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6日开始,起风了社区在南京东郊的桦墅村发起了以“照护”为主题的工作坊,因为现存的社会和文化,没有给到这些包含巨大创造力的照护劳动合情合理的重视,于是工作坊招募了女性为主的参与者和村庄里的女性一起共同创造一个节日,尝试把照护劳动从私人空间拉到公共空间中,在村庄中、在广阔天地中,一起看见和庆祝照护劳动的存在。
本文是艺术节工作坊中期组织的的线上会议记录,主题关于“女性、照护劳动与生命力”,我们邀请了学者柯倩婷、项飙,还有全职照护者薛凤玲、井丽丽、张友美一起参与了我们这次的中期汇报,和工作坊的参与者一起讨论有关照护的话题。
参与本次对谈的参与者有艺术节参与者(以首字母排序)_
高璐璐、黄吾璇、姜馨楠、孙梦莹、Yinying、芷若
全职照护者_
薛凤玲(初中毕业,曾因农村户籍问题无法当兵。婚前在采石场工作,婚后全职带孩子2年,服装厂女工10年,电子厂女工小组长10年。现辞职在家照顾孙子,并在附近从事家政,居于南京桦墅村)
井丽丽(初中毕业,曾在深圳某灯饰公司从事质检员5年,婚后一边带孩子,一边协助丈夫跑运输,也陆续从事过快递分拣、销售、服务员等。现居于南京桦墅村附近的小区)
张友美(做了十几年的家庭主妇,现居于南京桦墅村附近的小区)
学者嘉宾_
柯倩婷(中山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从事当代英语文学,性别文化研究)
项飙( 德国马克斯·普朗克社会人类学研究所所长)
发起人_徐艺函
编辑整理_朱璟茗
看见具体情境下的女性照护者
艺术节工作坊行动的地点桦墅村,位于南京东郊,在南京和镇江句容宝华镇的边缘。是个已经被旅游开发过的村庄,这里除了村民还有游客,以及租房做生意的外地人,每到周末会有南京和宝华的游客过来游玩。
工作坊期间,在持续的观察走访中,参与者们发现这里虽然接受了商业化改造,也保留了乡村淳朴的一面。Yinying觉得这里像是一个有意思的「场景拼贴」。芷若在和村民的相处过程中发现村庄的形象越发立体丰富,而这种立体则直接体现了他们的经济差异。对于当地农民来讲,农村的社保很低,务农也无法提供稳定的收入,所以会期待城市化和经济发展可以带动乡村旅游,多挣点钱,让日子过好一点,也有很多村民会去周边的商场或者工厂工作。这让高璐璐意识到,自己经常在城市商场里擦肩而过劳动者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这里的大部分村民都很愿意聊天,邀请你去他家,有些可能是出于做生意的需要,但总的来讲还是热情和敞开的。村里从事家庭照护劳动的阿姨们很多是文盲,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没有机会接受教育,参与者们认为很多女性从生下来开始就被安排进了一个角色,从事照护其实是不得已、没有选择的。如果有选择,她们还是愿意去做更重要的工作。在和村民阿姨交谈的过程中,姜馨楠意识到,「只需要让她们了解我们,而不是像个采访者一样不断询问她们,她们就会有说不完的话头。阿姨们总会自然地流露出关心,像妈妈一样」。
黄吾璇在活动期间发现,激发周边青年人对女性处境或女性主义关注的的原因,除了时代变化,更多是出于对自身家庭处境的审视,这种家庭处境也可以说是当下一个女性社会现实处境的一个缩影。孙梦莹则反思了自己家庭内部的劳动分工,对于在自己家里的其他成员来说,家务是可见的单项劳动,只需要好好完成任务。但妈妈和小姨则是随时关注家中的情况,是统筹者。比如清理灶台、洗锅盖、一些边边角角的卫生,家里的卫生纸用完该换了等等。这些都是不被看见的劳动,也很消耗时间精力,但做这些让她们对家有了掌控感。
徐艺函:薛阿姨、丽丽和友美,你们做家务、照护经验和大家说的有差距吗?生育孩子、照护老人的时候,经历过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
井丽丽:照顾孩子的过程没有人帮助,孩子出生之后基本都是我自己带的,我那时刚搬到南京这个城市,婆婆和我妈都不在。我主要是自己摸索,询问隔壁邻居的长辈,或者和同龄的妈妈一起学习。然后孩子生病的时候老公在外地跑货运,身边也没有人。我就是抱着他去医院,然后咨询医生护士,一步一步摸索过来了。丈夫回来之后还会埋怨你怎么把孩子带生病了,那段时间我还是挺抑郁的。
张友美:在我家里,你照顾我我照顾你是很正常事情,我们家老的对小的是无私的,小的对老的也是。就说我生孩子吧,一个产房装不下我们家的人,家里只要是能动的,都跑产房去了。然后孩子出来了,男的弄小孩,女的全都围着我,给我擦汗给我喝水,还有人问累不累。一直等到小孩满月,老人都会教你怎么给小孩洗澡、怎么抱怎么喂奶,一点点给你讲。家里的卫生都不用我搞,都是老人就搞好了,吃的喝的啥也不用我们操心。所以说你说他们对我这么好,那他们老了,我能不对他们好吗?
