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节之后 | 难道你认为造火箭的人,和做家务的人应该获得同样的社会报酬吗?

文摘   2024-12-04 20:02   江苏  


 

抹布神诞生礼当天挂在村口大树上的布条

距离艺术节已过了三个月,这些日子不管我在做什么,都有可能在我脑海中闪现一些艺术节的画面、场景、谁不经意间说出的一句话。我手机的备忘录里,有一栏专门记录有关艺术节的碎片想法,它已经多到,我一点也不想整理,也不知道怎么去整理,我只知道对于整个艺术节工作坊的反省目前还没触及到它最核心的地方。

前几天散步,途经朋友的屋子  ,从玻璃窗里看见村里春山茶食的店主小花雕正在里面喝茶,和她远远打了个招呼之后,我鬼使神差的决定打开门进去参观,屋主是一潘姓男子,新村民,进村有三年,我们从未说过话,昨天这一开了门就一直聊到了晚上十一点。

潘姓男子钻研奇门遁甲,屋里供奉神像,他问:你相不相信神仙?我回:相信有神存在,只不过不是具象化的某个神。接着谈话间提到了艺术节造的抹布神,潘男子感叹怪不得最近村子附近干净了很多,可能是抹布神在发挥的能量。说着,一边给我倒茶,一边动作幅度很小的抓起身旁的一叠牌,随便抽出一张,看一眼,放回去,我猜他在抽牌感受抹布神的能量?或在抽牌决定要不要“渡一渡”我?我没问。总之,接着他给我算了一卦,我从那一叠牌里,抽出9张,他的问了个问题:你真的相信抹布神吗?


抹布神发挥神力的那片领域


抹布神的出现,并不在工作坊的计划中,她是随着所有参与者对村庄里的女性、以及照护劳动的关注、行动逐渐生成的神,在工作坊造神过程中,我通过朋友里林了解到西南一代流传的民间创造的祭祀众神的活动“甲马”,里面有各种神鬼,几乎每件事物,都能找到对应的甲马,比如雌雄杀神、哭神、口舌神、山林草木之神,甲马里最有意思的主题,是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愿望,比如急需要解决生活中人际关系的危机,”解结“就可以提供帮助,还有好人相逢、跌倒大神。甲马把造神从宗教信仰,变作一种纯粹的日常祈愿。那么,抹布神,具有哪种层面上的意义呢?

甲马


工作坊结束之后,关于抹布神的故事一共收集到了16篇,14位女性作者,2位男性作者,年龄在20岁—40岁之间。大部分故事都发生在家里,与母亲或长辈女性的劳动有关,我记录下其中的关键词,这些词语,是抹布神在16个人的内心中激发出的东西,可以说,大家对于抹布神发挥神力的那片领域,锚定在了照见、吸收并净化生活或人性中——在我们的惯常文化中被视为——“负面”的事物,一些向内的、混乱的、碎小的事物。


16个抹布神故事中的关键词


当“你真的相信抹布神吗?”这个问题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想到的并不是那个被100多块抹布组成、由47个人接力缝补、布满无数针眼和红线、翅展4.2米宽、现在正悬挂在北京树美术馆展厅里的大蝴蝶。我想到的是这张纸上的所有词语,以及与之有关的许多许多画面,它们像飞溅而出的镜子碎片,每一片上都播放着不同的内容,我试着走进这些碎片之中,仔细的看。

其中一个碎片,我站在石板路上,看着手里一股脑抓着的10条抹布,这是第三期工作坊,我和小朱一家一家收集来的,南京盛夏高温下,花花绿绿的抹布,湿湿黏黏,集合在一起,布料的纤维里粘着十个家庭每一天灶台上喷溅出来的菜油,饭桌上的饭渣残余,发酵出一阵阵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复杂气味,它不断冲击我的鼻腔,叫我不断确认:是的!没错!伺候人的活儿就是这样的,面对和处理的永远是人类集体生活中最肮脏、最混乱、最藏污纳垢的烂摊子。为了让参与者们缝制抹布神时不被这股味道刺激,我把收集来的抹布拿回家洗了一遍,又在太阳下暴晒,但依然无法完全去除“异味”,这让我一度在缝制抹布时,处于分裂中,仿佛头脑中认同着照护劳动,但当具体的抹布拿在手上,身体又排斥着它。


