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节之后 | 如果让这些女性了解到更多性别文化,她们“清醒”了,但是我们又帮不了她改变现状怎么办?

文摘   2024-09-08 09:43   广东  
“抹布神的诞生礼”巡游环节


下午两点多,收拾完毕艺术节之后一片狼藉的工作室,抹干净所有台面、拖完四个房间的地面,我坐在桌边,掏出手机。淘宝的发票中心显示,41张发票已开具,只剩下一张77.05元的发票还没好,这是一张颜料和调色盘的发票,它们用于本次“抹布神的诞生礼”的摊位招牌绘制和按手印活动。艺术节结束后的几天,我和小朱把财务报告、数据统计、结项汇报都陆续填写完毕,提交给本次项目的资助方“未来星社区资助计划”的南京负责人,距离整个艺术节的结项,只差这一张77.05元的发票了。

等待这张发票的同时,我开始动笔写项目回顾,涌上来的场景多而杂。


节日当天

经历了南京2024年夏季最最炎热的两个月。起风了艺术节共创项目“抹布神的诞生礼”818日晚八点多,在烟花中结束。

那天晚上我站在人群里,小高点燃一把仙女棒,分给我一根之后,从我身边走过去,又分给其他人,我左手拿着这根仙女棒,但眼睛没看它,而继续看大家放烟花,突然不知哪里飞来一颗火星,掉在我肩膀上,先把我的白衬衫熔化出一个洞,接着漏到皮肉上,我没感觉到疼,第一反应是察看旁边拿着仙女棒开心玩耍的糖糖(我儿子)和小九(薛阿姨的孙子)有没有被火星溅到,乱哄哄中,这颗火星没受到任何干预,充分的将它的燃料和热量在我肩膀上消耗殆尽,在我身上完成它完整的燃烧,直到变成一颗黑色硬物,自然掉落。


烟花小会

那天参与者芷若的照护摊位正是“缝补铺”,专补破衣服破袜子,我白衬衫上的洞,当晚就被芷若缝好了,用她摊位上的小箱子里五彩的线,缝的很漂亮,我就这样顺其自然的被照护了一把。第二天,在薛阿姨家,她看到我肩膀上的烧伤之后,从厨房角落里找到一只烧伤膏帮我涂上,这是她备在厨房里的常用药。十多天过去了,那一小块烧伤已结出厚厚的痂,痒痒的,我总情不自禁伸手摸它、抠它,痂厚而硬,估计还需要些日子才会掉下来,长出新皮肤。


芷若缝补铺

芷若缝补好的白衬衫

薛阿姨家厨房

我丝毫不怀疑,新皮肤会长出来这件事,这一点我甚至不需要动用“相信”的力量,这副正处于人类壮年时期的有机的生命体,不需要任何外力,就能够自然的恢复这点小烧伤,对,自然的,好像今天太阳落了山第二天仍会升起、冬天过去春天就会来、刮风了会下雨,下雨了草会长,有杜衡草的地方就会出现虎斑蝶,这样自然。

自然规律稳定的(也奇迹般的)运行着,作为生命体,在这样庞然的生命循环中,才获得一丝空间,生长出多样的文明,文明却并非存在于文字里或建筑中、不在美术馆或博物馆中,而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在于今天我们如何吃饭、睡觉、玩耍、劳动、获得生活资料、交朋友、恋爱?如何与其他生命体共同生活?如何记忆?从这个角度说,哪怕是一个人也有着Ta自身的文明。

一个人的文明,在于放烟花的时刻,我麻木于肩膀被火星溅到,去看孩子是否安全,在于芷若帮我缝补衬衫的一小块彩色补丁,在于薛阿姨在她家厨房给我涂抹的烧伤药,甚至在于我出现在薛阿姨家的那个场景之中——那天我去薛阿姨家接儿子,当时我儿子正在和薛阿姨一家人吃饭,饭桌上有薛阿姨夫妇,他们的儿子、媳妇还有亲家母,以及两个孩子,共7个人,吃完饭之后,薛阿姨一个人在厨房收拾碗盘,我儿子和她孙子早已跑到薛阿姨夫妻俩的房间,双双跳到他们的大床上,熟练的打开电视,在床上歪来歪去的看动画片,中午薛阿姨发给我一张照片,这张床上躺着两个孩子和薛阿姨夫妻俩四个人,一起睡午觉。这些细节都来自于每个人(或自知或不自知)认同的文明——一种生活态度和行为方式,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与隔阂往往也来自于各自的小小文明。


糖糖在薛阿姨家吃饭

如果每个人都代表一个小小的文明,那么这次的艺术节的执行,就是由十期工作坊的47位参与者各个不同的小小“文明”们的交集中,找到了一小块共同认可的区域,这么一点点共性,促成了这次的节日行动。

本次艺术节参与者名单


本次工作坊的初衷是由女性,在村庄共创一个庆祝照护劳动的节日,达到“未来星社区自助计划”中构建女性友好社区的目的。这么一句提纲挈领的目标里出现了好多关键词,女性、村庄、共创、庆祝、照护、劳动、节日、社区,这些词每一个单拎出来都可以是一个庞大的课题,基本上可以这么分割:

人物:女性

地点:村庄

行动方式:共创

主题:照护劳动

目标形式:庆祝节日

目的:构建社区

在有限的十期工作坊中,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触及到这么多要素,并一步一步落实成具体行动?