薛阿姨:我们那时候一家兄弟姐妹好几个,婆婆没有多余的精力给你照顾小孩。我老公在城里面做木工,交通和通讯都不太发达。那时候小孩生病了,只得自己一个人带他进城看病,像我们农村人到城里面,路都不知道怎么走,交通也不是太方便。于是上了车,小孩在车子上一直哭,我也在车子上面哭,一是看小孩哭心疼,也是哭自己找不到儿童医院。那时候我觉得人外面还是好人多,有人很热心的,看到你哭就会告诉你,坐几路车在哪里下车了,下车再坐几路车,那边就是车站,然后还有好心人把我送到车站去。后来我就回了娘家,我的父母一边种田一边帮我带孩子。在那个年代,我父母本身就是农民,生活也不富裕,却愿意放下手中的活来帮我,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我很感激。
第一天活动现场
照护者需要怎样的关怀?
徐艺函:照护劳动中一般会出现哪些情绪?出现情绪问题,与家人发生矛盾和冲突时,怎么处理关系?
井丽丽:一开始我消化不了情绪。因为他总是指责我挑我的刺,说你怎么连个家务都做不好,“你做的什么饭!”,然后我也没惯着他,直接把筷子摔在桌子上。我们家各种各样的碗都有一个豁口,就是我之前做家务的时候有情绪,就不一个个洗,而是用一个刷子或者抹布放在水里面搅,搅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冲到干净为止。
后来意识到总这样对着干好像很影响家庭氛围,整天鸡飞狗跳对孩子不好。我学习了一些家庭教育和心理学,变换了一种方式策略。后来他再说我做得不好,比如马桶有污渍,我就说:哎其实我也不太会,要不你演示一遍给我看吧。然后他就去刷,我过去一看说:哇!刷特别干净,我要向你学习。慢慢他对待你的态度就会变化,但我更想让他参与进来。有一段时间我就出去工作了,想试试看我不在家里会怎么样?结果老公发现家庭缺少我非常不行,只得承认我很重要,后来我们会分配一下家务劳动,他现在修灯管、冰箱、洗衣机什么的都很主动,他如果还指责我,我会提醒他:你是不是又犯毛病了。现在家里大家很主动做家务,孩子也学会做饭洗碗了。
薛凤玲:我本来也是有工作的,后来家里面添了孙子,我就辞职回来带孙子。媳妇上班了,带孙子的工作就落到我一个人身上了。至于家务,我一边认真地做家务,一边认真地在跟他们抱怨,天天就做这些家务活,其实心里还是不太平衡的。但是不平衡归不平衡,做还是要做。
项飙:「一边认真地做家务,一边认真地抱怨」,这个说法非常有意思,具体是一种怎样的情况呢?
