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绿色时报》 | 川江滚木

文摘   2024-05-09 11:28   重庆  


共3200字,阅读约12分钟

原载2024年5月9日《中国绿色时报》



     

  重庆开州肖家沟汇聚了几条山溪,完全可以称“河”了。沟右岸有家不大的餐馆,取名“沟沟河”,自谦店小,也指肖家沟。是河,该有桥,两岸的人需要来来往往。确实有桥,一座静卧的简易石平桥——墩之间搁置几块石板而成,连护栏都没有。因简易,无名字,都喊平桥。桥简易,并不简单,那搁置的十几块桥面石板都是整块的,每块长5米,厚70厘米,宽近1米,单块重达5吨。这桥已建起100多年了,当时没有起重设备,全靠“滚木”的办法架设。


肖家沟石平桥 陶灵 摄

我走下河沟,近距离观察。平桥共有6个石桥墩,每个墩最上面的石头留有3个凹孔,用于墩之间搁置长木方。桥下河里的大石头上也凿有一些凹洞,是搭设木架用的,防止木架柱子移位。木架的作用是支撑墩之间的长木方,共同临时承受桥面石板重量。然后,建桥工匠在长木方上横放许多根粗细差不多的圆木棒,便拉的拉、撬的撬,把一块又一块5吨重的桥面石板,从圆木棒上慢慢滑过去,逐墩安放。最后拆去木架和长木方,桥就建好了。这些圆木棒称“滚木”,也叫滑木。我留意到,墩上面的凹孔要比墩面低一些,滚木才能与墩面齐平,石板滑过去,正好落在墩面。

  平桥建造过程说起来简单,实际上花了不少工夫。肖家沟的人并不知道这桥建于何时,家住右边桥头不远的一位年近70岁姓王的老人说:“我当娃儿时,听八九十岁的老人摆起这桥,说也没亲眼见到修桥。”虽不知何时建,但怎么建的,年龄稍大点的肖家沟人都能说上几句,并且个个津津乐道。

  某年,肖家沟一个姓杨的老爷承头,筹资为老百姓建桥,他自己出了一大半的钱。当时雇请石匠在后山崖上开石,没有炸药,破岩必需的铁制楔子也没有,削尖青冈树棒替代,其树质地坚硬。因此,建桥进度缓慢。一天夜里,肖家沟的天空被一道道闪电划破,轰隆隆的雷声震天,响了一夜,雨也下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天放晴了,石匠们惊讶地发现,正开采的山岩已垮塌下来,破裂成许多大石块,满山坡铺起。他们高兴极了,奔走相告:这是“老天爷”在帮我们,叫“雷公”把岩石炸开了。

  很快,石匠们把一块块重达几吨的桥面石板凿打完成,在地面铺上圆木棒,拖、撬着石板,一段路一段路地滑到沟边,才建好了肖家沟平桥。有“老天爷”相助,也少不了“滚木”的作用。


每个桥墩顶部都预留着搭放树棒的3个凹槽 陶灵 摄

  

在川江一带,我寻访过大大小小几十座古石平桥。从留下的建造痕迹看,无一例外地用到了滚木方法。江南接龙镇荷花村,有一座单块石板重约20吨的石平桥,建于1776年,已有240多年历史,也是“滚木”建成的,河床石上固定木架柱子的凹洞至今还在。河不宽,整座桥只用了一块石板,可长达9.93米,宽1.64米,厚78厘米,约21吨重。

  几年前,本地一位记者报道过这桥。荷花村村支书接受采访时说,这是重庆市境内最大、最厚的整块石板建成的石平桥。他自己愿拿出2000元作奖金,在全市寻找比这更大的整块石板桥,等于是“摆擂台”。记者在报上留下了联系方式。直到这位村支书几年后卸任,也没人接招。

  住在桥附近的一位婆婆见我从城里来,问买土鸡蛋不?我肯定地回答买。在数蛋、付钱过程中,她顺口摆起桥的龙门阵。说桥石板实在是太重,试了几次,很难从滚木上滑动。一天清晨,石匠看见石板上立着一只白鹤,有人来就飞走了。后来,石板竟能从滚木上滑动了。荷花村从没有过白鹤,老百姓认为是仙人叫它来施恩的,于是,给这桥取名仙鹤桥。

  以前建桥不易,看来老百姓都渴望“天”与“神”相助。


河中岩石上存留的仙鹤桥建桥架支撑桩石孔 陶灵 摄



  

  川江沿岸爬坡上坎,以前交通不便,运输工具原始,搬运大件物品时,老百姓同样采用滚木的办法。

  1937年7月,成都启明公司要运送一台锅炉去彭县,途经郫县,路程约70公里。锅炉长9米多,高1.5米,有5吨重,是个“大家伙”。那时候的汽车装不下,很多路段又是在人行小道基础上加宽修筑的,只可通行骡马车。好在“大家伙”不高,启明公司决定用滚木的土办法搬运。他们雇了几十个力夫,一路上交替铺设圆木棒,撬的撬、推的推、拉的拉,步履蹒跚。川西一带不喊滚木,称这为“地滚子”。途中遇到松软路面,为避免凹陷滑不动,圆木棒下再纵向垫置木方,叫“枕木”,原理如铁道。这次使用“地滚子”有一个重要改变,尽量少用圆木棒,取而代之的是铁棒,大量减少了木料损耗。搬运途中,几遇断路险桥,人手不够,临时在当地雇工修筑、加固。