艺术节造出的抹布神大蝴蝶(现展于北京树美术馆)


另一个碎片上,我左胳膊单手斜抱着9个多月的孩子,左手抓着他的左脚,用胳膊和身体的夹角,把他的上半身固定在我身上,屁股则抬到水池上,另一只手拆掉他尿不湿左右两边的粘扣,抽出尿不湿撂在旁边洗衣机盖子上,上面被他拉满了黄褐色的屎,看起来闻起来,肠胃有点不好,接着我单手打开水龙头,孩子在扭动身体,我一边叫他别动,一边顶着腰不停抬腿协助我的左胳膊稳住他,并伸手试水温,差不多了,就把他的屁股移到水流旁边,右手撩起水,抹掉糊在他屁股上的那些屎,肠胃不好的屎的触感很黏腻,冲洗好几遍,直到我的手再也感觉不到油滑,关掉水龙头,再把他的屁股抬的更高一些,照到水池上面的镜子,从里面看到完全洗干净了,再拿毛巾给他擦干。他每天都拉屎,我每天都要重复一遍用手抹掉屎的行为,但我一点也没感觉过肮脏、恶心,看到他因为身体恢复干爽而高兴的咯咯笑,我也很开心,能真正帮助这个小人儿,觉得自己真的很厉害。

忘记在哪一天,也许是两、三岁,他学会自己坐在马桶上拉屎,我就在厕所门外等他拉完之后叫我,再进去拿卫生纸给他擦,直到七岁生日后的某一天,他拉完屎自己从厕所走出来,不好意思的趴到床上,说自己已经擦完了,以后不用我再帮他,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学会的,我理应感到解放,但却感到一阵怅然若失。


《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还有一个碎片,播放着台湾电视剧《不够善良的我们》里简庆芬照顾婆婆的那个片段,镜头没有对准厕所里满是屎尿的画面,而对着房间外的儿子。在那个看不见的厕所里,听起来简在骂婆婆,“受够了!你怎么这样!别再动了!已经弄的到处都是了!我待会怎么擦!”。但除了她的骂声,还有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是简一边抱怨,一边还在手忙脚乱的收拾局面,帮婆婆清理衣物的声音。写作业的儿子只有十岁左右,他在外面义正言辞的喊:“妈妈,请你不要吼奶奶!”,儿子走到房间门口想继续强调这句话时,镜头停在儿子的脚上,他踩到婆婆的屎了。于是那种试图规范妈妈言行的气势立刻消失,带着哭腔求助:“妈妈,我踩到屎了,怎么办?我要哭了!”简庆芬在里面回:应该要哭的人是我才对吧。


《不够善良的我们》剧照


你看到这些碎片会有什么感受?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尝试写出一篇逻辑通顺、理性客观的活动回顾,使得这篇文章能够真正的总结这次工作坊的实验结果,也为自己以后的行动形成指导,但始终写不下去,直到我把“飞溅而出的镜子碎片”写出来,我才觉得这次也许对了,那些前后矛盾的、分裂的、无法归纳整理的感受、情绪里面存在着某种能量,但那是什么呢?



难道你认为创造火箭的人,和做家务的人应该获得同样的社会报酬吗?

《见树又见林》里提到:态度,是附加在自身文化信念和文化价值之上的基本情绪,这种感觉不仅仅是情绪,因为它根植于与之相适应的社会系统和文化。我们都生活在一种文化中,它由符号、观念和感觉、人类建构的物质世界组成,无论承不承认,文化影响着我们如何感知现实。

每当人们亲近一些事物,而远离另一些事物,在一言一行,在每一个微小的动作之深层,都有某样东西、某种惯习的文化认知在起着作用。

所幸的是,人的身体中也潜伏着无法被文化完全驯服的自然力量,它不可捉摸,随时有可能冲击既有的框架。这两股(自然的、文化的)力量同时存在于每个人的体内,也同时存在于社会系统之中。当矛盾、分裂的感受出现时,也就是这两股力量在人的内部产生冲突的时刻。