薛凤玲:因为我不干就没人来干,非得要等着我来。就算我临时有事出去了,晚上回来,发现吃的那个碗、筷子,还放在那个地方等我来收拾,那我就一边认真地给他忙得干干净净的,一边也在认真地抱怨。也没想过像丽丽一样让老公来一起干。你做家务不像上班,今天感冒了我跟领导请个假就好了。做家务我觉得就不可以,只要能爬得起来都要去干,不然会因为我个人的原因影响他们的正常生活。一定要说生命力,这可能就是了吧。
徐艺函:很多女性抱怨是因为这部分劳动需要花很多时间精力,却没有经济报酬,也无法割舍。很多人会说你做家务那么累,干脆别做不就完了,但怎么可能谁都不做?最后总有人做。很多时候看到孩子自闭症,或者是残疾、绝症,就是一个长辈的女性在那管这个孩子,我们村里就有一个这样的自闭症孩子。不是说是男性不做,而是大部分的情况下是一个女性在做。最后为家庭、为弱者生命去托底的,为什么通常都是一个女性?这种兜底的生命和能量是值得去展开和描述的。许倬云的太太曼丽曾经拥有很好的学习机会,但是想到自己离开后,父子两人将生活得非常困难,她只能先放弃学习的机会,去照顾他们父子。这种无私奉献的精神,好像只能在照护者身上看到。
薛阿姨、丽丽和友美在活动现场
柯倩婷:之前我跟自闭症儿童还有唐氏儿童的家长一起做活动,发现绝大部分就是妈妈已经离婚了,男的走了。一个方面是女人具有母性,这个孩子是她生出来的,彼此已经有了很多关联,很多东西是她切身体验的。另一个方面,男人被培养成价值取向更加向外,他离开可以另娶一个老婆再生孩子,会把需要照顾的人交给别人去照顾,他出去工作,这样更容易获得成就感。
所以现实中大多是女性在兜底,可女性在兜底的过程中能获得哪些支持?一些唐氏儿、脑瘫儿的妈妈,一直照顾别人,完全没有社交,非常困难。当时我们跟中大政务学院做政策研究的人一起,希望广东省的民政部出台一些政策,看到这些已经被离异的全职照护的妈妈,倡导社会对照护者的照护。她们需要有社工给到一些帮助,需要有人偶尔帮他带下孩子。现在她们是全都靠自己消化,没有公共的支持。
但我们不是歌颂兜底的女性伟大,否则又陷入了“歌颂牺牲,继续牺牲”的循环里。人就是一个肉身,是有限度的,24小时不眠不休会被压垮的,她真的需要有人搭一把手,如果没有亲戚朋友帮忙就需要社会,这个时候就能体现出这个社会的价值取向。
所以我们还是不要把照护浪漫化,人都会在劳作中获得生命力,其实文学作品中从不缺乏照料到每一个人并且生命力丰沛的女性形象,比如《飘》里的黑人女仆,莫言《丰乳肥臀》里面的上官太太,生养十个孩子,活到100岁。照护中会产生一些创造力,一些新的方法,但事实上照护依然是重复性的劳动。
强调照护的创造力容易演变成照护的过度精细化。疫情期间有一个女性告诉我,她会根据家里每个人的需求搭配饮食,吃完饭还要把水果切好送到孩子和老公的书房,水果要摆盘,插花也要讲究艺术,看起来就是一种生活的创造。如果哪天自己不在家,她还会非常担心和愧疚。结果到期疫情期间,她就崩溃了,因为发现儿子和老公虽然每天都在家里,却对她的工作视若无睹,并不感激。
其次照护者面对的问题其实是孤立,见不得到自己照料的对象之外的其他人,你的生活里只有你和被你照料的人。你的工作是满足别人的需求,你的需求根本不重要,于是看不到自己的价值,容易感到自己卑微,没有成就感。如果是专职住家月嫂,虽然工资很高,但是24小时待命,没有个人生活,也没有保险,随时失业,更有被户主性骚扰和暴力的风险,社会其实没有看到这些。
井丽丽:我觉得一个女性在家庭中承担照顾劳动或家务,另一半一定要给她支持,至少是情绪上的理解。社区也需要给全职妈妈一个社交的空间,她们需要同社会接轨,不然就脱节了,我自己全职带孩子那几年就是这样,非常崩溃。后来我会开车了,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不上班的话每周都会开车到附近转转,不然感觉在家里像坐牢,难受得不行。我最近身体出了问题,意识到只有先照顾好自己,才能照顾别人。
