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无 法 抽 象 的 去 讨 论 “ 母 亲 ” 这 一 角 色 的 普 遍 性 意 义

文摘   情感   2024-11-22 11:26   江苏  


《寻找海洋》局部,这是我早期的系列手捏制陶作品,今天我对它们有更深的理解,它们不是表达别的抽象意图的载体,它们就是我的皮肤。




洪英整个身子嵌在病床上,蓝白条的薄被子盖在上面,只有肚子的位置鼓起来,好像怀孕五、六个月的肚子大小,她的嘴张开,上排牙向外支着,由于重病消瘦,脸上的皮和肉都缩了起来,躺着的时候,嘴唇合不上去,盖不住牙齿,两颊凹下去,太阳穴也凹下去,肌肉萎缩了之后,脸上骨骼轮廓在皮肤包裹下清晰可见,我想起小时候学素描时写生的石膏制人类头部骨骼,两只眼睛和鼻子的位置是三个黑洞,额骨、颧骨、上颌骨和下颌骨支起整个面部。

 

她纹过的眉毛变成斑驳的青灰色,错位的趴在偏移了眉弓骨的皮肤上,真正的眉毛已经不剩几根。

 

她已昏迷两个多小时,一开始我和父亲,以为她只是睡着,但叫她吃早饭的时候怎么也叫不醒,医生来给她检查,给她带上氧气面罩,推进病房一台心率检测仪,小圆片贴在她身上的几个位置之后,屏幕上就出现一条规律跳动的红线,医生把我和父亲叫出病房,告诉我们可以准备后事了。

 

床头柜上的鸽子汤油凝固在玻璃饭盒内壁,银色不锈钢筷子搁在塑料盖子上,几根水果黄瓜在白色一次性泡沫盒里被保鲜膜裹着,上面掏出一个洞,这是昨天剩下的,胆管癌晚期之后,她每天都想吃这种脆黄瓜。

 

我母亲的病床在三人病房的最里面,靠着大大的窗户,朝南,窗台上我拿矿泉水瓶做了三个花瓶,两个瓶子里养了几株绿萝,另一个每天买几只新鲜的花放在里面,今天放的是红玫瑰,上午阳光会透过矿泉水瓶折射几道光斑到病床对面的墙上,然后慢慢随着时间从墙上移动到地面,直到消失。自从她两个月前决定从南京鼓楼医院三十几张病床大通铺的120急救中心,乘坐救护车,转到连云港市人民医院的这间普通肿瘤科病房,我就每天都从楼下的花店买一束不一样的花插在窗台的瓶子里。

 

有一回,午后阳光不错,她也清醒,我问她,人生中还有没有什么遗憾,她说,最大的遗憾是没有爱情,她说等她这次好起来,她就要去欧洲旅行,去寻找艳遇。她今年55岁,几个月前她病情第二次恶化之后突然对“粉色”展现出极度渴求,她要求我给她买的睡衣、毛巾、杯子、内裤、袜子、毛毯等等全都帮她选择粉色,印象中,小时候每一次我问她喜欢什么颜色,她都会回答“蓝色”。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展现这么直接的“少女心”,我把她对粉色的渴望,理解为是对想象中爱情的一种无望弥补。

 

我不清楚母亲嘴里所说的爱情,到底指的是什么,是指人生中一次出离常规的“冒险”?是指一份被人全心全意呵护的情感关系?还是指一位未知的更称心的伴侣?还是指一个她没来得及活出来过的自己——一个喜欢粉色的女性?我想她自己可能也不清楚,她总是很忙,没有过停歇,埋头于没有止境的建筑图纸和数字计算,这场病相当于一次强制停歇。我希望能在这个时候,尽力就爱情的问题帮助她,于是每天早晨挑选花店里最新鲜的一束花送给她。



 

我希望父亲也可以做点什么,但不知如何开口,一旦在谈话中企图把话题引向表达爱这件事,我和他就会在话题开始之前就先争执起来。李洪英的强势三十几年来让他在内在外都受了不少委屈。但我的意思是,他们两各自在婚姻中承受的重量,并不能画上等号,也不能在一个天平上的两边称量比较,他们所承受的东西,不属于同一个维度,但给他们施加压力的是同一种东西。

 

在母亲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我失去倾听父亲委屈的耐心。

 

