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徐艺函。6月开始,我将于工作室所在的村庄,发起一个节日。开始介绍这个节日之前,先讲个小故事。
8年前,我从城市搬进村庄,租下村里一个带院子的平房,租房合同上注明平房和门口院子归我所用,但住在隔壁的房东一家仍然经常捧着衣服,在“我”的院子里晒。我认为合同写得非常明白,租金也定期付清,为什么他们不遵守合同,不尊重我对这块地的使用权。每天窗前有人走进来晾衣服,我就非常不舒服,但我初来乍到,不敢和本地人直面争取,只默默生闷气。后来,我委婉的在房东阿姨挂晾衣绳的地方,请工人砌了一块方便干活的水泥地台,暗暗表示“院子是我的”,希望阿姨明白我的用意,接着她们却在院子里换了一个地方,往地里插上镀锌管,顶上拉上一条蓝色电线绳,继续晾衣服。
后来,我又想了一个办法,置办了一个很大的扇形晾衣架在我们之间的公共区域,供大家一起使用,但还是没能解决,因为房东阿姨长年习惯了在这里晾晒。这根晾衣绳变成我和房东一家之间的矛盾。于是,每次我进入工作室就关起门来,和房东一家之间,除了见面打招呼,好长时间不多话,从碰面打招呼的一尴尬刹那中,能感觉到一种不融洽,堵着一口气。
2020年房东插在“我”院子里的晾衣绳是三根镀锌钢管和蓝色电线
2022年房东把晾衣架挪到右边院子,阳光下那条反光的电线
直到两年前,我走出工作室,常常弯着腰在院子里干活,在土地上拔杂草、种草坪、种花、搭木台、种蔬菜,逐渐把院子收拾的整齐漂亮,房东才逐渐不再执著于在“我”的院子里晒衣服,收回了那三根镀锌管和蓝色电线,把晾晒区域,挪到我放在公共区域的大衣架上,还有自家门前。
附近几家人的公共晾衣区域
我后来在公共区域放的扇形晾衣架
后来我逐渐明白村庄中关于“归属权”的伦理,不同于现代城市中依靠合同协议或消费行为来界定事物归属权的逻辑。我感到”劳动“在村庄中,是“金钱”无法完整替代的更通用“心理货币”。即便我付出租金、签订了合同、花钱铺设了水泥地面,在房东心里仍然无法承认,这个院子属于我。只有当我以自己的身体,直接的在这一方土地上劳动,日复一日的维护、打理、花心思,在房东心里,才真正承认这里属于我。因为我的整个生命和这块土地之间的关系,更加切近了。
给院子种花,院子里的草坪种子开始破土
种好草坪后,修剪院子里的橘子树
给花园拔杂草水花生
因打理院子的需要,我呆在工作室外面的时间比以前多。在院子里所做出的劳动,不会像我在工作室里做的劳动那样,能够确定生产出一件可见的物质,比如一幅画,或者一件雕塑,它们以一定数量、体积展示在架子上,能让我安心的确定,劳动时间和成果实实在在的累积。
可院子里的杂草,拔掉之后还会再长,没有尽头,植物种好了,也有可能死去,即便不死去,开花结果的时间每年也只有那么一点时间,照护得当的话,来年它们或许会更茂盛一些,也或许不会。这些作用于生命体的劳动,仿佛会消失。好像人的衣服洗完了,又脏,仿佛没洗过,食物做完了被吃掉,仿佛没做过。那这部分照护劳动,能够产生什么呢?
