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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天津文学》2022年第10期)
千里川江,重庆城位于中间偏上位置,嘉陵江也在此交汇。
一天,《今日重庆》记者晓娜@我:“陶老师,过去重庆上游的木船运货到重庆,要中转后再出川,都是船运,为何不直接运出去?”我解释,以重庆为界,分上川江、下川江,船工惯称上河、下河。船有帮,货有行,上、下河船帮的“地盘”约定俗成,互不相扰。连客商也如此,进川的洋货,出川的山货,都在重庆找商行采购。下川江属峡谷航道,水急滩多浪大,走船凶险,上河帮船工不识水性,船型也不一样,是下河帮船工显身手的地方。因此,重庆自古成为西部物资集散地。
我读到晓娜刊发的《老翡翠的重庆之缘》时,才知她并不是专写川江航运。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大批东南亚商人可谓抓住了时机,纷纷到重庆收购缅甸老翡翠,民间大量的翡翠制品流失海外。重庆为何藏有这么多的缅甸翡翠?
几百年前,云南马帮常往来于腾冲与缅甸边境城镇,返程时,有时为平衡马背上货物的重量,顺手在名为雾露河的河边,捡几块石头压重。回腾冲卸货时,又顺手把这些石头扔了,有的被摔破裂开,意外而惊讶地发现里面竟是碧绿色的……另一个版本是这样:一马帮头子,有一次,无意中发现压重石裂口处有绿光反射,出于好奇,把石头砸开……反正,由“压重石”而发现缅甸翡翠的传奇故事,已被业内大多数人信服。接下来,腾冲加工的翡翠制品,经盐茶古道进入四川宜宾后,再顺江到重庆中转,然后又顺流而下,沿京杭运河北上京城。中转地重庆民间藏有翡翠,自然也就不奇怪了。
我还是有些疑惑,稍了解马帮历史的人都知道,他们运输路遥、艰辛,一路都是几十上百人,商行货栈早已备好货包子,不仅防散落、防潮雨,也考虑到了马背驮货的平衡问题。比如货物做成小包,左右添加方便;有的物品,在生产环节就制成了适应马驮的包子。所以,一般不需压重,更不可能随意捡几块石头,白费力气运这么远。倒是缅甸翡翠经重庆中转进京的过程,符合情理,可信。
尽管带有疑问,但“压重石”却引起了我的兴趣。川江上也有“压重石”,知晓故事的人并不多。
抗战期间,长江中下游航运中断,淮盐供销区的湖南百姓改食川盐。后宜昌又沦陷,川盐只好从涪陵乌江口上溯,水陆并运入湘境。民生公司开有渝涪航线,下水客班轮正好从重庆装食盐至涪陵。之前,只有少量百货可运,又属“泡货”,水流湍急,下水客班轮重心不稳,底层货舱需装沙石压重,以保持平衡,提防侧翻。返程时,有很多山货运往重庆,压重石要全部卸下来,是件麻烦事。装食盐既能压重,还赚得了运费,划算。
轮船重心不稳,真发生过翻沉事故。1945年8月的一天,巴东驻兵调防到三斗坪,由民政轮承运。这船有两层,二层甲板只是半层,底层为货舱,扣合式舱门,不透气,不采光,不可载人。官兵一律拥挤在二层船舱,轮船因此上重下轻,重心不稳。也许船长认为航程短,只有六十多公里,又是下水,很快会拢,便冒险开航。过秭归九畹溪时,差点倾翻。船长担心出事,马上靠岸,劝说了一部分官兵下船。然后继续下行到柳林碛,船头遇回流水,船尾受正流压力,致使船体倾斜,二层进水。船长赶快又靠岸下客救船,不料船头触礁,倾翻沉没。
还有一次,是抗战中期,民熙轮在三斗坪装运军人及伤员,因大家急于想回到四川大后方,不听船员劝阻,纷纷拥上船,超载严重。同样,底层货舱空置,上重下轻。上驶二十多公里后,到达青滩,民熙轮需绞滩才能通过。施绞中,因船体重心不稳,向左倾斜,瞬间侧翻沉没,只有一百人左右获生,八百多人葬身江浪。遇难人数之多,不仅在川江,中国内河航运史上也属罕有。
两起事故原因都编入了《川江海事前鉴》,引以为戒。
1950年,“江发”号轮运钢坯入川,当时码头装卸设备简陋,轮船构造落后,笨重的钢坯很难下到底舱。江发轮便先在底舱装上沙石压重,再在二层货舱装钢坯,解决了重心稳定问题。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川江运力相当紧张,各轮船单位想方设法挖潜,多装货。民生公司在二战后,到美国和加拿大购买了一批退役登陆艇,改成货轮,用于川江航运。登陆艇也需压重,但不用沙石,底层设置有六个水舱压重。为增载货物,试着在两艘登陆艇上拆除部分水舱。通过试验,一艘可增载三百多吨,一艘增载货物达九百吨。最关键的是,符合航行安全技术要求。增载货物充当了“压重石”。
老船长陈胜利告诉我:“川江轮船后来都设水舱压重,沙石压舱受力不均匀。”
我问:“旅客在船上用的水,也是从压重舱来的哟?”