我今天开始书写,是因为我意识到我和他们共同面对一种力量,我感受着他们的感受。我希望我能够解释这种东西。

 

 

 

护士每隔一小时来病房看一眼,这个病房一共有三个护士轮班,李洪英喜欢其中一个护士,说她讲话、走路、干活利落干脆,不嗲。她昏迷过去,我们喂不了饭、不用抱着她上厕所、不用给她屁股上的褥疮消炎换纱布、也说不了话,只好给她揉腿、捏脚,时不时的叫一叫她,她会缓缓的动一下头,或者哼出一些声音,屏幕上红色的线条还规律的跳动,父亲时而在病房里,时而走到走廊里抽烟,午饭时间,弟弟从家里过来了,坐在隔壁床上,时而看看手机,时而看看我们。

 

从下午两三点,大姨来了,然后三姨来了,我把陪护的蓝色折叠床展开,好坐得下三个人,她们也一起时不时叫一叫李洪英,一起给她按摩。到了五点之后,病房里人越来越多,亲戚们陆陆续续的走进来,自己找地方坐着或站着,不知道母亲昏迷不醒的消息是谁告诉他们的,可能是通过徐峰或是三姨、大姨一个一个传了出去,传到最后,我想可能就变成:李洪英快不行了,快来见最后一面。

 

后来,我们叫她的时候,反应变慢了很多,叫了很多声才动一动嘴,或是看到她眼皮下面的眼珠偶尔转动,到了傍晚病房里乌泱泱的人,大姑妈、大姨、三姨、婶娘们、姐姐们,这些比我年纪大的女性都围在母亲病床的周围,有的默默地开始擦眼泪,外圈的是父亲、弟弟,和其他男人们,大家轮着喊她:

“他三娘,醒醒,起来打牌咯。”

“三舅妈,醒醒,带酒给你喝咯。”

“二姐诶,你倒是醒醒。”

 

现在是傍晚,平时这个时间点,我会走出病房,转身向左,走廊尽头的大落地窗会非常准确的框住西斜的太阳,整条走廊就是一道金光,墙壁和地面因为过于平整,而反射出更多光线,耀眼夺目,好像是一个对所有生命公平敞开的天堂入口。


人越来越多,我一直坐在她床边,时间长了,她的反应越来越弱,屏幕上的红色线条有时跳动的不太规律,逐渐没有人再叫她,我想大家都已经放弃了,不是放弃喊她,而是放弃了她会再醒过来的希望,正在沉默的等待心率检测仪从短促的“滴、滴、滴。。。”变成持续的“滴————”的那个时刻来临,只我一个人还在不停的喊:

“妈,妈,你醒醒。”

“妈,妈,妈,大家都来了,你起来看看。”

“妈,妈妈,别睡了。”

   。。。

 

有时我声音响亮一些,她就会有点反应,皱一下眉头、或是转一下头,我就更加响亮的喊,一直喊,不知道喊了多久,天色暗下来,病房里的灯不知被谁打开,有位很久没见的二伯家的妹妹从外地大学请假赶了过来,我听到有人小声招呼一句:

“鑫子回来啦。”

 

我抬头看了一眼,鑫子妹妹染着棕红色的卷发,皮肤特别白,在病房乌泱泱的人里面更显得白,她现在是这里最青春时髦的女孩,她看见母亲这个样子可能被吓到,眼泪从眼眶里掉了出来。我朝她点点头,又继续喊着:

“妈,鑫子来看你咯。”

“妈,你睁睁眼。”

“妈,妈妈,你还要环游世界呢!你还要艳遇呢!”

“妈,你醒醒。”

   。。。

 

我好像在做一个反复的实验,观察哪一句话、哪种腔调、哪个分贝能够激起母亲的反应,一遍一遍的叫她,逐渐她发出一些声音,好像糊里糊涂的说梦话,我内心有种长期实验有了成效的暗暗兴奋,于是喊得更大声,离她的耳朵更近,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她眼珠转动的比刚刚快了一些,头也开始转动,围着的一圈的女人们看李洪英有一种要醒过来的趋势,又试探的跟着喊她,过了一会,她话说的越来越清晰,晃着头,浑浊中好像听到她说要上厕所,我大声重复了一遍:

“是不是要上厕所?”