徐艺函:我之前也全职带过孩子,就像大部分新手妈妈一样不了解育儿知识,而是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要照顾孩子的人。我觉得社区对这些应该有一些支持,实在没有,我就只能自己去建立附近的社群,哪怕聊聊天、帮忙相互看一下孩子也好,这就是我做「起风了社区」的原因。
徐艺函在申请项目期间画的「照护者漫画」
人需要在各种相互关系里面「相互折磨」
徐艺函:网络上对从事家务劳动的已婚女性的贬低语言,比如觉得这是一种愚蠢,甚至用「婚驴」来形容他们,当然「婚驴」属于比较恶劣的情况,但是它里面反映了年轻人对传统性别角色的犹豫和恐惧。现在大家都不愿意结婚,连恋爱都不太愿意谈,更不用说生孩子。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其实都是有一种不愿意在关系当中吃亏的状态。即便一些年轻人认可照护的价值,谈论起照护也头头是道,但依然很抗拒进入关系中,进入具体的劳动场景中。我们刚刚讲到很多女性这种全方位系统的照护工作,都是在关系当中发挥出来的,但是很多人不愿意再进入关系当中了。
柯倩婷:女性主义讨论家务分工讨论了几十年,一直努力追求家务劳动的分工平等,比如80年代女权主义者争取家务劳动权利的时候说,我在家里做这些家务一分钱不值常被贬低,可是我去隔壁做这个工作就能有收入。但这很难,社会不可能一下子达到完美,需要一边革命,一边拼命,需要智慧的改良。
大家有没有意识到,自己从小到大受过很多照料,我们不断需要人照料,也需要照料人,背后的逻辑是人与人是有相互联系的,没有人是独立存在的。但是当代年轻人有一种错觉,认为自己可以完全独立——反正我有电饭煲、洗衣机、外卖,以后也有养老院,所以我不需要关系,也懒得去处理关系。但人需要在各种相互关系里面「相互折磨」。
还有一个感悟是,不去照顾别人的人,也不会照顾自己的身体、心理和身边很多的事情。我有一次在国外参加环保组织的讨论,有一句话对我触动很大:如果连自己吃饭的碗也不洗,房间也不收拾,你怎么去出去叫工厂排污要环保?换成中国话就很简单: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现在一些观念就是:家务劳动依然不平等,劳动分工有问题,一切都该由社会解决。所以大家干脆不进入到关系里面去了,但真相其实不是这样。你不愿意进入关系,你却想追求平等的分工和平等的关系,那就相当于你一直站在游泳池边,如果不进去扑腾一下,就永远学不会游泳。
徐艺函:女性的行动是希望把人拉回家庭里,重视家庭的生活,重视人和人的关系。
项飙:我觉得在真实生活里面,不是「进入」一段关系,而是「开始建立」一段关系,一步一步慢慢「形成」关系。「进入」一段关系听起来像一个填空题,仿佛关系里什么都设置好了,主要把你的名字填上去。一段关系的流动空间可能比大家想象的可能要大,像刚才丽丽讲的,她会通过改变自己和家人的相处方式,改善和家人的关系。
另一方面,我觉得是年轻人感到主流话语体系的压抑,反应是彻底的抛弃和反对,用骂人的方式表达,觉得身在其中的人都是敌人,属于一种矫枉过正。比如他明明看到自己妈妈辛苦一辈子,过得很不高兴,然后转头看见大家都在歌颂母性伟大。这说明了主流话语的僵化,又同时将照护涂抹上道德神圣化的色彩。很多青少年的心理压力很大甚至抑郁自杀,也是因为家长对他投注了百分百的关注,接近于跟踪和监视,也就是柯老师所说的「照护精细化」。这对照护他的家长来讲是牺牲和奉献,但对他来讲压力很大,也因此产生强烈的逆反和逃避。
所以网络讨论中产生的极端分裂,更多的是反映我们理论或者语言上的匮乏,我们作为研究者,没有提供准确的语言进行更精细的描述。未来因为老龄化,照护的匮乏会成为一个问题,我觉得可以多一些像今天这样的互动,把大家实际的照护经验讲出来,让我们找到好的语言,把它变成一个可以面对和处理的生命过程,而不是一个可怕的任务,或者自我牺牲的姿态。
热身活动:身体编织
当你说得丰富多彩的时候,别人就成了外行
徐艺函:想知道丽丽、薛阿姨和友美参与艺术节活动时的感受?