女性之间

在写这篇回顾的时候,我瞥见电脑后面,桌上摆着这么几本书《性差异的伦理学》、《对女性的恐惧》、《女性的思想》、《身体之重——论“性别”的话语边界》,不知道什么时候,性别理论占据了我大部分阅读经验,虽然都是中国字,但都是翻译文体,语言生硬,读多了,话都说不利索。都快忘了自己当初寻找这些书时,是出于什么样具体、鲜活、饥渴的感受。

女性,到底意味着什么?戴锦华说,女性,不是一种性别,而是一种处境。

工作坊的参与者,有在校学生、在校教师、有一些人来自活跃于南京的青年社群、还有几位关注社区/性别议题的上班族,还有工作室书写工作坊的全职妈妈——丽丽、友美,以及两位本地村民——薛阿姨和孟君。抹布主人则全部是本地女性村民,本地阿姨文化程度不高,年纪大一些的有些为文盲。

如果把工作坊当做家庭,参与者中差不多有三个代际的女性,作为女儿的女性、作为母亲的女性,作为奶奶的女性。如果当做是一个社会,那么有都市知识女性、乡村文化程度不太高的劳动女性,相对而言,一部分掌握着知识,一部分掌握着经验。因这个差异,友美感叹道,怎么大家的口才那么好,怎么学历都那么高,那么多研究生呀!我要讲一大堆话才讲明白的事,人家一句话就讲明白了!还有一次友美听完大家的分享,感叹说,怎么感觉有些人是电视上才能见到的。

左三友美

在大学做老师的Yinying却感觉,她非常羡慕村里女性那种口语没有被知识“污染”的鲜活感,你感觉她说的就是她自己,她的语言和她的生活是合一的,非常自然自在,底气十足。

我问丽丽参与的感受,她想到一件事,有一回工作坊结束,她邀请今年硕士刚毕业的小芦回家吃饭,她说小芦在她做饭的时候站在厨房门口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丽丽想了想说没有,小芦就坐客厅等菜了,丽丽说如果是友美来吃饭的话,她们不会问“需不需要帮忙”这句话,而是直接就进厨房帮忙,因为她自己会看得到厨房里的活,比如看到人在烧菜,而水池里刚用过的盘子、菜筐她可以同时插手洗,好像这也是她自己的厨房。丽丽也不是真的不需要帮忙,而是与其想怎么表达给小芦,还不如自己顺手做了更方便。她在这件事里感觉到和小芦在共同参与工作坊时,感受上的差异。


丽丽家厨房

友美在第五期工作坊讨论环节,力劝年轻女孩们不要害怕结婚,一定要多多包容男人,就算他脾气不好,也要对他好,婚姻的秘诀就是对男人好。这是她自己的小小“文明”,她也真是这样对她丈夫的,她说的就是她自己,以我对大家的了解,大家心里未必认同友美的说法,但也并没有抗拒的意思,可能由于友美并不是在输出一种爱男观点,而只是在羞红着脸的、公共的分享她自己的真实经验,重要的是她把家人当成整体。


友美代表她的小组讲解“照护”在城市和乡村的差异

还有薛阿姨,有一次大家都各自在创作自己的巡游道具,年轻的女性大多有自己的想法,已经自动下手了,丽丽和友美也拿着铁丝和针线做太阳和月亮,我希望她也创作一个,不过她推辞了,并立即看到了芷若手里在缝的小狗,大声说:来,我把我的特长告诉你们,我的特长是技术,从前在服装厂干过,你要什么样我都能给你缝出来,但不要叫我想创意,我可以协助你们实现创意。接着芷若手里的道具就到薛阿姨手里了,那天下午薛阿姨帮芷若缝好了小狗道具,缝的很精致,线头全收在里面。我当时感觉薛阿姨很会给自己找位置,而且知道怎么和别人合作。


友美和丽丽,正在用铁丝做月亮骨架

薛阿姨帮芷若做小狗道具

那天偶然间,我看到一个场景,丽丽和友美两个人你一笔、我一笔的画招牌,对面桌子上的女孩们一边缝道具,一边聊起天,具体我没听清,只知道这对话里大概有对公共话题的讨论,在我看来,丽丽和友美虽然不那么会使用一些词语讨论公共话题,但她们的行为却相当公共,她们帮助不识字的女性朋友,解决孩子上学的问题,三个外地女性在当地都没有社会关系,只能硬着头皮陪朋友去找校长、找主任。我好奇的是丽丽和友美在听吗?她们听这些会有什么感受?但我没有问她们,我觉得不需要问,有这个场景就足够了。

友美画招牌

丽丽在做月亮道具

第九期工作坊劳动场景

薛阿姨帮芷若做道具

第九期劳动结束,Helen买了啤酒给大家分享(左一Helen)