当我手里抓着十条气味熏人的抹布时,感受到的那种对于照护劳动的排斥感,在我切身照护孩子时就消失了,是孩子的屎尿没有气味吗?不肮脏吗?场面不混乱吗?肯定不是,只是那个时刻我的大脑里根本没有启用“判断”这个程序,照护,自然的发生着(也有可能是我抓的是别人家的抹布,而孩子是我亲生的)。在《不够善良的我们》的片段里,照护以另外一种方式出现,听起来简庆芬非常“嫌恶”屎尿失禁的婆婆,实际上又一直没停手,始终陪伴在婆婆身边,十岁的儿子听起来非常维护婆婆,但身体碰到婆婆的屎之后就立刻吓退了,简庆芬的丈夫好像很孝顺,但一直没出现,只是交代妻子照顾。你不能说简庆芬、丈夫、儿子不关心婆婆、不爱婆婆,但ta们的爱,呈现出完全相反的“言行冲突”。

有关照护,10期工作坊结束,所有参与者也未必达成了理解和共识,就像参与者孙了了坦言,我知道照护很重要,有很大的价值,但是你要是让我去做家务,去照顾别人,我还是不愿意,还是做不到。

什么时候,在我们的社会系统和文化中,照护屎尿、家务、投入爱,这些“母亲”式的身体劳动,成了每个人即无比需要,同时身体上又排斥的事物?


工作坊第五期收集参与者在村中抹布

1999年左右,我弟弟刚一周岁时,距离我家不远有一个垃圾场,每天凌晨五点多,我总会在睡梦中,听到清垃圾的妇人一边打扫一边大声咒骂,因为有人把粪便和其他垃圾装在一起,或垃圾袋破了杂七杂八撒了满地,或手被袋子里的碎玻璃划到,她会对着面前所有沉默的房子叫喊:倒了血霉、缺德坏种、懒B玩意、MLGB、祖宗十八代没种、别给我知道是谁扔的。。。等等,每天不带重复的,小时候觉得这是一场噩梦,现在周围已经很少见到有这种骂人本事的女性了,在大马路上,对着整条街,恣意畅快的骂,毫不忍耐,丝毫没有对自身处境和姿态的羞愧和自卑,骂完了也收拾完了,沉默的房子里不会有人走出来,大家都心知肚明,自己确实懒、确实缺德、确实给她添了麻烦,也不想改,宁愿集体受骂。

今天,2024年,我居住的村里,也有一个垃圾站,负责扫垃圾的大哥,每天弯腰把别人因为嫌脏或嫌麻烦,而丢在垃圾站附近地面上的垃圾,捡起来分类装进带盖子的大垃圾桶里,再把从这些垃圾漏出来流淌在水泥地上的菜汁、油渍、或不知道是什么的液体,用地刷冲着水洗干净,等垃圾车来清运,他每天都得和这些垃圾和它们散发出的气味共处,整个村子的日常生活在他每天的工作中运转,当小孩子带着嫌恶的表情经过那里时,他都假装没看到,我每次和他打招呼的时候,他也只是谦逊的笑一笑。

村里的垃圾站,前段时间刚安装了分类垃圾桶


工作坊中每个参与的女孩都很喜欢薛阿姨,麦子曾说,感觉薛阿姨像妈妈,又比妈妈好,但我不知道有几个人愿意如薛阿姨那样,包揽全家四口人的吃喝拉撒,愿意在关系中做那个先付出、多付出的人,或者说,每个人都需要一个知冷暖、会爱人的母亲,但谁愿意做那个母亲?薛阿姨为照顾孙子,也为了让儿子和媳妇能没有后顾之忧的工作,而提前辞职下岗,没有收入后,她每天除了照顾孙子之外,忙一家人的饭,吃完饭,不论多晚,碗筷也留给她收拾,她常挂在嘴边:经济基础决定家庭地位,这些活是我现在该做的。薛阿姨不愿意手心朝上跟儿子媳妇要钱买菜、或人情往来,于是除了照顾家人,她还做家政工挣钱。

小朱和薛阿姨

如果经济基础决定家庭地位,那是谁在决定经济基础呢?是什么东西削弱了照护劳动者的经济基础呢?是谁削弱了照护劳动者的心气?