在种上草坪的土地上逐渐长出来满地的侵略性物种水花生,拔不完的杂草
从我开始打理院子,路人、邻居常常会停下脚步看着我干活,因此逐渐生出了一些关于植物的经验、干活的工具等一些话题。有的人分享方法、有的人直接伸手帮忙,通过劳动,我逐渐和周边人熟悉起来。房东家女儿开始分享一些花种子,教我种,有一天,她告诉我,她在修剪自家蔷薇时,顺便帮我家门口的蔷薇也修理了一遍,松她家门口的土时,也顺便帮我家门口的土翻了一遍,这些植物和泥土,变成我们之间交流善意的空间,她似乎在接纳我这个新村民。
2022年改造院子的手绘图纸
母亲的选择书写工作坊参与者丽丽、小芦、小朱(左起)给辣椒地拔杂草
房东女儿在自己家种的蔷薇
房东女儿分享给我的花种子
村庄里的村民们总是在劳动,早上挑着长杆水瓢去菜地,天气好的时候,就在房前屋后修缮,有时做个雨棚、修理水管,自家房子修缮好,也会再把自家周围的泥地种上各种花或者果树,这些“自家周围”都可以定义为公共区域,邻居周围的环境,也是我周围的环境,这些劳动并不是谁的本分,但本地村民一直在做着,所以她们也期待新村民也能为大家的环境做出同样的劳动和付出,这样她们才承认你和这片土地之间的关联和她们一样,才能从心理上接受你进入他们的土地,这种心理上的承认,并不是金钱可以决定的。
住在我楼上的叔叔搭建雨棚、阿姨摘菜顺便做帮手
我邻居任姐在修剪蔷薇花,蔷薇花越过院子边界,也长到了我的院子里
每次路过房东女儿精心布置过的、开满格桑花的一小片土地,我都感觉到一种深层的、隐秘的愉悦,居所周围这片土地被人认真的对待着,就好像我自己也被认真的对待着。那个时刻,我体认着我、房东女儿、土地、格桑花作为生命体之间存在一种共震般的关联。
我和房东女儿的种植劳动,虽然形成了大家这一小片土地归属者的确认,但是归属和占有极不一样,占有,意味着他者不可分享、不可介入、边界清晰。而照护劳动最终是为了大家共享一个良好的共居生活环境,它不制造边界,反而超越边界,链接着生命。
房东女儿种的格桑花,里面还安装了太阳能灯,在她家门前,也是我家门前
同样,除了土地,照护人的劳动也一样制造新的链接。
我的孩子刚出生时,村里有一位瘦小短发的老奶奶,总是上午、下午各一次来到我家窗口朝里张望,我一开始觉得不礼貌,后来听其他人说,她是担心我一个小丫头照顾不好娃娃,担心娃娃受罪,看看能不能帮上点忙,看到我给孩子晒屁股,一应事务都比较妥当,才放心的不再频繁的来张望。孩子长得大一些了,上学从她家路过,她一定会出来和我孩子打招呼“糖糖长高啦、糖糖上学去啦、糖糖瘦啦。。。”
找不到奶奶照片了,找到了一位爷爷和孩子打招呼的照片
孩子出生后,我请村里的薛阿姨帮忙做饭打扫,每周两次,每次两小时。她平时在家里照顾孙子,和我孩子差不多大,于是我们逐渐开始共同育儿。薛阿姨有时会带着孙子来我家做事,两个孩子就在一起玩;如果我有工作,她会把我儿子带到她家,等我工作结束再去接回来,通常他已经在阿姨家吃过晚饭。
两个孩子在一起玩
不仅如此,薛阿姨还是心理医生般的存在,每次见面她绘声绘色的口述一些周围人的故事,听完之后哈哈一笑,感觉世界上没什么过不去的事,这一点薛阿姨的儿媳妇也特别赞同,她说薛阿姨家的家庭氛围非常好,一到家庭聚会,一家人围在锅屋,薛阿姨主讲,其他人嗑瓜子听着,家人起名“大薛故事会”。因为知道我母亲去世,她有时操心我和孩子,像长辈一样关心我们未来的生活,给我传授她的经验。她做饭时经常巧思不断,有一天我急匆匆出门,说今天只需要炒个蛋炒饭,结果我回家一看,炒饭里多出好几样配菜,她说看到冰箱里有一些其他蔬菜,就把洋葱、蘑菇、芹菜、香肠,每样切了一点放进去,说这样吃着营养健康。她每次来,几乎都会顺便拎着一些自己种的菜。我常邀请她参与工作室的活动和展览,过年时,她给我孩子包红包,我和她怎么会仅仅只是一种雇佣关系呢。她多出的那些关心,以及“大薛故事会”中都包含着对周遭人和事的观察、注视,这种目光是对生活的热爱,在家人之间制造着情感的纽带和共通的经验,给周围人带来的滋养价值,无法被量化、换算。