她慢慢点点头,但眼睛一直没睁开。

 

围着的一圈女人们立即手忙脚乱起来,男人们离开病房,有人负责拉帘子,帘子被人挤得鼓鼓囊囊,高大的大姑妈、几个大姐、三姨到病床左侧来,我穿过人群,去门口的厕所,把便携马桶套上塑料袋,拿到病床旁边,姑妈和三姨把我妈上半身从床上扶起来,我和姐姐把她两条腿从床上移下来,在四五个人的支撑下,母亲没有花一点自己的力气就坐在床边上。我从正面抱住我妈,让她趴在我身上,很沉,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姑妈、姐姐一边一个架着她的咯吱窝,后面三姨、大姨也帮忙扶着,合力之下让我妈颤颤巍巍直立了起来,大姨帮她脱掉她的粉色睡裤,我们一起慢慢把她的屁股放在马桶上,第一次下去有点歪,几个女人七嘴八舌提出往哪个方向使力气的建议,又合力重新挪动了一下,直到她坐正,我们松了口气,前后左右扶着她。

 

她的头一直低垂着,毫无控制的晃来晃去,被枕头压得乱糟糟的头发整个炸开,完全看不见她的脸,我感觉她稍微使了点力气,塑料袋有落进东西的声音,臭味传了出来,又听到噼里啪啦的一阵,安静下来之后她又坐了一阵子,我以为她就这样又昏睡过去了,过一会,她乱蓬蓬的头发下传来微弱的气声:好了。女人们又提起劲来把她抬起来,忘了是谁给母亲擦的屁股,也忘了谁给她把裤子提了起来,场面乱糟糟,我在前面抱住她使劲往上拎,她突然抬起头,刚好面对着我,她眼窝深而黑,脸也是,泛着灰黑色,看见我,想也没想,皱起眉头发出声音:

“燥死了,怎么在这还碰到你欸!烦死了。”

   我愣住没说出话来。感到被推的非常远,从世界的起点推到世界的尽头。

“你知不知道这是哪国啊?”不知道谁用方言问了一句。

“这不阎王殿嘛。”说完李洪英又垂下头去。

“热霉,特还以为特已经死了,到阴间了。”不知道是谁用方言说的。

 

我们把她重新抬回床上,盖好被子,我把塑料袋扎了个口,端着便携马桶,掀开帘子,穿过人群,走到厕所,我把袋子拎到坐便器里,揪起塑料袋下面一个角,一提,她拉的像羊屎球,黑色的一粒粒,这些混合尿液的羊屎球掉进马桶坑里,倒完之后,拎着塑料袋丢进垃圾桶,按下冲水按钮,处理干净了,我走到洗手池边,打开水龙头,手放到水流里打湿,拿肥皂搓手,水自己哗哗的流,泡沫多起来,又把手放回水里冲,前面后面左边右边,泡沫全冲下去了,我抽了一张纸擦了擦手,拿起旁边的粉色脸盆接了半盆温水,把粉色的毛巾放进水里,端回到病床旁边。有些亲戚看情况平稳下来,就打了个招呼回去了,人少了一些,窗台上的红玫瑰又能被看见了,花瓣已经有点松散。

 

三姨和大姨在旁边给我妈喂水,我用热呼呼的粉毛巾给她擦身,没再说话,说不出话,李洪英的内心是多不想再见到我?有多厌恶我?这辈子受够了,厌恶到下辈子再也不想见到我?我做了什么错事?还是少做了什么好事?我把擦完的脸盆和毛巾送回厕所,又换了一个盆和毛巾,专门洗下身的,我把盆放在凳子上,在里面把毛巾揉一揉搓一搓,保证全部浸上热水,三姨帮我把她裤子褪下来,腿分开,我用毛巾从下到上擦洗她的私处,这是我出生的地方,擦完一遍之后,再把毛巾泡进水里,揉搓一番,拧干水,再擦一遍,我真的是她生的嘛?她真的是我的母亲嘛?

