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 宝 太 懂 事 了 , 知 道 妈 妈 不 想 要 Ta , Ta 就 自 己 走 了”

文摘   小说   2024-09-04 21:42   江苏  


《Walking Into Ocean》,瓷板、釉料,2017,徐艺函



“我的作品,都是基于一个简单的愿望,那就是让人们意识到他们周围的一切,而这不仅是物质上的环境,也包括了人们的心理世界”



这篇文章节选了一段最近的书写练习,大约4000字:





上睡觉时,男人说起要孩子的事情,说他父母天天在家里催他,耳朵都磨平了,后来他也觉得赞成父母的意见,他们年龄大了,母亲快60岁了,他们想早点抱孙子,人之常情,而且早些要孩子,趁着他们年轻还可以帮忙。我执拗不过他,“我暂时不想生孩子“这个理由,就好像”我暂时不想结婚“一样,力量十分微小,不值得当一回事,我的意见和想法怎么能比生活的实际效率、以及照顾到家人的感受更重、更实、更硬呢?我说服不了他,只好给他一个期限,暂做缓冲,我说,你只要减肥掉30斤,我就生孩子。

 

 

男人差不多恢复到可以拄着拐杖走路时,回了家,这个时候仿佛比之前还要再胖一些,我父亲给他配了一些中药,帮助他断掉的跟腱更快恢复。他已经快三个月没上班,在家里呆着的时间多了,他也更多的提要孩子的事情,性事时,不愿意带安全套,我开始在过程中保持清醒,不能投入,以便要求他做安全措施。我记得也许有两次或者更多,性事时,我怀疑他刻意没有戴牢安全套,让我非常警觉,结束后立刻起来去用浴室冲洗下半身,花很长时间,用手指抠干净那些滑滑的液体。回来之后跟他发火,并逐渐拒绝他,他却越来越想要,我不知道他是因为想要孩子,还是闲的空虚,也许都有。后来有一次,他在高潮喷射的那一刻,说自己忍不住了。但是即使在黑暗中,我也感觉到他的一丝狡黠的停顿,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这样想,还是我长期警觉而过于敏感,我怀疑他想制造这种很想控制、但控制不了的、不经意射进去的效果,这样他就没有责任了,谁能在高潮的时候完全控制住自己呢,也就不用再去兑现减肥的约定,就达到目的。

 

 

 

一个月后,男人恢复上班,朋友W来南京看展,顺便看我,正值元旦,我一直没来月经,我感觉不太妙,在药店买了早孕测纸自测,显示两条红线,我赶去医院妇科检查确认,医生让我躺在床上,用一个阳具一样的探测仪插进我的身体里拍照,最后的结果是确定怀孕45天,我一时间有些懵,但是没有告诉男人,我告诉了W,他恭喜我,那天我们还是按照计划去一个很远的美术馆看展,他一路上都在照顾我,保护我不被撞到,好像我很容易碎,他说这个展览很重要,艺术家也很好,但是我没有心情看。从美术馆出来之后,我们在附近散步,这是一个设计的非常现代的建筑园区,有一个建筑好像希腊的露天古剧场,有很多弧形阶梯,从高处延伸向下,我在上面跳着走,我想也许我希望这个行为,能够带来什么奇迹,让我摆脱包里那张检测报告,以及之后的命运,W吓得赶紧制止我,我刚跳了两下,他就用力扶着我的胳膊,不让我继续了。

 

 

回去之后,我把检查报告给男人看,他很兴奋,但是接着,当晚睡觉之前我发现自己流血了,男人立刻穿衣服带我去妇产医院急诊检查,医生说我先兆流产,开了保胎药给我。医生叫我回去躺着不要动,如果还是流血,明天再来检查。第二天即使躺着,我还是一直流血,好像平时来月经那样。到了下午,我上了一趟厕所准备换卫生巾,坐到马桶上之后,我感觉下身流出来了一个大大的整的血块,我怀疑这就是胚胎。我让男人带我去医院,我被裹着厚厚的衣服,带着帽子和围巾,怕受风,验完血之后,医生拿着报告单,看着上面的数据,说已经自然流产了,而且很幸运,流的很干净,不需要二次刮宫。那么一团血块应该就是流出的胚胎。医生接着嘱咐要像一般产妇生完孩子一样,仔细坐月子,不然以后会落下病根,不碰凉东西,尽量躺着,身体会继续排恶露,一个月后再出门。我、男人、W站在医院大厅,男人在一边抽烟,考虑怎么和家人说这件事,并且他想让他母亲来照顾我的月子,我觉得他很是为难,不知如何跟家人开口,这是父母期待已久的事,但又是这样打破期待的结果。

 

突然,他流出泪来,转过头来,对我一边擦泪,一边说:

“宝宝太可怜了,宝宝太懂事了,知道妈妈不想要Ta,Ta就自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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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啪“的一声,用键盘敲完男人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双引号时,电脑旁的闹钟上显示为2024225日晚11点半,我感觉今天的书写任务可以告一段落。本来写到九点半的时候我有些累了,想回家看部电影,但最后还是继续写了下去。我们知道,当人走在一片无人踏足过的山林之中,每一步都是新鲜而冒险的,而走进自己烂熟于心的记忆中,也同样是一场新鲜的冒险。在这次书写中,我游走在自己的记忆中,不知道将会去到哪里,也不知道将会发现些什么。

 

 