(ps:薛阿姨的家庭氛围很好,儿子媳妇丈夫除了不沾手家务,都对她很尊重,这样的局面,是一个家庭,为了适应在社会中生存和发展,成员之间做出的利益最大化的分工,但并不是所有为了家庭其他成员而放弃自身“经济地位”的人,都可以获得尊重,这十分看运气。)

在这几件事中,有一些不曾变化的东西——人们对照护劳动的各种各样的刻意轻视,即便自己的正常生活事实上完全依赖着这些劳动。但也有发生变化的东西——身体劳动者面对外界和自身的态度,从理直气壮,到顺从谦逊。

有一回村里的朋友问我,难道你认为创造火箭的人,和做家务的人应该获得同样的社会报酬吗?实际上,创造火箭的人已经获得了超过家政工无数倍的奖赏,但创造火箭的人和做照护劳动的人消耗了同等的生态资源吗?在社会劳动力的再生产这件事上做出相同的修复功用吗?文化影响着我们如何感知现实,那么现实本来是怎样的?

以色列艺术家、哲学家布拉查·L·艾丁格,描述了这样一个现实:我们会意识到自己“是由他人的劳作,(m)Other(母体式他者,艾丁格自创词汇,指不完全的类他者,强调差异而非排他)的劳动和痛苦孕育和分娩的,是在大地、水和空气的滋养下成长的”。

写到这里,仿佛已经跑题,我也不想管了。整个艺术节工作坊,从对照护的讨论,到落实为抹布这个物品,再到去陌生村民家收集抹布的行动,再到47人的劳动参与,再到8月18日的抹布神诞生礼,再到16个人为抹布神书写的故事,这么一小块,不起眼的抹布,事实上,已经从每个家庭厨房里女性的日常家务工具,逐渐成为一些事物、情感、能量的象征物,那么,具体象征着什么呢?


村民用家里的几块抹布创作出一个造型


在脆弱的中,我发现了什么呢?



一次工作坊的讨论中,薛阿姨讲到照顾人的心理、心情是最难的,照顾孩子嘛,身体吃饱穿暖就好了,顶多累一点,要是照顾老人,怎么做老人家都不满意、不高兴,还要照顾老人家的自尊心才是最头疼的。如果抹布神的神力除了清理环境、照护屎尿这些事之外,还能净化人内心的“负面”情绪和感受,那就太厉害了。


第五期薛阿姨代表她们小组讲解照护劳动,提到照护心理最难



抹布神诞生礼最后的围坐分享环节,两个月的劳动告一段落,礼也成了,本该是个高兴感动的时刻,但那天坐在地上时,我感觉整个人异常疲惫、枯竭,面对眼前这些共同完成这个项目的所有女性伙伴,我感到非常厌倦,并且因厌倦而感到痛苦,我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让所有人消失在我的四周,谁也不要靠近我,连孩子也不要打扰我。整个项目关注照护劳动,更关于爱,最后围坐分享环节让我感到痛苦的是,我惊讶的发现自己那天一点也不爱她们,对我来说,她们不仅仅是工作坊参与者,还是世界上面对同一处境的女性同伴,如果我不爱她们,也感觉不到她们的爱,怎样去做关于爱的工作坊?进而怎样构建友爱的集体生活?