 

第一次主动给她擦洗下身的时候,她还清醒着,我感觉父亲擦得粗糙,于是我说我来,擦完前胸、后背后,我把她裤子退下来,准备擦下身,那天她仰躺着,眼睛斜下来看着我,我一边擦,一边想起每天给孩子擦洗屁股的状态,我的孩子那时刚满一周岁,新做母亲的那一年中,他每次在尿不湿里拉屎,我都抱着他直接在水池里用水冲洗,因为用纸擦过几次之后,小孩的嫩皮肤就会发红,我觉得用水洗干净孩子会更舒服,虽然这意味着我每天都要用手接触到他的粪便,每天的触感都是不同的,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那种,体现出人体内湿气的那种黏乎乎的屎,带着油的那种,很难洗干净,不过我自从生了孩子之后,就不感觉屎尿“恶心”,我感到和孩子是一体的。

 

如果没有照顾过孩子的屎尿,我也许不能这么顺畅的照顾其他人的屎尿,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够主动去想到当一个人不能自理的时候,有哪些需要人帮助的细节工作,比如说躺着的时候用吸管喂水,而不是勺子,躺久了左右翻身会舒服,也防止生疮,多抚摸接触按摩,会让她感觉安全,如果可以的话多晒太阳,一边擦私处的时候,最好一边聊聊天,这样会缓解她的羞耻心。

 

那天她躺着看我给她擦洗私处时,眼神里有说不清的东西,如果你能走到我的大脑里,你会发现我正在非常努力的寻找合适的词语和句子来形容这一团模糊的东西。她并没有不好意思的看向别处、或是生自己的气、或是觉得这个举动很亲近而柔和下来,而是低斜着眼睛紧盯着我,面无表情,她可以看到我的脸,我也能看见她,让我想一想词语:

蔑视、冷漠、一丝不易觉察的快乐。

 

如果不书写,我宁愿再也不忆起这种感觉。回想这种感觉的时候,我头脑中不断出现一幕小时候在电视上看到的画面,一张雕花架子的木床,一个年纪很大的老爷刚娶进门一个年轻的媳妇,新媳妇被人裹着红色被子抬到老爷的床尾,老爷已躺在被子里,年轻青涩的媳妇编着辫子,穿着肚兜,被事先训练好,懂事的从床尾掀开被子,舔老爷的脚,然后慢慢的钻进被窝里,一边钻,一边被老爷往外踩,一边还继续钻。好像是这样,也许有一些细节错了,但我要说的就是这种感觉:蔑视、冷漠、一丝不易觉察的快乐。

 

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想起这一幕,这是我和我妈,她不是封建社会的腐朽老爷,我确实是一个孩子刚满周岁的年轻媳妇,我在照顾她,她告诉我她渴望爱情、她不愿意这一世之后在阎王殿再碰见我、她盯着我给她擦洗下身的眼神和表情,让我想起一幅年轻新婚媳妇给老爷舔脚趾从脚头被踩着钻进被窝的画面,我们以为她今天就要死了,最终又醒了过来。

 

我希望我的感觉是错的,是一种“想太多”或是“脑子读书读傻了”。

 

从在病房这个时间点,往前倒退三年,我和前夫为了生育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我当时坚决不生孩子,他坚决要孩子,有一天我们又为此争执起来,不知为什么他那么理直气壮,我使劲推他、骂他,他突然说:

“我上次出差回老家,你妈把你排卵期的时间算好告诉我了,就是这两天。她让我赶紧办事,你妈都这么说了,你妈都这么说!”

 

我前夫因为自己工作上的事情找我妈商量,他们当时似乎有一些业务上的往来,这次会面是以工作为主,而不是探望亲属,但他们聊到了我的排卵期。

 

我听到这句话时停了下来,想起前段时间,李洪英给我打电话,刚好是我月经期间,她问我月经第几天,我随口告诉了她。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查阅了计算排卵期的方法,然后她是怎么假装不在意的拨通我的电话,询问我的经期?然后她是在什么情境下?用什么表情跟我前夫在聊工作之余,告诉他我的排卵日期,让他赶紧办事?笑着的?还是严肃的?还是关切的?

