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灵:川江本草(散文)|2024年第4期·散文

文摘   2024-05-02 23:30   重庆  
第4期·散文

陶灵 | 川江本草


“后天,旧历二月三十,早点儿来‘宵夜’哟!”老洪把头朝我耳朵凑过来,低声说:“晚上割蜂糖,这两桶去年没割过,是药糖,安逸!”川江一带“宵夜”是吃晚饭的意思;秋冬季开花植物少,蜜蜂采野菊花、枇杷花、桉树花粉炼糖,有保健、养生的作用,乡民称“药蜂糖”。

我问怎么要晚上割,黑灯瞎火的不好做事。老洪回答,白天“蜂子”要采粉,飞进飞出的,晚上都回桶了,才好割些。接着,我指指屋檐下问:“是割这两桶蜂糖吗?”他摆摆右手,声音更低了:“小声点!莫让它听到了,‘龟儿子’晓得了,这几天要把糖吃完。”蜜蜂靠吃“蜜”存活,很多人误以为蜂蜜是蜜蜂排的便。这点连李时珍老先生也弄错了,《本草纲目》上记载:“蜂采无毒之花,酿以大便而成蜜,所谓臭腐生神奇也。”

“是不是哟,它听得懂我们的话?”我笑笑。

“是真的哟!”老洪点头称是,一脸的虔诚和认真。我不再问,算是尊重和理解。小时候,家里放了“耗子药”,姑妈绝对不准说“耗子”“老鼠”,要喊“高客”——从屋梁高处爬来的“客”,老鼠就听不懂了。

乡间农户习惯在房前屋后搁架几桶蜜蜂,方便自己食用,顺便再卖一点,增加收入。乡民谓之“一搭二便”。蜜蜂的房子称桶,因其筑巢在篾条编织的圆筐里,筐壁内外用泥巴混合黄牛粪敷抹,透气不透风。张岱在《夜航船》里说:“蜜蜂桶用黄牛粪和泥封之,能辟诸虫,蜜有收,蜂亦不他去,极妙。”没想到牛粪有如此妙用。

蜂桶搁架在可遮风挡雨的地方,避免强烈阳光照晒,太阳大的时候,用篾笆遮挡。乡间有一种叫山野芋的植物,叶子巨大,可长到一米多长,擗来正好遮盖蜂桶。老洪在屋前的缓坡上栽了几兜,用时方便。但有三桶蜜蜂挂在猪圈粪池旁边的墙上,晒不到太阳,不用遮盖,看起让人十分不舒服。老洪却说:“你放心,蜂子爱干净得很,绝不沾脏东西的,就是蜂桶里面脏了,它都要飞跑。”于是,老洪要经常抽开蜂桶下口封板,打扫灰尘和蜜蜂的粪便,也随时提防棉虫、偷油婆、蜘蛛、糖蛾子这些虫子爬进去。

有一天,老洪正在地里做活路,突然感觉背上被什么虫虫之类的小东西咬了一下。他习惯性地抖动抖动身子,一只蜜蜂从身后飞到了面前。老洪明白,这是咬,像大黑蚂蚁夹一样,与蜇完全不同,自家的蜂子熟悉自己身上的气味,给他放信来了。心里一咯噔:“蜂桶有事。”连忙丢下锄头,赶回家。一看,一只牛角蜂正趴在蜂桶的出入小孔上,想进却进不去。牛角蜂是野蜂,个头较大,不仅偷吃蜂蜜,还攻击蜜蜂。老洪马上把它清除了。

老洪养了近三十年蜂子。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他从地里收工回家,看见路边树枝上有一群土蜂,应该是远处飞来的一群分桶蜂子。桶里的蜜蜂多了,自我分出一批,叫分桶。他暗自高兴,生怕它们飞走,一阵小跑回家,拿来一条装过化肥但洗干净了的尼龙口袋,一下子笼在树枝上,把蜂子全装了进去。提着口袋,老洪找到屋后的一户儿养蜂人,借了只空蜂桶,把袋里的蜂子罩进去。这样,他有了第一桶蜜蜂。

