵呢,我才不稀罕!目睹着老屋日渐衰朽破落,我只有暗自伤神,非但为我们这代子孙无能为力,感到羞愧,更为其中个别败家子滋长狂妄自大的破坏力,感到可气可恨。
另外,再说说大游坪里那块重达120斤的操石,供练武之用的。大游坪曾是甯氏先人习武好场所,习武之风在我们家族是有传承的。清初顺治年间,闽西北一带兵乱纷起,其中就有我们十三世祖文龙公(县志说他是个插草为标,占山为王的草寇)和十四世祖隆廷公(先受朝廷招安,屡平贼乱,晚年归隐,在河坑山顶壁山筑寨,作逍遥居)。解放前,我爷爷为逃壮丁,整整八年,往返在沿溪村到汀州府的挑夫商贩古道上(毛猪大米换回盐巴布匹),其中跌马磜、竹篙岭几处危关险隘,一听起来就令人毛骨悚然,常有土匪出没。我猜,如果没有几招过硬拳脚功夫,这种闯荡生涯是不能保证安全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乡政府收罗一帮地痞流氓,组织“联防队”,进村收“三金”“先行工程款”,抓计生对象时,把老百姓禾仓劈掉,房子拆掉,砸锅撬灶脑,甚至放一把火。当年他们正要冲进南山下时,甯家全体兄弟叔伯们,早已聚众等候在那口弯弯水塘边——谁要过来,过来一个就沉塘一个!吓得那伙狗官走卒们屁滚尿流逃之夭夭。数年之后,偶然与升迁进城的某位头头同桌喝酒,他仍气恼地说,你们南山下就是个土匪窝!
一位堂兄,也是我同窗发小,分田到户那年辍学回家种地,乡村赌博时被派出所逮住,关进小房间(那些年派出所抓嫖抓赌,以创收为目的,罚金漫天要价,不交款不放人)。一个警校刚毕业的小公安,凭着自已曾在全省散打比赛得过名次,进门就想把堂兄当靶子,弹起双腿要飞过来,堂兄没有还手,只是一个闪身,稳稳接住他双脚,象捧住两只恶鸟,又貌似恭敬放回地上。那个趾高气扬的小公安,后来居然缠着他,请他喝酒,死皮赖脸要拜师学艺。
20070531稿
20200523改
来源:转自“甯氏头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