同样,如果我觉得抹布上面的气味难以忍受,对“脏”感到排斥,我怎样令自己相信抹布神?无论是对抹布气味的排斥,还是对自己爱的能力的失望,我内心在抗拒着一些东西,它横亘在我和抹布神之间,把我真实的情感、感受和我大脑认可的那些价值,隔离开了。



艺术节最后的分享环节


艺术节结束后,我睡了两整天,之后和小朱一起去南方,见了几位正在做类似社会改良工作的朋友,经过好几场对话,有一天晚上,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个很深的问题,动摇了我原先的信念,我坐在香港街边拦车桩上嚎啕大哭。哭完后呆坐着,街对面有个东南亚裔工人推着一辆比他人还高的货推车,给连锁超市补货,门口有台阶,大约10公分,就这么小小的台阶,他怎么也推不上去,朝后退了退,助跑,一次、两次,还是没越过去,换一边拖拽,还是不行,胳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换个办法,用身体的重量做杠杆,手撑着在扶手上,双腿悬空,动作矫健,拉货推车纹丝不动,跳起来,再压一遍,前轮终于翘起来,眼看着就要登上台阶,结果继续翘,往上翻,顺着工人身体的方向,要倒,接着另一个人及时雨般跑过来,也许是他的工友,或者超市店员,及时扶住,一个在前面拽,一个在后面推,才终于越过了那节小小的台阶,太重了,也许是十几箱听装碳酸饮料吧。

东南亚裔工人在推货车,货已经卸下了

在我过去的生活和工作里,我仿佛在爱旁人,比如我写旁人、画旁人、记录周围一点一滴的温情,做工作坊构建人与人的关系,但那天晚上,我发现在我内心的底层,我一直坚定的认为所有人都是“坏人”,即便今天是“好“的,以后也肯定会变“坏”,也许就在下一秒。虽然我总在强调爱,强调人与人之间的联结的重要性,但我根本不相信别人,也不相信自己做的工作,真的能起作用,或许还会带有不自知的厌恶。

艺术节大概第九期左右,一个中午,有个女人进工作室,她身穿一件藏蓝色T恤、牛仔裤,看起来朴素、文气,笑着说一直默默关注着“母亲的选择”书写项目的动态,读大家写的诗,她最近状态很不好,只想找个地方呆一呆,让她做什么都行,她先帮忙缝了抹布神,接着我教她做陶,边动手边说话,她生完孩子之后,全职育儿三四年,想出来工作,但兼顾接孩子放学的工作不好找。从见她第一眼,我就感觉亲近,我理解她正在经历什么,因为我也经历过(暂且冷冰冰的概括为照护者的社会孤独/产后抑郁),随着她说出更多小事,我突然绷不住哭出来,我两默默对着哭。小朱问我为什么哭,我说感觉到这个女人是个会爱的人,而我已经太孤独了。

在我心里,只有做母亲的人,才有可能,是的,不是全部,是有可能,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她们孤独的和父权制、资本主义的社会结构“逆行战斗”在一个个原子化的家庭里。在我生活的四周,如果我没有识别出这样的母亲,我就自大的以为只有我认得什么是真正的爱,不知道爱的人,就会变“坏”,做“坏”事,如果要阻止旁人和情况变坏,就只能依靠我自己,外界皆不可信。(写出来很搞笑,但却是真的)

所以在艺术节的过程中,当我发现参与者大部分是年轻未婚育的女性时,一瞬间我觉得这些女孩子很好,非常考虑自己的感受,很自我,不轻易为了表面的和谐而委屈自己,敢于释放自己的看法。但是另一方面我也感觉到距离,这种距离,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我对象化了她们,把她们当作是不可能理解“照护”和“爱”的人,对于共创也暗自感到没有信心,传递出来的不信任和不接纳感,被参与者姜馨楠捕捉到了,她在第六期和我提出来她在工作坊中,感受到的不舒服,我才意识到。

第一期工作坊参与者,左起亚丽、姜鑫楠、小高、孙了了(没露脸的就不署名了)


南方回来后,我决定去看心理医生,这表示,第一,我得承认自己有局限、并且脆弱,第二,开口寻求别人的帮助。这两步对我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个举动让小朱很高兴,这么多年,我终于认真迈出这一步了。第一次咨询,我对咨询师说,我的目标就是通过咨询,练习一件事——相信别人,相信他人会帮助我,相信外界并不都是坏人。寻求帮助这件事,小朱熟,她治疗抑郁症四年,常常情绪化,无能为力、睡眠出问题、总是需要大量的倾诉、仿佛身体里有很多结,我以前经常觉得她太太太脆弱,总是哭,我觉得人要坚强,不要依赖他人,难关要靠自己渡过。