 

一年后,我和前夫办理离婚,我选择净身出户,那个家里没有属于我的东西,我是说在正式的记录在案的所有权文件上,于是离婚手续办的非常快。之后,李洪英隔了很多天给我打电话:

“你大妈说,你给人家白白陪睡了三年。”她使用的语气里面,好像有一部分是佩服有人用几个字,就帮她把想说的一箩筐的话说明白了。

 

大半年后,她皮肤黄而发痒,查出胆管癌晚期。

 

十一点左右,病房熄灯,我和父亲在病房陪床,大家都回去了,我睡在李洪英的病床和窗户之间的折叠床上,我爸睡在病房其中一张空着的病床上,折叠床比较矮,我看到玫瑰花瓣又松散了一点,我把它拿起来到厕所里换了一瓶水,又躺回折叠床上。


医院新建在城市边缘的空地上,从17楼的病房窗户可以越过整座城市,看到最远处的灰蓝色山脉。我很少住在这么高层的楼里,从我躺下的角度看,下面的房子和车都非常小,像一个个乐高玩具,我想把爱情、阎王殿、封建老爷和新婚媳妇的被窝、排卵期也变小,让自己腾空而起,离地几万里,看这些东西越来越小,离它们越来越远,远的好像不存在,我就可以在云端享受到类似自由的感觉,但那不是真正的自由,否则我不会今天回来坐在椅子上书写。

 

第二天,我高烧不止,躺了两天,没能去医院照顾李洪英,上一次发烧还是在我初一的年纪,风寒导致。这次很突然,原因不明,我仿佛第一次发烧,对发烧的身体感觉很新鲜,一会感觉凉透了,夏末秋初盖两层棉被也冻得直哆嗦,牙齿打颤,一会又出满身大汗,反反复复。我总感觉这不是着凉或别的原因,而是身体潜意识中的抵抗,以生病的方式,豁免了两天不用去医院面对李洪英这件事,更加准确的说,豁免了不去面对来自母亲的厌恶,也豁免了不去面对自己像个小乞丐一样,不断地在她生命最后的时光,对她说,我爱你,她却好像什么也没听见。我的身体以让自己莫名其妙发烧的方式,发泄这种愤怒。

 

在这次书写中,我发现我总是一会儿想用她的本名“李洪英”来称呼她,一会想用“母亲”来称呼她,因为当我试图去描写她的时候,我带着矛盾的情感,她是我生理上唯一的母亲,但回忆起我们相处过程中的那些场景时,我和她之间像是没有体感的联系,我感觉到她虽然真实的存在于我的生命中,作为我生命的起源,但又距离我非常遥远,我经常感到困惑,难以自然而顺畅的爱她、怀念她。


她去世后,我曾经尝试以各种方式来处理这种感觉,在一次艺术项目的介绍中这样写道:

 

。。我希望讨论“母亲”这一角色的普遍性意义。对我来说,母亲的种种坏脾气、自相矛盾并不能仅仅归咎于她的性格特点,也有属于她的历史背景和社会环境。在我也成为母亲后,逐渐感到我和她身处共同的矛盾与河流中,延续处理着、回应着她的问题。

母亲去世之后,整理她的遗物,翻开她所有的笔记本,我发现她对这个世界、对我们—她的女儿、儿子、丈夫连一个字都没有留下、连一句“表白”的话也没有讲过。我推测因为她生前是个建筑审计师,与数字打交道,并且一直很忙,没有用文字记录自己情感和思考的时间和习惯,或是她在55年的生命里曾经清理过自己带有内心活动的记录,也或许她不具备使用语言文字自我叙述的能力,这对女性来说并不容易。总之,作为33岁的女儿,我感到与母亲很陌生,她离世后也不能从文字中窥探她的内心世界——她隐秘的情欲和野心、她对爱的理解、她对世界的认识。她留给我的只有一些只言片语、一些事件的片段。。。


这个项目一直没有进行的下去,今天我大概明白为什么进行不下去,在没有准确的、诚实的陈述出我自己对母亲真实感受的前提下,我无法抽象的去讨论“母亲”这一角色的普遍性意义,以及我们共同面对的问题。

有一回,我忘记是哪一天了,好像是去年的某一天,我梦见我母亲坐在我工作室里间的凳子上,面对着通向外间的门洞,我坐在外间的另一个与之相对的门洞,我和她之间隔着一个房间,她不知道为什么,穿着我的一件黑色底白点的衬衫,一直笑盈盈着朝我张开手臂,仿佛在说,乖,来抱一抱。

临终前她也总是做梦,早晨她要是有力气的话,就会跟我分享她做的梦,我记得她讲过一个梦:所有的徐家人和所有的李家人,也就是所有父亲的所有直系亲属和母亲的所有直系亲属,手拉着手,在草地上快乐的转圈圈。


2024.1.7--2024.1.17





徐艺函工作室
独立创作人,工作与生活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