陈船长曾是川江大型客轮的船长,他介绍道:“是的。客轮上总共有六个水舱,前部四个,后部因有机舱,为两个。”他又解释,川江涨、退水变化大,要经常调节船舶吃水高度,需用水量来掌控压舱,从江中抽水很方便。如果用沙石压重,人工装卸,还要靠码头停船,麻烦得很,又耽搁时间。
1987年,陈船长被单位外派到珠海,担任港珠高速客轮船长,得知远洋货轮也压舱,用的是铸铁件,外形像秤砣,但大得多,每块重几十斤。他听一远洋船的轮机长说,海洋风浪大,颠簸厉害,水晃荡,容易引起船体倾斜。铸铁“压重石”全世界通用,在各国港口可租到。
铸铁“压重石”
铸铁“压重石”不是新鲜事,隋炀帝的龙舟就用过。一千四百多年前,隋炀帝乘坐龙舟三次巡游长江,为显示龙的形象,船身建造狭长,又有四层,高宽比悬殊大,重心高,便用专制的铁饼压重。即在龙舟底层,密排桌面大小的铸铁件。这么大的铁件,想来肯定重,不易搬动。
几百年前,中国古人远航也是放石头压重的。我朋友去菲律宾旅行,在马尼拉港口的老街路面,发现有许多刻汉字的石头。导游介绍,这是当年的压舱石。远洋船返航中国时,如果受载均匀,就把一些压舱石丢弃了。这些凿打得整齐方正的石块,被当地人捡去,用来建房和铺路,便保存到了今天。清代时,长江口航行一种木船名“沙船”,尾部舷边各置有一只大竹篮,装满石头,谓之“太平篮”。航行中,如遇风浪,便将太平篮沉入水中,以求平稳。道光六年(1826) 成书的《江苏海运全案》描述:“太平篮以竹为之,中实以石。船行海洋或有风波,则以篮寄于水中,俾舟无荡。”虽说这些石头没压在舱里,但异曲同工。
远洋宝船剖面图,可看到底舱的压舱石。下层甲板货物,中间甲板有饲养的家禽和家畜。
这么一细说,船舶的“压重石”真是多样,有沙石、有水、有铸铁,有食盐、有货物,也有故事,只是无传奇,更没有“碧绿色”。“空头非穴女儿到,令下有误王者来——安全。”陈船长用了一个歇后语回答:“我们跑船的人,只看重这两个字。”
去年,我参与纪录片《中国船谱》的部分摄制工作,群里有各方面的船船专家,是个好机会,我@其中一位,咨询远洋船舶压舱的事,问题提了三四条。“远洋船舶都是抽海水压舱。过去小船用过铸铁件,操作原始。”专家的回答往往言简意赅。我不便过多打扰,自己上网查,进一步学习,这也是我熟悉新知识的习惯。远洋船舶用水压舱,技术本身没什么特别的,但派生出的问题——“生物入侵”,倒让我吃惊不小。
货轮出海前,在港口抽海水压舱。停靠下一港口后,视货物受载情况,则放掉一些,或再抽取一部分。国际海事组织统计:二十世纪末,全世界远洋船舶每年携带约100亿吨压舱水往来世界各地,因此,每天至少有7000~10000种海洋微生物和动植物在全球流动。几乎每两个月,就会在世界各地发现一种新的“入侵者”。其实早在1908年,人们就猜测压舱水可能实现浮游生物的迁移,1973年,研究人员首次证实了这种猜测。
这个“压重石”故事,已超出故事范畴,变成了一道题。
大型集装箱降低重心的方式是合理配载加双层底打压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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