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树都有故事

文摘   2022-05-17 1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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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经常旅行,时有偶遇,比如偶遇一个人,一件事,一个地方……而我几次偶遇了古树。

2010年3月的一天,我们一行三人从重庆万州出发,沿318国道进入渝鄂交界的利川市谋道镇,这里地处七曜山腹地,海拔一千五百米左右。老余突然把车停在路边,说:“有一棵全世界最大最老的树,你看一下不?”可能是我无心,途经往返谋道几次,一直不知道,也未听说过这棵古树。

顺着老余的指引,古树生长在离公路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标直溜伸,差不多有十二层民房楼那么高。根本不需要我的形容,她就挺拔、伟岸地矗立在那儿,我不由得生出一种敬意。走近观看,齐腰的树干需要四个人才能合抱,离地约三米的树身上挂有一块牌子,上书“0001号水杉模式标本树”。面对她,我毕恭毕敬地站立,心底化作一泓清水,映出两个词来:平安、健康。于是,我双手合十,默默地为我和我的亲人、朋友祈求与祝愿。

那时智能手机没有普及,也不能上网,我带着“卡片”相机,拍了很多张照片才离开。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上网查询这棵水杉古树。

2010年拍摄的谋道水杉王 陶灵 摄

1941年10月底,湖北农业专科学校教务主任干铎,从恩施步行入川去重庆,担任中央大学农学院森林系教授。途经万县谋道溪乡(谋道旧名,时属万县辖乡)时,他在路旁看见了这棵古树,似杉非杉,似松非松,不知道是什么树,便停足观察。因时值深秋,没能采集到树叶样本回去做深入研究,遗憾地离开了。随即,干铎抵达万县(现重庆市万州区),特地请万县高级农业职业学校老师,第二年帮助采集谋道溪古树枝叶标本……后经多位植物学、生物学专家反复考察、研究、鉴定,于1948年正式确定这棵古树为“水杉”,树龄六百多年,测得胸径二米四十公分,树冠二十二米,为世界上最大最古老的水杉树,称之“水杉王”。

水杉属中生代白垩纪植物,过去认为早已绝灭,谋道水杉王的发现,否定了这一说法。有一年,一位日本植物学家来到谋道,走到水杉王面前,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然后起身,抚摸着粗糙的树干,流着泪大声喊道:“我终于见到活着的水杉啦……”

2015年拍摄的谋道水杉王 陶灵 摄


2

去年初夏,朋友邀请我去一个乡村旅游点玩耍。旅游点不大,说是花卉园,也不过三五种花,人造了很多塑料花拱门、花廓和水泥树桩,我无心观赏。等吃午饭的时间里,开车去附近看看乡村景色,我一直往山上走,大约三公里后,见右边路旁立有一块嶙峋的大石头,上面凿刻“古柏群”三个红色草书大字。

这里是万州区茨竹乡盛家村,小地名凉风垭。在一个大堰塘的南边,疏落排列二十五棵高大、茂盛的柏树,树的右前方坐落着三三两两的民房。柏树虽不多,但粗壮、郁葱,形成了林荫,初夏的阳光从树枝间隙洒落下来,光影斑驳,别有情趣。树上有林业局制作的标牌,树龄都已达二百五十年。在林荫下玩耍的村民王大伯告诉我,本来是二十六棵,前几年被大风吹断一棵。

渝东北一带民间习俗,柏树可栽在坟前,但房前屋后不能种植。这周周有住房,怎么会植柏树?我虽不解,担心犯忌,没问。王大伯主动讲了原由:这地方叫凉风垭,是一个山垭口,遇到刮风天,风大得很,像要把屋顶盖盖揭了一样,老辈人就种了这些柏树挡风。

见王大伯健谈,我便有意和他摆龙门阵。我好奇,这些大柏树经历了“大炼钢铁”的特殊时代,能完好保存下来,实属不易,怎么躲过砍伐的?

“那时候我还小,给生产队放牛。”王大伯已经七十岁了,摆起往事,有点自豪,“附近山上的树都砍完了,有人想砍这些柏树,我们队上的社员把树照到起,坚决不准砍。嘿嘿,我也跟大人一起护树的!”

王大伯说,这些人还不算厉害,不让砍,就走了。他继续摆:“大概是1972年,我都成人了嘛。市里木船社,派了一批工人,拿起证明,盖了‘红巴巴’的,说要砍这些树去打船。社员站到树前围起,不准他们进来。”柏树材质纹理细,质坚,能耐水,是造船的好材料,过去川江里的木船基上都是柏木造的,俗称“柏木帆船”。

我递给王大伯一支烟,他摆手不抽,正说到劲头上:“来的人说,不准砍树,就是破坏革命生产。我们不管破不破坏生产,反正不准他们靠近古树。”

王老伯又补充了一句:“我们社员自己也不砍,连枯树丫都不准碰。”

茨竹乡古柏群 陶灵 摄


3

“崖柏王”是我今年才偶遇的一棵古树。四月的一天,我开车从开州区大进镇往百里峡方向去,一个丁字路口,立着一块大型咖啡色路牌,往左标注“崖柏王”三个字。旅游景点标牌通常用咖啡色。而我的方向是右,便马上停车,用手机搜索起来。