“古话说‘蜂多出王,人多出将’,养了大半年,蜂子越来越多。”老洪请教同村的养蜂人,快分桶了,便开始留意起来。果然不久的一天,一大群蜜蜂飞到旁边的一截木桩上。他拿出一只甑子蒸隔,尖朝上,靠近木棒,点燃艾草,蜜蜂被熏后,纷纷飞进蒸隔的凹面,一层又一层,越聚越多。看见蜂王进去了,他才把蒸隔放进一只新做的空蜂桶中。装进了蜂王,外面散飞的蜜蜂自然会进桶里。老洪这样有了第二桶蜜蜂。
拿甑盖盖住蜂桶口 汪昌隆 摄

本来每桶蜜蜂每年要分出二三桶,最多时可分五桶。俗语说,“养蜂不用种,只要勤做桶。”但老洪喂了这么多年,也只有十多桶。因为有的也飞跑了,有的饿死了。我问他,蜜蜂怎么会饿死?老洪回答,冬天花少,采不到粉,炼的糖不够吃,就饿死了。加上飞跑的,有时一年最少时只剩下五六桶。很多人给蜂子喂白糖,让它活命。他不喂,才是真蜂糖。

很快到了旧历二月三十,洪志祥约定的日子。吃过晚饭,夜幕降临,开始割蜂糖了。

老洪请来妹夫当帮手,两个人从屋檐下的搁架上抬下蜂桶,稳扎稳打地移动脚步。看起有点儿分量,也许是出于小心,都躬着背,吃力地抬到院坝里放好的板凳上。蜂桶上下用木板封口,蜂巢筑在上口盖板内顶。他俩又抬起蜂桶,反过来倒放在板凳上,上口盖板在下了。然后抽开已朝上的桶下口封板,马上拿大甑盖盖住。甑盖的手提銴銴儿用绳子系着,另一头挂在搭设的横木棒上。两人头戴纱布面罩,手持短木条轻轻敲打蜂桶壁,让桶内的蜜蜂往甑盖内顶聚集。过了约十分钟,一人慢拉横木棒上的绳子,轻轻吊起甑盖,另一个低头、弯腰查看,内顶聚集了大量蜜蜂。但蜂桶内蜜蜂还有不少,继续盖好甑盖。每过一会儿,又吊起甑盖看看。大约半个小时,蜜蜂差不多都聚在了甑盖内顶,便吊起甑盖,拴好绳头,一直悬吊着,好让散飞的蜜蜂仍往里聚。

我正看得起劲,一只蜜蜂落在右额上,本能地用手一扇,立刻被蜇了,像针刺一样痛。“快用口水擦擦!”老洪说,“最好用尿冲洗,可解毒,你肯定不愿意,哈哈哈……”我揉搓着额头说:“没事!没事!忍受得了。”

老洪与妹夫继续,他打开手电筒,往蜂桶内一照,透过光,饱含蜂蜜的一片片蜂巢为金黄色,玲珑剔透。养蜂人不喊蜂巢,这名字太书生气,不接地,他们称“列子”——蜂巢一片一片地排列在一起。老洪向上提开蜂桶,上口盖板留在板凳上,列子全部显露。他拿一块儿像小铲子的竹片,从附筑在盖板上的列子根部,一片一片割下来,装在一只大盆里。老洪妹夫双手提着列子往盆里放时,亮晶晶的蜂蜜直往下滴。我这才明白,为什么说“割蜂糖”,确实是割下来的。
提着割下的“列子”,亮晶晶的蜂蜜直往下滴 汪昌隆 摄

老洪说,割列子不能用铁刀,蜂子闻了铁味儿不炼糖,要跑掉。张岱在《夜航船》里记录祁连山上有一株仙树,它的果实像枣,如果用竹刀破开的话,味道是甜的,用铁刀就是苦的,用木刀是酸的。世上很多事有趣,说不出为什么的。

老洪手里这把竹铲子用了十多年,上下磨得锃亮,又被蜂蜜无数次浸润,不遭虫蛀。“这把竹铲子给我挣了不少钱。”老洪骄傲地说,割蜂糖靠手艺,他第一次请师傅帮忙割,花了二十块钱。“三十年前的二十块好值钱呀,花得我心痛。”老洪很精明,花了钱要站在旁边看仔细,假装好奇地扒根扒底问。请来的师傅有点沾沾自喜,或许是想揽第二年的生意,不厌其烦耐心解释。哪晓得洪志祥把手艺全“偷”学会了,第二年开始自己割蜂糖。老洪会了之后,也对外挣钱,只要听到别人喊,或者“摩的”带来个口信——现在改用电话联系了,把竹铲子往腰背上一插,就飞快地去了。目前的行情是割一桶一百块,外加一包香烟,另供一顿酒饭。有一回,镇街上的一户儿人家急抓抓打电话叫他去,蜂子钻进旧沙发的破洞里筑了一窝列子,看起犯难了。“我把沙发洞划大些,还是用甑盖把蜂子招拢,照样割了下来。走的时候我多要了五十块工钱。”老洪乐呵呵地说。