第四次心理咨询时,在讲我过去几年曾讲过无数遍的一次经历时,我在咨询室大哭了一场,结束后还蹲在厕所不能停止,原来我就是为了哭出来,才不停的重复的说这件事,无论我多么理智的分析、思考、反省,都无法排解这件事本身的“毒素”。心理医生在第五次咨询时告诉我,我总是在“爱”这件事上产生矛盾,总是呈现出好像既爱他人又不爱他人,问题出在,我有能力有勇气在关系中付出和浇灌,但完全没有接受爱的能力,这种能力被破坏过,所以总是出问题,要练习去修复这个能力。我逐渐明白,当人过度好强、强调独立的同时,也抗拒着与他人形成双向的照护关系,同时也抗拒着承认这样一个事实——人的肉身以及精神存在着的脆弱。

当你去医院的产房,你会看到,出生时每个人的皮肤都那么薄,身体都那么软,仿佛一不小心就要碎了,生育时女性的身体也都那么虚弱,为了降临一个新生命,母婴共同使尽了身体里所有的力量,无论我们面前站着的某个成年人看起来多强悍、权威、冷酷、理智、勇敢,TA都曾从脆弱中来,都经过一段漫长的依偎着照护者的柔弱时光。如果不承认这种起源性的脆弱,接着,人就不承认内心对依赖、被爱、被照护的需要,即便依赖、被爱、被照护的事实正在发生着。一些老年人被照顾时出现的坏脾气、坏情绪等等就可以得到解释。

生产、育儿、疾病、伤残、衰老、死亡、以及吃喝拉撒屎尿屁这些重复的日常生活,以及文化和自然在人身上产生的冲突,造成的一系列“负面”、分裂、矛盾的情绪、状态。这些都是照护所要面对的生命脆弱的事实。

在脆弱中,我发现了什么呢?

生育经验中,我感觉除了母亲在照护婴儿,看起来无能为力的婴儿也在照护母亲的身心,婴儿吮吸母亲乳房时,会刺激母亲身体产生催产素和缩宫素,促进母亲子宫的复原,和身体恢复。听到婴儿“咕咚咕咚”的吞咽声,吃饱后自然浮现出的满足的微笑,也会激发出母亲的幸福感,且抑制排卵,形成天然的避孕。对于婴儿来说,母乳里的免疫物质,给婴儿柔弱的身体注入抵御病毒的抗体,像个天然金钟罩。一开始哺乳不一定很顺利,但有可能过一段时间,各自的身体就会神奇的达到供需平衡,婴儿需要多少,母亲的身体就产多少。这个联结过程中,双方的身体和心灵都在受益,感受到自身和外界共存而互益的流动,相互激发着生命力。同时,社会再生产、人的再生产这个公共的、政治性工作,正在以最小单位、最私人、最身体性的方式,进行着。

网图

同时,我也看到另外一种情况,如果女性在这过程中,受到社会男性凝视文化的影响,渴望保持青春的身材、不下垂的乳房,或受到精英文化影响,担心事业受损、变得平庸、不再优秀和强大,哺乳的过程就会被打断,母亲和婴儿的身心也就无法从中受益,这部分生命力也得不到激发。社会结构对再生产劳动,匮乏的资源回报影响着人全身心的投入照护,比如薛阿姨一旦照顾家人,就失去了经济基础和家庭地位,以及蓝衣母亲,照护孩子之后,就找不到理想的工作,这些现实,都会动摇人对照护劳动的信心,以及价值判断。

这就是我感受到的,照护劳动本身的益处,以及眼前的社会系统、文化对照护劳动、或人本身的脆弱之间产生的干扰。如果生命起源性的脆弱得不到照护,照护者也得不到应有的帮助和支持,就一定令生存在这种文化里的人恐惧脆弱,照护劳动的价值和权益被削弱,而且照护劳动者的身心负担和压力还在增加。但最终影响的是,社会再生产整个的进程——所有人的身心健康。