薛凤玲:艺函喊我来参加这个活动的时候,我一开始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也没得文化。来了听到大家讲的话,一瞬间觉得我的工作还是很伟大的,没想到在年轻人里面,我的工作付出还是蛮重要的。
张友美:第一次来「起风了社区」其实是抱着一种好奇,先是去了读书写作的活动,我喜欢读书,虽然不认识几个字,但心里挺开心的。又接连去了几次艺术节活动,首先感觉到大家都很年轻,语言组织能力都比较强,逻辑思维清晰了,太厉害了,我比较羡慕。就感觉到自己说也说不好讲也讲不出来。就感觉到他们是在天上的那种,然后一下子来到人间了,被我碰到了,特别兴奋的那种感觉,感觉慢慢跟他们接触,也许慢慢的也会变得好一点,也会变得会说话一点。
项飙:我注意到友美说,羡慕年轻人的语言表达能力,希望自己也能更会表达。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对于你来说觉得语言表达能力很重要?
张友美:我跟我儿子他们一起看电视,经常看到一个有趣的情节,自己叽里呱啦说了半天,我儿子会说:你在讲啥啊,不就是这个嘛!一两个字就给我概括了,显得我特别没有文化。
朱璟茗:我们其实很喜欢听友美讲话,特别有画面感,包括你在写作工作坊写的诗,也能让人看到你的情绪状态。很多人擅长使用高度概括性的文字,这往往缺少血肉,会隐匿掉很多珍贵的细节。所以觉得你的表达能力其实很好,只是不是主流意义上的好,你的不自信可能因为你的孩子不认可你。
项飙:有时候少说和多说,其中有权力的关系。友美虽然会感到有委屈或者挫折,但我看到这里有一个很强的能量,尽管你会天然认为自己文化水平低,但并不会不说话,或者会学习那套简明的说话方式,你依然会用自己的方式对故事情节进行评论。矛盾在于,你没有完全的去服从那个结构,内心深处认可自己的价值,只是没有人听到。我觉得你不用学习怎么样能够精炼地概括,你应该去想我怎么把我这个长篇大论讲的更长一点,艺函也可以再开展一个这样的工作坊。
照护劳动往往与私人的交流性强,与公共的交流性弱。我们不能按照经济的价值与比照照护的价值,前者的衡量标准是结果,照护者需要言说的是过程。就像你拿一瓶水推开一个门,看见满眼的干裂的土地裂缝等着你去补,补完又仿佛什么也没做。因为社会没有造出这一套语言来给他,所以是很难言说的。
徐艺函:其实在活动过程中,很多参与者都观察到,女性照护者总的来说不太愿意说话,更多是默默劳动,问什么说什么,Yinying发现一些阿姨在有男性家庭成员在场的情况下,会减少跟陌生人说话。似乎照护劳动很难主动言说和表达, 不管是在乡村还是在城市里面,照顾家庭的女性难以获得家庭的话语权。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女性做了大部分照护工作,但很少公共的表达自己的经验,相对地更默默无闻,不被家人和社会看见。女性应如何发声?