割完列子,要收蜜蜂回桶。老洪解开绳子,放下甑盖,翻过来置放在一只箩筐上,再立马罩扣上空蜂桶,上口盖板已封好,底口没封,还垫上三支筷子,留一丝缝隙,好让外面散飞的蜜蜂归桶。老洪妹夫舀来一瓢水,嘴含着朝甑盖和蜂桶周围喷几口水雾。张岱在《夜航船》里又说过:“收蜜蜂,先以水洒之,蜂成一团,遂嚼薄荷,以水喷之。”这段话的意思是,收蜜蜂时,先用水洒它们,蜂会聚成一团,然后再嚼薄荷,含水喷蜂。薄荷可防蜂蜇人。老洪和妹夫虽没嚼,但收蜜蜂的原理差不多。

蜜蜂们留在院坝的黑夜中,自己慢慢回桶。老洪和他妹夫还有最重要的事去做:挤蜂糖——蜂蜜饱含在列子里,从中挤出来。列子是蜂蜡构成的,不能直接食用。
一片一片的蜂巢“排列”在一起,因此称“列子” 汪昌隆 摄

以前老洪挤蜂糖,用纱布袋装入列子,两人捉住袋的两头使劲扭转,蜂蜜慢慢溢出来。土蜂蜜非常稠密,纱布袋里的列子一次不能放得太多,挤不干净太可惜。但人的手力有限,难免挤不净。现在用上了榨糖机,是老洪在外打工的儿媳妇从网上购买的。列子放入机器的漏筒里,双手转动压板支撑螺旋杆,步步紧压,只见一小股蜂蜜从机槽缓缓不断流入盆中。仍是用手,有了机械装置助力就是不一样,不费劲不说,出糖率高多了。

全部列子挤完,留下一洗脸盆蜂蜡。虽不能直接食用,但经过加热熔化、去杂质和熬炼、脱色等加工程序后,蜂蜡可入药,《神农本草经》《本草纲目》等多种古药书里有记载。

这时候,我额头被蜜蜂蜇处已肿了个包。老洪说:“老弟,你风重啊,这么蜇一下就肿了。我经常遭蜇,蘸点口水就没事了。你拿点儿蜂蜡回去泡酒喝,祛风。”“风重”是中医术语,我不懂,但我相信老洪,他的经验贵在实践。

老洪在挤蜂糖之前,先从列子上掰下“儿糖”——里面是幼蜂。这种列子挤出的蜂蜜含糖量不高,会酸,不能久存。

看到掰下的儿糖不少,我觉得可惜。“这些有用的,我兑了水,灌给牛、羊喝,可以打它肚子里的寄生虫。”老洪喂有一头牛,还放养了几十只山羊。他接着说道:“这蜂糖卖这么贵,我也不能害别个呀!”这话听来十分顺耳。

已经夜里十点了,我告辞老洪。他用矿泉水瓶装了两瓶蜂蜜递给我,说:“给我一块钱就行了。”两瓶蜂蜜有两斤重,要卖二百元,我有点疑惑。老洪解释道:“蜂糖不能白送人,蜂子晓得了要跑,你给一块钱,就算是我卖的了。”

“有这么一说?”

“是的!当真!”老洪又是一脸的虔诚,“就像找别人家抱猫儿一样,至少要给个五块十块的,不然抱回家,它不捉老鼠。”

我不再问,也不较真,再次尊重他的虔诚。

打破碗花花

有一年,我作为县食品公司的代表,下乡去配合一个区食品站发放生猪预购定金,大队“派饭”在会计家吃。傍晚,我和食品站的出纳去吃饭,会计不在家,女主人还没开始煮。农村的夜饭吃得晚。见我们来了,女主人不好意思地问:“陶同志,您身上有火没得?家里自燃火用完了。”我不抽烟,回答说没有。出纳是位女同志,女主人没问她。但“自燃火”是什么?我不明白。女出纳是当地人,解释为火柴,乡间俗称。