大部分是薛阿姨带来的菜,还有一些是村里其他邻居、朋友送的菜
右1是薛阿姨,在工作室和其他朋友(小草、海带)一起帮我缝展览材料
过年期间孩子收到的来自楼上阿姨、房东阿姨、薛阿姨的新年红包
房东女儿心里有别人家的蔷薇花,老奶奶的心里牵挂着与她无关的孩子,薛阿姨操心着不是自己家的事,这些微小、琐碎的劳动,超出了她自己家的范围,这种指向他人的、互相之间的关怀目光和照护劳动,让村庄变得柔软。
当然我不是想说村庄生活的多么美好,村民多么的淳朴善良这样的大众赞歌。我想提示的是,当我使用身体,在天地之间这么一小块土地上,照护着这些花草时、当我陪孩子进行着没有任何功用的胡说八道时,整个人从一种孤立的个体状态,进入了与周围万物相连着的整个生态系统之中。村庄就是由多种多样生命组成的有机系统,这个系统运行的速度丰富而缓慢,生命之间有很大空间去生成理解、互助、信赖关系。
村庄里的射乌山和水库
三面环山中的村庄,山的另一面是正在施工的高层住宅
村内的诚信小卖部晚上变成了大家闲聊的空间
昨天我看到一则消息,一个14岁男孩,对心理医生说自己再努力也不会比高知父母更有成就,父母的婚姻也是一团糟,让他觉得生活没有意义,不如早一点死,省得被社会折磨一遍再死。但他每周去猫咖做义工,觉得照顾猫的时候很开心,心理医生建议父母给他养只猫,他或许可以为了照顾猫,而不再想死,因为他会担心如果他死了,猫该怎么办。照护劳动,不像生产劳动,很难产生功绩、名利,但会引起生命之间的共振、激发爱。
这样我们才作为生命存在,而非工具。
作为艺术工作者,最基本的能力,是从平常中看见深刻的含义。在这些琐碎的劳动中,细微的照护中,在日复一日的相伴中,我看到了人类身上最根源的、最日常、最容易被忽视的——创造生命的创造力。那不是一些新鲜的词语、花招,也不是新的图案、技术,只是最基本的日常生活,如果我们漠视它,就会对我们的生命力造成损伤。
现在我们共同居住的城市、社区,大部分是由一些从未切身照护过他者的人去设计建造,绝大部分是男性,这不是对男性的贬抑,只是对事实描述。社会中针对具体的人的照护劳动大部分由女性承担,日常生活的现场大部分由女性构成,女性也更接近着万物相连的生态系统,更有可能去体认,什么样的空间?什么样的生活方式?什么样的食物?适合人们的共同生活。如果她们能聚在一起,把照护劳动公共化,会构建出更加有活力的共存社区。
既然我们现存的社会和文化,无法给到这些包含巨大创造力的照护劳动合情合理的重视,那我们就一起来创造一个节日,把照护劳动从私人空间拉到公共空间中。
一起看见它,庆祝它的存在。
我说不清是女性,还是村庄这种环境本身给了我生命共振的关联感,但也许邀请村庄里的女性,或让女性们来到村庄,我们可以共同找到一些答案。
这个夏天,邀请您来到村庄,在广阔天地中,一起创造这个庆祝照护劳动的节日。
节日将在8月下旬开展,工作室将在此前的每周日上午10:00--18:00开展十期线下工作坊。
女性/有照护经验或对照护课题感兴趣的男性
(可以带自己正在照护的孩子、老人、残障人士、植物)
由女性共创
物料由自家、或村庄内废弃材料手工改造
节日场地在整个村庄内,比如村民的小卖铺、自家院子
节日中所有的互动都基于我们的身体自身的生活技能
(包括但不限于:编辫子、按摩、买菜经验分享、讲故事)
参与人数:
12位核心成员 + 空降成员人数不限
*核心成员需能够完整线下参与全部十期工作坊
核心成员参与方式:
姓名+联系方式+为什么想参与活动
发送邮件至qflyishupeiban@163.com
空降成员参与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