柯倩婷:我们需要情绪的表达,需要把我感受到的直直白白地说出来。那么除了直接表达之外,女性还继续学习更准确更多维度地来表达自己
照护工作确实很少有人说,但其实是可以说的,比如凯博文写的《照护》。开个玩笑说,凯博文照料老婆十年,就可以出书了,女性做了三十年照料的工作,别人还是可以给她指指点点。女人在照料的工作里面,她有什么感觉,怎么付出,有什么有创造性的做法?这些都应该说出来和写出来,多说多写就不容易被别人否定了。因为当你说得丰富多彩的时候,别人就成了外行。其实妇女要讲起自己照顾中的方方面面,是讲不完的,而你们的艺术节工作坊也是一种很好的日常讨论形式。
大部分人不了解照护,都是觉得很可怕,又脏又惨,不愿意从事这方面的劳动。事实上这里面是有很多个层面,而当照护者去讲出来,便是最好的职业培训,是最好的是让人们了解这个工作本身的方法,也是最好的促进公共服务的方法。否则公共服务根本不知道照护群体和被照护的群体需要什么,这些是很细致入微的东西,根本不是一拍脑袋想出来的。
照护作为人类的未来
徐艺函:照护者直接用身体照顾另外一个身体及身体周围的环境,其实跟生命本身有非常大的关联。照护者面对的通常是社会边缘、非主要劳动力的一群人,会跟社会公共资源脱节。因此照护者是边缘人士跟社会主流的一个连接点,其实是非常了解大家作为人,需要什么样的公共环境,才能够更好地共同生活。从照护上获得的经验和创造力,可以用于公共空间的建设和公共事务的处理上,但目前城市里大部分设计或决策是生产者去做,且大多是男性,照顾者的视角是缺失的,Ta们的能量没有被发挥出来,就像肥沃的土壤还没有长出东西。所以我做这个活动的时候,也有一个小小的私心。
项飙:我觉得「照护劳动」这个词是不是有一点问题?我个人是觉得他不应该把它叫做劳动,它是比劳动更丰富的一个东西,它就是生活、生命的一部分,但用什么语言去概括更准确?
柯倩婷:我想真正投入去照顾人的时候,能够感受到生命的互动,面对生命的真相。例如说有些人去照顾父母,父母失能了,需要给他擦洗身体,换止尿片。让他就有了一个机会去面对生命本身,肉体的衰老。他需要有能力处理这种场面:父母感到羞耻,他感到尴尬。照护需要复杂的情感处理能力,不仅仅是简单的身体劳作,过程中确实丰富了人的生命。因此这不是一种可轻易替代的琐碎工作,我们需要不断地认识它的价值。
原来大家认为家务就是做饭和搞卫生,那自从有了洗衣机和电饭锅之后,人们觉得家务不也很容易吗?事实上真正的照护工作是感受到周围人的情绪,做整体的规划,比如养孩子不仅只是让他吃饭和上学,还包括安排课余活动,考虑他的营养、健康和睡眠,跟老师联系,跟朋友的孩子和同学的家长维护关系。再比如带孩子出去玩,并不只有带他出去一个行为,其实包括了拿擦汗巾带水,准备东西,跟谁约好去到哪里,教孩子跟别人分享……很多妈妈跟我说,爸爸每次带小孩出门就是状况百出,好不容易出去了,电话却不断地打回来,这个不知道,那个又忘了。就像刚才的一位参与者说,有些人做家务就是把它当做单个的行为,但它其实是一系列的行为。
所以女人做的这种系统思维、多频道工作,这种全方位的策划,是一种情绪劳动、脑力劳动、智慧劳动,一种润物细无声的爱,完全都没有被表达出来。如果说女人都是多任务处理的能手,那也会把这个问题本质化。女人不能垄断了照料的权利,要把这种能耐多多分享给身边的男性,这也是可以发挥很大的能量的地方。
Yinying:如果它不是一个劳动的话,那我们怎么去定义它。我觉得可以用文化来形容照护,它不仅仅是劳动,它里面还有价值观、方法论,还有很多其他各种各样的东西在里面。我们可以把它看成一种暂时还没有被严肃对待的文化吗,还没有人把它形成一种系统的价值观输出,告诉大家我们照顾劳动里面包含哪些东西,比如我们都知道这里面肯定有情感和爱。
很多从事照顾工作,认为照顾工作很重要的人,团结起来去构建一套有完整体系的文化,看能否够打造出可以对外传播的内容,比方做视频或者出版物之类的。把这种照护工作的价值观,以及工作中产生的一些方法论传播出去,它可以被运用在方方面面。
柯倩婷: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框架。可以整合关怀伦理、生态,还有其他一些东西。你刚才说的关怀伦理也是很有现实意义的。现在中国就面临着少子化,还有老龄化的问题,照护即将变成一个极大的负担。那么人如何有尊严地活着?关于什么是人?人应得什么样的生活?这都是很根本的问题,不仅是文化的问题,甚至是哲学的问题。
在关于照护的的分组讨论中,大家开始了即兴创作
如何把伺候人的事儿变成节日?