女主人一边抱歉忘记去代销店买自燃火了,一边手提火钳,从墙上挂的竹篮里拿出一坨棉花出了门。一会儿,她用火钳夹着冒烟的棉花回来,放在灶孔里。随手塞进两把干草,再用吹火筒吹燃棉花里包着的火石,引燃干草,又添进一些经烧的硬木柴后,开始煮夜饭。

火石是女主人去附近社员家包来的,称引火、借火,当年农村常见的一种乡俗。但一般用硬木柴、杉树皮引火,或拿铁铲装几块燃着的木炭回来,棉花包火石第一次见到,是不是有点浪费了?

女主人回答,这是山坡上长的野棉花,不能纺线、做棉絮。冬天的时候,白花花的遍地都是,我们摘回家,挼捏成一些坨坨儿,放起来专门引火用。有的人户儿摘得多,可拿来做枕芯。她还摆,农村细娃儿手脚都爱长冻包,上坡割草、打柴时,摘一些野棉花包在手上,垫在鞋子里,暖和了,就少长了。

前几天,我跟林业站王工程师上山看古树,见路边长着很多野棉花,自然聊起以前引火的事。王工告诉我,野棉花的学名叫“打破碗花花”。特别强调,有两个“花”字,另有一种植物叫“打碗花”,初听起来,如果不仔细点,还以为说的是一个名字。“打碗花”很有名,知道和认识的人多。而“打破碗花花”之名,则采用了川江人习惯的叠字叫法,据说是植物界里唯一称“花花”的花。
打破碗花花 陶灵 摄

打破碗花花开花后结带壳的果实,冬天到来,壳裂开,白色如棉花的絮状物散开,点缀在山坡上,迎着寒风摇曳。因此别名野棉花。也称山棉花、大头翁和湖北秋牡丹、秋芍药等。听后面这两个别名,它开的花一定很美。确实,金黄的花蕊,伴着玫瑰红花瓣,花瓣上又透出粉白渐变色,十分漂亮。但这花及植物的叶、茎、根都有毒,大人们担心细娃儿直接误入口中,因此善意地谎称:“莫去摘这种花哟,玩了,吃饭时容易打破碗的。”如果你直接说,这花有毒,莫去摘,细娃儿好奇心重,也许偏要去试一下。打破碗,是过去细娃儿都害怕发生的事,便以此吓唬而得花名。忽然,我觉得这花名与“玩火要撒尿”如出一辙。小时候“尿床”,每个细娃儿都觉得羞人,还特别怕小伙伴们知道了,被嘲笑。细娃儿天性又喜欢耍火,因而引发火灾的事时有发生,大人只好常哄骗说玩火要撒尿。

打破碗花花也正因为它的毒性,才有了多种用途,包括药用。前提条件是使用得当,不过量,根、茎、叶、花的鲜汁不直接入口。物质匮乏的20世纪五六十年代,川西农民挖了它的全草,捶烂后泡水一天,洒在田间地头杀虫,当农药用。前几年,我在开县长沙镇担任山坪塘建设项目经理时,与施工人员一起租住在乡间民房里。这户儿主人外出打工多年,厕所和猪圈的粪坑没建沼气池,也没封闭,臭气难闻不说,又滋生蛆虫,苍蝇多。我吩咐材料员去买些生石灰回来,撒在粪坑里灭蛆虫。材料员说,生石灰用途早已被滑石粉和水泥替代,市场上买不到。在工地上做活路的熊四娃儿正好听见我们的对话,提议去坡上多扯点野棉花回来,捶烂后丢进粪坑里,就不长蛆了。也可丢点在房前的污水沟里,不生蚊虫。我立马派工,就让熊四娃儿做这事。这活轻松,他乐呵呵去了。几天后有了效果,虽没完全灭掉,但苍蝇、蚊子明显少多了。以后每隔几天,我又派工让熊四娃儿做一次。
打破碗花花 陶灵 摄