近期我月经异常,滴滴答答的来了十几天,导致一次冲突中,我对小朱大发脾气,喊着: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结果她没有生我的气,反而很平静,她说:你做出忍耐、体面、包容的样子才伤人,表达你的真实感受反而没啥,因为我惹你不高兴了,你发脾气很正常也很自然。过了几天,小朱说:其实这么多年,我也要面对自己其实有些嫉妒你的真相,我嫉妒你拥有很细腻的感受力。

从承认嫉妒中,继续追问,因为盯着自己不具备的东西,小朱没意识到自身拥有的能力,已经非常多了,而看不见这些已有的,让她始终让自己处于“我很糟糕、我什么都做不了”的卑微状态。是什么东西、是谁、在什么时候让她一定要全能且优秀的呢?谁让她要占有所有“好”东西?不优秀就没有价值,失去自信?

从承认厌恶中,继续追问,因为我一直在压抑自身需求,时间和精力总被她的需求和问题牵着走,这让我感到消耗,又要求自己符合照护“弱者”的女性主义行为准则,让我始终处于”我怎么做才能真正帮助你?“的虚假自大状态。是什么东西、是谁、在什么时候要求我忽视自身的情绪和需求?不断关注他人的需求?好像关注自己的需求,就是一种叫做自私的“坏”行为?

小朱(左)和我(右),艺术节期间上山给小小的植物魔法阵捡树枝


我想起当时艺术节工作坊有几个参与者表示,自己不能保证完成她们认领的任务,随时可能缺席时,我说:没关系,我可以承受最后什么也没做出来的结果。但其实我害怕滑铁卢,害怕最后什么也没做出来,我很想push大家负起责任,但我假装对结果淡然(要是真淡然也就没问题了)。期间和参与者有两三回沟通上的小冲突,我说我很生气,其实我是很伤心,我以为在集体中只有男性会令人伤心,其实女性也一样。

11月份,我在南京城区发起了第二次抹布神工作坊,从乡村转移到城市,有不少夏天参与过工作坊的成员也来了现场,鑫鑫生活在北京,两次都坐高铁来南京参加,期间住在我家,她大概没想到我私下里情绪会不好,会发脾气,因而和她暗暗产生了一点矛盾,她开玩笑说我有些腹黑,第二天工作坊结束后,几个人留下来聊天,我说:我和你的相处总是有点问题,因为我和你一样,身体里保存了很多家族中的暴力、敏感、愤怒,一些糟糕的东西,对外界有一种过度警觉,但这就是真实存在在身体里的。参与者小黄听完之后,讲了一个经历,她有一回在夜晚的公园发现一种会发光的石头,想捡一些,但她发现要捡到发光的石头,需要自己的影子遮住路灯的光,在阴影中才能看清楚,然后她悟到自身的某些发光点,只能通过面对自己的阴影面来实现。

11月的城市中的抹布神工作坊,左起小黄、邱济芳(和她的孩子)、芷若、小朱、糖糖、艺函、阿元、鑫鑫

参与第九期的鑫鑫,正在做抹布神的身体


每个人都有可能,“不幸”的遗传、承接了不论是家族业力、民族创伤、结构压力、集体记忆的基因,女性主义学者费代里奇曾写道:身体政治表达了这样一种认识,即我们最亲密的、被设想“私人”的经历实际上是与民族国家密切相关的、高度政治性的问题。

当问题、冲突、矛盾出现在我们的身上,急着走开并不明智,反而是这些感受,链接着我们想象不到的世界,如果这些复杂的感受是一扇扇门,走进去,就发现,事实上自己其实一直都和所有人、和这个社会、世界连接在一起,从来没有分离过,人的存在不是孤立的,你被伤害,就是我被伤害。