当所有人坐在工作室里的时候,同时有多套语言/价值观念存在于这个空间中,虽然大部分是女性,但大家并不属于同温层,我不知道工作坊,是否起到了联结不同代际、阶层女性的作用,不过让大家共同处于同一个空间、共同做同一件事,本身是一个契机,任何一种联结,都需要契机,只是我们还需要更多的创造这些场景和契机。

除了工作坊内部,抹布行动时,大家会接触到村里本地女性,走进她们的家里,看见她们的生活和劳动,和她们交谈,也是因为大家的反馈,我才知道村里有一个很少出门的自闭症孩子,平时只有奶奶一个人负责照顾。工作坊参与者问了一些相似的问题:这个项目能帮助这些女性吗?如果让这些女性了解到更多性别文化,她们“清醒”了,但是我们又帮不了她改变自己的生活怎么办?我感觉有些问题,是出于同情心或正义感,有些问题出于对项目结果的审视,后者暂且不谈。


抹布行动中请村民自己用红线装饰抹布

抹布行动中村民自己用红线装饰抹布

抹布行动中村民自己用红线装饰抹布(左:杨家美,中:小高, 右:亚丽)


一个人对陌生人的处境产生情感和伦理波动的时刻,终究是人性中的暖光,尤其是青年女性对年长、劳动女性生命的回望。这个时刻,不论是因为看见了贫穷、疾病、女性困境、老年问题、农民处境、命运,看见的都是书本之外的真实人间,只是还没来得及看全,就已经开始升起伦理的思考,我不知道这种快速升起的同情感受和思考,是否同时也妨碍了我们定住眼睛,仔细、耐心的看清另一个人的生命真相,代之以脸谱化或结构化的想象。不管如何,或许首先重要的不是今天如何帮助他人,而是看见他者,进而看见自己,进而看见自己和他人之间在社会中的关系,看见自己已经拥有的,无论健康、财富、时间、知识、信息、选择、才能、权力。再思考如何使用自己所拥有的?如何将之转化为具体的行动?找到自己未来力所能及的行动领域。

有时,接触村里的阿姨,我会想到家族中的女性长辈,虽然我至今还没有足够的勇气直面她们,并且,潜意识中我试图在这个村里找到一个力量回头看她们。我所做的女性项目,多少因为我内心中这种长久的矛盾,当你心疼那个为家庭过度付出而怨声载道的母亲、姑妈、嬢嬢、舅母,但只要你试图去帮助她,替她分担,或听从她们的教诲(多包容男性、要为孩子想一想、得为家庭想),你也就也变成了她,滚动进这个大机器里

比如有一天,薛阿姨她一边摸着她挂在脖子上用来擦汗的黄色毛巾,一边叫我多多关心孩子父亲,她说:虽然离婚了,但也是孩子的父母,说男人就那样,嘴不好,你多宽容着点,男人都得多包容,说点软话哄一哄,不要激怒他。她是叫我学会聪明的适应,适应了,生活才会没那么多槛,而我想改变,但我也切切感受到,这些话出于对我和孩子的关心,否则她根本没有必要多说,和友美一样,薛阿姨这样劝我,因为她自己也是这么做的,这是她把日子过得下去、过得顺畅的“秘诀”,每当薛阿姨这么说,我都发现,自己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语言回应。

去年冬天,工作室组织看《82年生的金智英》,女主精神分裂变成外婆,向女主的母亲道歉,以外婆的口吻诉说了这么多年对母亲的愧疚,因为女主母亲小时候为了照顾哥哥弟弟,早早辍学踩缝纫机挣钱。三代女性之间互相怜惜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因此走进相同循环的命运,我看完之后胃难受了一个晚上,头晕想吐。

我想吐出来的东西是什么呢?我这副女性的身体里,大概率还有大量需要吐出来的东西,那些东西也许存在于,我忽略灼烧在自己身上的火星,而先去查看孩子的时刻,存在于友美和薛阿姨的过日子秘诀里。而我需要保留下的东西,一些不能被完全否定的东西,也许同样存在于这个火星时刻,也存在于友美和薛阿姨的过日子秘诀中。但我得亲自体认、辨别它们,脱胎换骨的捏出自己的小小“文明”。不知道这样讲述能不能充分回应那个问题。

不同文化、阶层、代际的女性之间,境遇也许看起来不同,但仍然共享着隐秘的联系,走进别人的世界,真实的世界才在我们面前打开,发现“重负”与每个人都相关,尤其是女性之间。

节日最后共创出的抹布神,每一条抹布里是村民女性的家务劳动,而制作抹布神的一针一线由工作坊的女性共同完成(期间也有很多友好的男性参与劳动),整体是不同女性之间共同劳动的结果,如果抹布神有灵魂,大家的劳动就是赋予它灵魂的过程,女性之间散落的力量重新聚集了起来。


ps:还没写完,写累了,今天先发前半段,后半段等我几天。

一起缝抹布神的身体

制作完成的“抹布神”



徐艺函工作室
独立创作人,工作与生活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