在与王工看古树的途中,碰到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婆婆,姓郭。我坐下来休息,和她聊天,问老人家叫郭什么。她反问我姓名,我如实相告。她仍不说自己的名字,说不好听。“您要保密啊!”我笑笑,转移话题:“您认得到野棉花不?”这才是我的目的。我闲时习惯找老者交谈,简单几句,很有可能获取一鳞片爪的细节,对写作有好处。郭婆婆回答:“认得到呀,以前挖它的根熬水喝,打蛔虫。熬的时间要长点,水掺多点,把它的毒煮掉。”我关切地问:“现在卫生条件好多了,不生蛔虫了吧?”郭婆婆又答:“还是有。现在不用野棉花了,我买花椒油下面条吃,也打蛔虫。”我担心听错了,追问:“花椒油能打蛔虫吗?”“打呀!”郭婆婆肯定地说。

只要郭婆婆坚信,我也信。

柏树虽然收进了《本草纲目》,但李时珍说:“入药惟取叶扁而侧生者,故曰侧柏。”柏树有数种,我不是学植物的,肯定分不清。俗话也说:“庄稼人识不完谷,打鱼人识不完鱼。”药书上介绍,柏树叶可治各种出血,如鼻孔出血、拉肚子带血、月经不断等。川江一带乡间,农历腊月里杀了年猪,过去没冰箱贮放(即使有,也放不下一头半头猪的),肉用盐腌渍,然后沥水、干水气,熏制成腊肉。这样可久放,吃起又香。熏肉的材料就是柏树枝叶。

《酉阳杂俎》上说,有一种像猪的野兽,吃地下死人的脑髄,用柏树插在坟墓上就可以杀死它。因此,房前屋后不能栽种柏树,因属坟墓上的东西。有一次我下乡采风,在万州茨竹乡凉风垭口看见二十五棵高大、茂盛的柏树,疏落排列在三三两两的民房前,形成了一片林荫,一些村民坐在石凳上玩耍。这些柏树干上有林业局制作的标牌,树龄都已达二百五十年。村民王大伯告诉我,本来是二十六棵,前几年被大风吹断了一棵。

民房前怎么会有这么多棵柏树,而且还是古人栽的?虽不解,担心犯忌,没问。王大伯主动讲了缘由:“这地方是个山垭口,遇到刮风天,风大得很,像要把屋顶盖盖揭了一样,老辈人种了这些柏树挡风。柏树挺拔。”

见王大伯健谈,我便有意和他摆龙门阵。“‘大炼钢铁’时我还小,给生产队放牛。”王大伯已经七十岁了,摆起往事,有点自豪,“附近山上的树都砍完了,有人想打这些柏树的主意,我们队的社员把树照到起,坚决不准砍。嘿嘿,我也跟大人一起护树的!”

王大伯说,这些人不算厉害,不让砍,就走了。“大概是1972年,我成人了嘛。市里木船社派来一批工人,拿起证明,盖了‘红巴巴’的,说要砍这些树去打船。社员站到树前围起,不准他们进来。”柏树材质纹理细,质坚,耐水,是造船的好材料。过去川江里的木船基本上都是柏木造的,俗称“柏木帆船”。

我递给王大伯一支烟,他摆手不抽,正说到劲头上:“来的人说无论怎样说,我们都不听,反正不准他们靠近。”这些古柏树由此被完好地保护了下来。

不过,我有点担心它们未来的命运。古柏树的林荫地面不再是泥土,全部已用水泥沙浆嵌贴石板,美化整治,方便村民休闲和外来赏树者游玩。另外,有一户儿村民的楼房紧挨一棵古柏树修建,外设的混凝土梯步将树干团团围住。我仔细观察,这棵树已经开始枯萎。而民房的主人却是侃侃而谈的王大伯。

三峡库区蓄水前,川江自然航段时期,南岸有一险滩,在忠县下游二十多公里的地方,因一山岩伸入江中阻流,形成紊乱的泡漩和贴湾水。自古木船下行,如果不慎,即使船头不撞上山岩,往往桅杆和船尾也会被其折断,桡胡子称这里为折桅子滩,或折尾滩。民间传说,此滩山岩下水中有洞,其大如城,中潜一鱼,年久作祟,滩即为害。清乾隆四十年(1775),忠州刺史甘隆滨用生铁铸造十二口大钟,沉入滩中镇鱼妖。之后,江流减缓,泡漩减少,滩险稍杀。当然,并不是甘大人真的把鱼妖镇住了,无意中,沉滩的大钟使得河床粗糙,改善了水流形态。当代航道整治技术中,就有改善流态的方法。