很快找到多条信息,内容综合起来是:2011年4月,在新元村发现一棵高约三十米的崖柏,经中国林业科学研究院科研人员测算,树龄达116年。崖柏起源于恐龙时代,在白垩纪曾有过鼎盛时期,到了第三纪,大量消失。1892年,一个法国传教士,在开州毗邻的城口县首次采集到崖柏标本,后被法国一家自然博物馆收藏。

我隐约知道,崖柏好像是一种长不大的小树,枝干弯儿疙鬏的。我见过一棵生长在古庙屋顶墙头的崖柏,只有半人高,住在庙旁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说,他小时候看见就这么大,一直没长。据开州雪宝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局长介绍,过去植物学界一直认为崖柏是小乔木,所发现的崖柏高度一般也在十米以内。而新元村这棵,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高最大崖柏,被誉为“世界崖柏之王”,很有可能改写植物志。

我决定去看“崖柏王”。导航距离崖柏王二十多公里,约五十分钟车程,我想是山路,比较慢。哪知最终花了一个半小时,才找到古树。新元村的乡村公路早已不是“村社通”的概念,而是户户通,全部水泥硬化路面,分不清哪是主路哪是岔道,导航也起不了作用了,一路问起走。最后几公里没“人户儿”,估摸着走的,走对了,直接开到崖柏跟前。

大进镇崖柏王 陶灵 摄

这是一个缓坡地带,小地名风竹窖,四周植被非常好,崖柏生长在一个约三米高的沙石土坎下。拍摄崖柏时,我来回寻找最佳机位,突然看见坎上有座坟墓,感觉真是煞风景。但没想到的是,正因为这座坟,才有了这棵古树。

返回时,碰到一位老伯,二十多年前是这里的村主任,他告诉我:“那坟里埋的陈家人老辈子,埋的时候栽的这棵树。我们这里陈姓多,都是他后人。”坟前栽柏树有多种说法,最主要的是柏树为常绿植物,成活时间长,寓意逝者精神不朽,激励后人上进。

我想再问出点故事来,老伯说:“我只晓得这么一点,你要去问现在的村支书,他叫陈永刚,也是陈家后人。”老伯给我指了支书家的路。

陈支书是个四十出头的年轻人,刚从村办公室回家,背着喷雾器正准备去地里。他放下喷雾器,热情地迎我进院子坐下。

“你们原来知道是崖柏不?”我问。

陈支书回答:“以前不晓得,一直当成是普通的柏树。我估计老辈子从别处移栽过来时,也不认识。”我们的交谈在一问一答中进行。

“你能确定是从别处移栽的?”

“除了坟前这棵崖柏,坟的左右边和后面,都有一棵大树,这么有规矩的排列,应该是人为的。”陈支书分析着,并说了其他三棵树名,我没记住。不过经他提醒,我想了起来,那几棵树比崖柏稍大一些。附近都是近二十多年退耕还林后生长的小树,坟周围的大树显形。

“这么珍贵的树种保留下来,是件好事!”我忍不住又提出疑惑:“哪个特殊年代没被砍,是怎么做到的?”

“我也是听大人说,坟前种的树是风水树,不能随便动,乱动对后人不吉利,陈家后人又多,看到起的,不准任何人砍!”陈支书笑了笑,说:“山里人迷信,都晓得这个规矩。”

陈支书父亲在旁边插话:“有人想砍点树丫,我们都不准。”

“砍树丫扦插吗?”我问。

“不是。这棵树出名后,有人来找我们,想买树丫,做手串珠子。”陈支书帮着解释,“现在好了,崖柏王由区林业局负责管理,请了一个管护员,专管这棵树。”

对崖柏王的保护,大进镇政府也有一个完整预案:疑似有人破坏古树,村民第一时间报告村社干部,他们配有摩托车,会在十分钟内抵达现场,镇政府相关人员获悉情况后,也能在四十分钟左右赶到。


4

近几年,渝鄂交界的谋道镇已打造成休闲避暑地,并被国家住建部公布为“中国特色小镇”。趁着避暑,我又多次去看过“水杉王”。

谋道有个别名“苏马荡”,外来避暑的人都这么喊,比“谋道”更响亮。最早在这里开设避暑客栈的老板名杨正龙,谋道土生土长的土家族人。他告诉我,“苏马荡”是土家语,意为“老虎喝水的地方”。荡,本应为“凼”,塘、坑之意,是当地土话,被记者误写成“荡”。大家认为“荡”字有味道,于是,将错就错。老虎为森林之王,它“喝水”的地方,森林覆盖率肯定大,海拔又高,适合避暑、休闲。

我开玩笑说:“那你就是当然的‘苏马荡荡主’哟!”这称号有创意,颇具江湖味。我的话题自然又提及“水杉王”的保护。

杨“荡主”回答:“以前,树前面有个小神庙,供乡民们烧香敬拜。他们把‘水杉王’当成神树,没人砍。”

避暑时,我结识的谋道土家族人覃太祥,是位农民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和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谙熟当地风土人情,他说:“水杉王挂了牌儿的,哪个敢砍?”仿佛他就是管护员,语气硬,但有理有据,“当时发现水杉王后,就列为了保护树,成立水杉研究所。” 

“挂了牌儿的”“列为了保护树”——这是我听到的最满意的回答。

当然,不管是“挡风树”也好,“风水树”也罢,只要把古树保存了下来,就好!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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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在川江边,长在川江边,并在川江边成熟,也终将在川江边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