黄吾璇:相比于关注“女性心理”和女性主义,我更愿意把注意力放在“女性力量”上。人的注意力有限,分心已成习惯,词汇本身又会因为使用者不同而带来差异与混乱。当把注意力放在“女性力量”上时,过往历史中所发生的来自于女性的力量而引发的事件,也许我们会达成实践意义上的共同认可,但愿如此。
具体能在村里做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总会做些什么,刚开始由于对这个地方的陌生以及一种要主动与陌者交流的莫名疑虑,也让我会偶尔陷入负面情绪之中,但是幸亏有其他伙伴们,看见大家都在为难以预知的艺术节做着当下力所能及的事情,这本身已是一种胜利或鼓励。所以只能提醒自己“抱持无知”“行动为一”的念头,去靠近一个又一个村民,展开一场又一场略显尴尬的交流。要真诚,这是我最大的感受,同时不怕冷漠地回应。若真要说希望做的,只希望自己接下来继续参与,继续行动,直到艺术节落幕。
姜馨楠:传统的庆典具有浓重祭祀色彩,需要神圣与献祭,比如屠宰大量牛羊大摆宴席,或者割下猪头以供奉神明祈求庇佑和来年丰收。但在筹划庆祝照护劳动的节日的过程中,我们不需要神明的寄托或者极大的排场,而是朴素地就地取材、制作、连结与创造。我们把在生产劳动的庆典中原本投向神明的目光转移到具体的这些从事照护劳动的妇女身上,并且这一目光从仰视的和祈愿的变成了平视的、共情的与感激的。
我认为参加这次艺术节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对于照护劳动有着价值共识的我们,或者说还并不在社会价值观中占据主流的我们,进行这样一次基于少数者的共识的联合与行动是十分有意义的。我并没有设想自己通过这次活动会获得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可以说这个联合与行动本身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因为很多关于女性、关于照护的命题哪怕在理论中被辩论证实一万遍,也不及你抱着这样的信念行动来得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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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线上讨论之后,我们都感觉到「照护」、「关怀」、「护理」这些都不能充分形容照护者在劳动中所发生的那一整套身心运作的系统过程,这是有关爱的劳动。如果「照护」是一种文化,那是一种怎么样的文化呢?把什么视为生活的价值呢?
这个问题,就交给每个人自己回答吧,这场行动是我们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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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工作坊还剩两期,欢迎你来空降参与,时间如下↓
第九期(8月11日):节日物料、场地、空间准备
第十期(8月17-18日):抹布神的诞生礼
工作坊时间
每周日14:00 — 20:00
(工作室周四—周日开放,此期间皆可进村联结)
地点
南京市栖霞区西岗街道桦墅村周冲35号
(百度/高德地图导航:徐艺函工作室)
节日的几个要素
来了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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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降成员参与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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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用:免费 (本次工作坊由“未来星社区资助计划”资助)
*2023年,北京星巴克公益基金会携手恩派公益共同发起“未来星社区资助计划”。该项目关注社区,策略性地聚焦女性友好、残障友好、动物友好和老龄友好四大领域,全力支持扎根社区的公益行动者们,发现社区中的真问题并找到一套有助于问题解决的行动方案,持续且有效地回应本地社区需求,助力构建社区生活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