然而,折桅子滩自古险情并没得到根治。时光荏苒,20世纪50年代中期,川江航道部门听从苏联专家建议,以“沉树挂淤”的办法治滩。原理与一百八十年前甘刺史“沉钟”差不多,只是改成了“沉树”,施工更简单,成本更低。也许这是主要因素,毕竟当年经济与技术条件都差。

按操作要求,沉树树种须选用枝叶繁茂的常青树,当地只有松树和柏树,而松树很少,又全是一些小树,便决定用柏树。1956年11月28日,“沉树挂淤”正式实施。先砍树,每棵树长三至四米,干粗十多厘米,树冠直径达两米。砍伐地点离折桅子滩不远,现砍现用,时间久了,枝枯叶落,影响“挂淤”效果。为不磨损枝叶,砍下的柏树不在地上拖行,用人工抬到江边。

沉树用小木船装着,离岸三十米远,水深为二十米。滩上有一艘大船用钢缆绳牵引小木船,每往江中投一棵树,向上绞行五米。投的树,冠朝下,根向上,每棵绑几百公斤重的条石为锚。第一批沉树四十棵,为第一层。接着,在同一江段水深十五米的地方再投第二层,共一百五十棵树。沉树完成,挖泥船在北岸浅滩挖了石碴,淤填在树周围,这就是“挂淤”。来年一月中旬,“沉树挂淤”完工,用时约五十天。

一个月后观察,沉树被江水冲走一棵。因水流湍急,树干摇晃,磨断了拴系石锚的竹缆。当年汛期后再查看,沉树全部被洪水冲走。“沉树挂淤”治滩方法失败。直到十四年后,川江治滩工人在折桅子滩砌筑“丁”字石坝,才根治了滩险。

突然有一天上午,在云阳老县城江边,几门大炮对着岸上的森林,轰轰轰一阵炮击,前后发弹四百枚。这非军事演习,是林业部门在用烟雾药弹灭虫。2005年入春以来,云阳境内川江两岸,有六万多亩森林遭受一种名叫“鞭角华扁叶蜂”的虫子侵袭,这些“烟幕弹”一打出去,害虫沾上就会变成“僵尸”。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的一个冬日,我坐船回云阳老家,下趸船后,目睹对岸上渡口山巅一带变成了红色森林。以为是冬天树叶自然枯黄的原因,后来才知是遭受了病虫害,柏树叶枯萎,远看一片红。1985年,林业部门已发现小块林木有虫害,随即开始试验性防治。限于当时的财力,未能全面治理,后逐年扩散蔓延。

云阳川江两岸有林木十二万亩,于20世纪60年代初开始营造。云阳几代拓荒人,几经艰辛,在境内两岸植树造林,终成规模。但因树种结构单一,属柏树纯林,成林二十来年后开始遭受虫害,最严重时平均每棵树上竟有两千多头虫子。2005年,病虫害防治费每年花费在一百万元以上。据公开报道,2018年,云阳长江林病虫害防治费已达八百万元,至今防治工作仍在进行。

松与柏总是连在一起说的。比如王安石《字说》里说:“松柏为百木之长,松犹公也,柏犹伯也。”公,即公平,公正;伯,旧时对表率者的尊称。又如,东晋大臣顾悦之与简文帝司马昱同岁,却早生白发。司马昱问其原因,顾悦之答曰:“松柏经霜之后更加茂盛。”还有《世说新语》记载,东汉名士宗世林年轻时不愿与曹操结交。当曹操做了司空后,委婉地问:“现在我们可以交往了吧?”宗世林回答:“我的松柏一样的志气仍然在。”民间谚语也把松柏连在一起的:“岁寒知松柏,日久见人心。”

松树为针叶、常青植物,耐旱。有一年夏天,我带母亲去渝、鄂、陕三省市交界的鸡心岭游玩,她看见落在干净石头上的松毛(松针),捡了一包,带回去给我幺妹妹做药引子用。我问妹妹怎么个用途?她说松毛泡酒,可治腰椎间盘突出,但必须是落在石板上的,掉在土里的就不灵验了。泡好酒后,妹妹却喝不下去,味道太怪。于是,送给楼下一佑客,这单方就是她介绍的。这佑客喝完了松毛酒,说确实有效果。