对鑫鑫说的话放在以前,恐怕没有那么容易说出口,承认自己有很多的缺陷、不足,也需要一些相信他人的能力。脆弱,把人和人链接在一起,能自由的脆弱,自由的联结,。


哪怕是“爱”,稍不留意,成了要求,也会变成一道枷锁



有一次在饭桌上,朋友表达一些“不中听”的言论,我升起愤怒,立刻喝止,没有忍耐,哪怕自己根本没想好要说什么,只一直摆手“别说了,我受不了,我听不了这个,我听不了这个!“我练习相信自己身体的反应,相信环境是安全的,也暴露了“病情”,那一个晚上,桌上的朋友们都在给我“治病”,也确有奇效。

(ps:相信别人很不容易,但也不是没办法练习,只要看到最基本的事实,不管奇门遁甲灵不灵、朋友靠不靠谱,但朋友一个晚上都在向我投注“善意的关注力”)

这时候,再来看一遍16个人为抹布神写的故事中的这些关键词,以及我随之所产生的那些矛盾而分裂的碎片化感受,它们还那么“负面”吗?它们是什么样的东西?是如何产生的?表达着人们哪些未被满足的需要?



很多“正面”的东西,比如坚强、勇敢、智慧、优秀、自律、成就、善良等等,哪怕是照护、爱、生命力这种东西,稍不留意,成了要求,也会变成一道枷锁,变成坏东西,压抑人真实的感受。再正确的价值,哪怕是在“爱”的面前,人也不必为自己的“瑕疵”感到自卑。

艺术节最后一天我感到的对所有人的厌倦,并非代表着我失去爱的能力,事实上很简单,仅仅是我太久没有独处了,不独处我就会烦躁,忙了两个月也累,人身心上烦躁和累的时候,想远离人群是自然的反应,和爱的能力没有关系,我只是需要顺应身体的需要,好好休息一场。对抹布上油腻混杂的气味感到难闻,感到排斥照护劳动,觉得自己的工作或许也起不了什么作用,这些沮丧感,在眼前不重视照护劳动的社会环境中出现,也是非常自然的,没有关系。整个社会对爱的学习,爱的实践,本来就充满了无限未知的挑战。

有很多很多人披着成人的外衣,内心却没有完成爱的学习,也许倒要像婴儿学习,能跟随自己的身心需要,饿了就要吃,吃饱了就不吃了,满足了,就不再有无限的欲望,更不会把欲望当成需要,疼了就要哭,哭完就没事了,接着就玩耍。小孩的身心得到充分照护后的共情、成长、自律的能力相当令人惊叹。

大概艺术节结束两个月后,参与者Yinying第一次回来工作室,聊了七个小时,讲她这两个月的状态变化,她说这段时间经常莫名其妙的哭,但也不是伤心,好像灵魂上受到了冲击,心碎了,身体上也产生了变化,好像失恋,又比失恋的后劲很大,一边说她还一边摸着后脑勺的位置,说:感觉头脑里关于爱的那个部分被刺激到了,所以这段时间她一直在“重组升级”自己。我也感觉整个人碎了一遍,这种碎的感觉让这篇回顾写了三个月。

第七期缝抹布的yinying(左)、麦子(右)


参与者小黄,前段时间说她整个艺术节的参与都凭着感觉,其实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对照护、或女性主义也不太了解,但一直这么走下来,最后一天一个时刻,她突然才有所领悟——原来神的苦难,人背负着,对神去魅了。


第一期小黄第一个主动搭讪村民奶奶,并进入奶奶家得到两根黄瓜

艺术节期间在城区约饭讨论进度,小黄(中)、芷若(右)

艺术节后小黄的朋友圈截图


回到文章开头给我奇门遁甲算卦的潘姓男子的那个问题——你真的相信抹布神吗?

这对我而言,变成了另外一个有些实际的问题——你真的相信脆弱的感受、照护劳动本身,其实是对人的身心健康、对我们共同生活着的世界有无限益处、和未可知的创造力的东西吗?

如果这就是事实,我为什么不相信呢?

是的,这是事实。



徐艺函
2024.9.1—2024.12.4



END


这是上篇↓
艺术节之后 |  如果让这些女性了解到更多性别文化,她们“清醒”了,但是我们又帮不了她改变现状怎么办?


谢谢每一位为抹布神付出过劳动的每一双手
 


 

徐艺函工作室
独立创作人,工作与生活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