我关上工作室的台灯和取暖炉,锁上门,走了一小段路,今年二月底气温还很低,地面上湿漉漉,前两天下的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屋檐还滴滴答答的落水。我在想刚刚写完的那一段,是否还有未言尽的东西,这一段我写的非常快,好像拿着一个扫描仪均匀的把那段记忆扫了一遍。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在刻意和那段记忆保持距离。我进了家门,立刻进卧室脱衣服,打开浴室水龙头,等水冒出热气充满整个浴室之后,走进莲蓬头洒下的水流中,我喜欢稍微烫一些的水,在水落下接触到皮肤的那个时刻,会有一点灼烧感。当时,我看到身体里流出那一团大大的整血块时,到底是不是坐在马桶上的时候才掉出来的?也许它应该是先掉在还粘在内裤上的、吸满了血的红色夜用卫生巾上,这一团血块因为粘稠、大,而无法被卫生巾的棉布吸收,就像一块血色的果冻一样晃晃的躺在卫生巾的表面。或许是我从床上起身去厕所的路上,感觉到有一个大块的东西从阴道“咕噜”掉出来了,就好像如果我不让自己的身体直立起来的话,它就会好好待在肚子里,不会掉出来。



我当时应该是有——也不记清了——观察过这团血块几秒钟。当时我没有去想它是一个小小的生命,一个人最初始的状态,我只觉得它是一团血块。这样一颗小小圆圆的、带着厚厚血块保护着的小东西。如果它没有掉出来,它有可能拓展出一个近100年的生命时间,它可能会有一个具体的脸和身体,也会有自己的性格,可能也会有一些奇怪的癖好,比如喜欢在喝饮料的时候咬吸管,或是说话时喜欢配合直直的手势,有一些琐碎的烦恼、或是未知的奇特经历,和每个普通人一样。

 

 

真的是我在那个美术馆门前、希腊古剧场一样的台阶上跳了几下,而导致的事故吗?我也怀疑是男人吃的中药里有什么导致流产的一味药材,比如清宫剧里讲的麝香。或是,更有可能的原因,因为感觉到男人狡猾的直接射精,我迅速推开他去浴室冲洗,所以精子在子宫里着床并不充分。那时候我们认识一些渴望要孩子的夫妻,他们得到的经验是,妻子需要刻意在射完精之后把屁股抬高,垫两个枕头什么的,让身体形成一个梯形,好让精子顺着地心引力流向子宫,这样才能保证怀孕,而我显然没有这样做。

 

 

我不知道男人在说出那句痛心疾首的话时,他感受到了什么?他是在心疼这个生命吗?他真的心疼生命吗?他理解的生命是什么?他看到那个血块的样子了吗?他浑身虚脱流血流汗、内衣内裤都黏在身上了吗?他的腹部疼痛了吗?为什么他反而更理解了一团血块所代表的东西?他是通过什么样的感知、理解到“宝宝”的懂事和可怜?进而什么时候、被谁、赋予了什么权力,能够为“宝宝”代言,把自然流产归咎于是妈妈不想要ta?而不是爸爸强迫要ta?是强迫ta?还是强迫我?

 

 

当时,我没说出话来,除了浑身虚脱无力、流着血,我没有别的感受。我还没有力气共情这一团血块,或者说我拒绝共情这一团血块,拒绝想象。看起来,仿佛我默许了男人的话。我看着他的脸,努力理解他这句话背后的情感,他真的流出泪来了,脸红红的,这眼泪是真的,模糊了他因长期带隐形眼镜而有些浑浊的眼睛,他的眼睫毛因为湿漉漉的,而有几根粘在眼球上。男人比我会流泪,男人母亲也很会流泪,她会对着电视剧一直流泪,说着往事也会流出泪,我觉得她们两个人的情感比我丰富,他们会因为单纯的想念亲人而流泪。有一次,男人回乡下老家,仅仅是经过他去世的外婆、曾住过的屋子,就控制不止的流泪,看起来感情非常的深厚,这种深厚的感情,当时我从自己身上,找不到相对应的情感经历去理解。所以他真的可以对一团血块感受到情感,而我感受不到吗?

 

 

我现在已经是一个6岁孩子的母亲,第二团血块在我身体里长成了一个人。

 

如果有灵魂存在的话,第一团血块,应该也已经重新投胎,如果生命之间有宿命牵绊的话,那么ta可能会以别的方式出现在我的附近,一根挂在我家门口的藤蔓、或是我生活中的另一个人。这是一个,以男人“不经意”、“没忍住”的射精,这样随便的、未经我的同意的开始,以没有任何深意、或情感的这么一射,构建起来的牵绊,好像蒙眼的丘比特射出的一支箭。它在我的生命中,增加了一个“缺口”,以便于提示我那里曾经存在过一个未知生命的——一团果冻一样的血块。ta的出现,ta的离开,并非出自我的意愿,所以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突然强加来的缺憾,还从男人那里领取了一份“未尽母职的控诉”。

 

ta曾存在过,这件事,无论留下是缺憾还是控诉,对我来说是一份重量,这一段文字作为容器,帮我分担了这份重量。








“我的作品,都是基于一个简单的愿望,那就是让人们意识到他们周围的一切,而这不仅是物质上的环境,也包括了人们的心理世界,作为艺术家,我维护着自己作品的完整性,也保持着一份强烈而清晰的洞察力,艺术是,也应该是,一种个人行为,愿意去诉说一些新颖的、不为人知的主题,正是通过那种非凡的、私人的视角,把一个人内心所见的东西公之于众,,而这些创作,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上,形成了我们对于“我是谁”的定义,也解释了“我们为何会这样”,这不仅是我们与同代人之间的对话,也是与历史和未来的对话,我们每个个体也许都被短暂的人生所限,但我们仍然有能力将它延长,使之远超过生命的极限,我们都是一种集体意识的一部分,通过我们的作品、影像、思维和写作,而彼此相互关联,我们对下一代诉说着,我们是谁,我们曾经是谁,并可能的话,乐观的推断,我们将是谁。——林璎”




 


徐艺函工作室
独立创作人,工作与生活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