川江两岸盛产柑橘,过去保鲜技术差,下树后,不等开春就开始烂了,好果子吃起来也带一股陈腐味。我外公家的柑橘可放到来年四五月份,他用陶瓦缸装,缸底垫一层晒干的松毛,每过段时间翻看一次,如果松苗湿了,就换上干的。我又听母亲说,还可以把松毛放在米坛子里,不生米虫。很多年前,我在餐馆里吃小笼包子,见蒸笼里垫着一层黑色丝状物,问老板是什么?答:松毛。再问,为何要放?怎么是黑的?老板解释:包子不粘笼底,好拿、好洗。蒸久了,就成了黑色。

开县九龙山镇双峰寨下有一棵长青古松,树干要两三个人才可合围,相传为宋元时期所栽,至今仍在,还被列为县级保护古树。它像一把巨伞耸立,故名“伞盖松”。1958年的时候,住在附近的一个村民想从伞盖松上割松脂,卖给供销社换点油盐钱。松脂是一种中药,治关节酸疼很有效。用炼过五十遍的松脂与炼酥搅稠,每天清晨空腹服一调羹,一天中再服一次,吃面食,忌生、冷、酸食物,百日便愈。松脂采割方法是,先在树干上剥开一道口子,再绑上一只竹筒,会有一种淡黄色、亮晶晶的油脂浸出来,滴进竹筒里。浸、滴过程非常非常缓慢。三天后,这个村民去取竹筒,见里面装的全是猪血一样的东西,吓得飞跑回家。由此大病一场——这古松年纪太大了,不可再被“压榨”了。

今年三月底,在寻访五宝山寨的乡村公路上,我碰到一位中年妇女,看样子是城里来的。她沿途摇晃路边的松树枝,飘落下少许的黄粉,用一只塑料圆盒接住,里面有了半盒。我好奇,停车问道:“你采的什么啊?”她回答松花粉。我从没见过松树开花,也看不见花朵,原来是穗状花,穗上有一层黄色粉状物,就是她说的松花粉。这应该正是松树大量开花的时候,树下土面都落有薄薄一层黄花粉。松树是风媒植物,借助风力传授花粉,摇晃树枝也是一种“风媒”方式。

我干脆走下车,问明白一点:“这松花粉有什么用?”

中年妇女手没停,边摇树枝边回答:“大便干燥,解不出来,每天舀一调羹,冲白开水喝。”她摇完一枝,走到另一棵松树旁,又补充道:“牙齿、牙根痛也可以喝的,有作用。”

这时,一位骑摩托车的中年男人路过,停下来看热闹,答话说:“以前没得尿不湿,小娃儿胯里隔旧布尿片,得了皮炎,可以擦点松花粉,效果好,也不伤小娃儿的嫩皮肤。”我又学到了几招。

重庆是一座立体的城,城建在山上,山又在城中,嘉陵江与长江环绕,每当夜幕降临,错落有致的万家灯火闪烁,倒影在江中波光粼粼,构成了久负盛名的“山城夜景”。而人人皆知,江对岸的南山上有一处绝佳的观赏地点——“一棵树”。那里确实生长着一棵枝叶繁茂、树干苍劲的黄葛树。其实这棵树1984年才从别处移栽过来,但“一棵树”之名早已叫开。

时光回溯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南山森林因马尾松纯林出现虫害,以后的一二十年间越来越严重,到了1983年,松毛虫害大暴发,南山山系的真武山、王家山、老君洞、文峰塔一带松树大面积死亡,凸显一个个荒坡,那情形叫人心酸。而王家山嘴有一棵松树却意外地活了下来,一树独秀,格外引人注目。上下山的人经过这里时,常作“幺店子”坐下休息,俗称它为“一棵树”。

1983年2月,市里成立南山植树造林指挥部,修复南山植被,在虫害迹地植树造林,持续三年,有十一万军民参与,混杂栽种了十来个品种的针、阔叶树种,不再是某树种的纯林。不幸的是,1984年夏天,狂风暴雨吹断了“一棵树”——那棵坚强活下来的大松树。当即,园林部门从别处移来一棵黄葛树,种在它原来的位置。
十来年时间,南山又变得郁郁葱葱了。
原载于《天津文学》2024年第4期,点击最下方“阅读原文”订阅《天津文学》杂志。
陶灵,生于1964年,重庆云阳人,建筑工程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专注于川江人文地理写作。在《散文》《天津文学》《广州文艺》《延安文学》发表散文数十篇。出版散文集《川江词典》《川江博物》等4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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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江往事
生在川江边,长在川江边,并在川江边成熟,也终将在川江边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