  这样走走停停,一年零两个月才把锅炉送拢,经历了夏秋冬春四季还外搭一个夏天。可谓荆棘载途,坚持不懈,也让我惊叹不已。


  

  很多年来,生长生活在长江之川江段的我,一直想去黄河看看壶口瀑布。今年初夏终于如愿以偿。散文大家梁衡描写壶口瀑布已淋漓尽致:“其势如千军万马,互相挤着、撞着,推推搡搡,前呼后拥,撞向石壁……突然脚下出现一条40多米宽的深沟,它们还来不及想一下,便一齐跌了进去……”


壶口瀑布 陶灵 摄


我是看了鹳雀楼、蒲津渡大铁牛后,从山西吉县这边进入壶口瀑布景区的。常见的那种路标导览图中有个小圆点,标着“旱地行船遗址”几个字。旱地怎么个行法?我饶有兴趣。于是,向旅游车驾驶员打探。他回答:“没遗址,据说以前从陆上把船拉过去。”这“据说”太不确定了,是没遗址,还是“旱地行船”这事也没有?年轻的驾驶员说,他是应聘来的,不是本地人,不清楚具体情况。

  看了瀑布,发完朋友圈,我走到一个牵毛驴收费照相的老者旁边,与他搭话。典型的黄土高原黑黝黝的瘦老头,68岁,取了个文雅的名字:张智敏。我问他有小名或者绰号不,兴许以后会把他写进散文里,比如来个“平娃”“尕娃”什么的,有趣又顺口。他连忙回答:没有没有。也可能是不好意思告诉我。

  我直入主题:“你知道‘旱地行船’吗?”他这个年龄的人应该见过,说是20世纪70年代末才消失。

  张智敏回答:“我以前拉过的!每天可挣几块钱。”看来问对人了。他性格开朗,没照顾他生意,也乐意跟我“空吹”。但每有一群新游客走进景区时,我就不问他话,以免耽误他揽客。他陆续告诉我:这一带盛产红枣,以前用木船运出去,过不了壶口瀑布,就在上游起岸,船底垫圆木棒,船头两边各拴一根绳子,有手臂粗,几十上百人一起把船从岸上拉过去。要拉10多里路,在下面槽口再下水。拉船的时候,大多数人在前拉,一些人把船经过后的圆木棒搬起来,再铺到船前面去。这“旱地行船”分明就是我早已熟悉的“滚木”办法。但我仍然被震惊了,如此一个“庞然大物”,竟用上这种土笨的办法,真是难以想象。

  “连船带货一起拉吗?”我又问。

  “货要卸下来,用小毛驴驮过去。”毛驴是黄土地上的主要运力。

  “哦!那船回来时,也这样拉上来?”

  “货运拢后,就把船卖了。”张智敏像是对我提问有些不理解,“这么艰难,谁还把船拉回来啊?”

  过去我们川江行船,在三峡险滩要“搬滩”,也就是从岸上转运货物。船空载了,仍从水上过滩。船以后回去,又“搬滩”。因三峡滩险浪急,很多船主在长江中下游一带也会把船卖掉。三峡“搬滩”与壶口“旱地行船”类似,又有不同。其实,黄河文明与长江文明何尝不是?

  张智敏指着上游左岸山脚一排窑洞说:以前,那里面住的人都是专门拉船的。后来修了公路,用汽车装了,没得人住了。听说清代的时候就开始从岸上拉船,每天有很多船要拉,住的人多,过去这一带很热闹。这又和三峡里的“滩夫”多么相似。

  辞别张智敏后,我决定去寻找“旱地行船遗址”,出于好奇,也是一种凭吊、缅怀。从路标导览图上的比例看,遗址距离我大约500米。沿河岸走了近两公里,全是一样的沙、石、浅水凼和夏季疯长的草丛,根本看不出什么曾经的痕迹来。宽阔的河滩四处无人可问,即便有,也不一定能问出什么结果的。我只好回转,就让“旱地行船”永成“遗址”吧!


满是草丛的河岸早已不见“旱地行船”的踪迹 陶灵 摄

  

折返时,我特意从河滩捡起几粒黄河鹅卵石。拿回家,把它们放在三峡库区蓄水前捡拾的三峡石里,让黄河与长江再次去碰撞——2500年前,京杭大运河让它们相交;2014年,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又让它俩相遇。

  回家后我还做了一件事,在《陕西省志·航运志》查到记载:“舟达壶口,须卸货,并放舟于河东第三支流,下驶一华里许,然后移舟于岸,运往龙王庙,复纳之于河……货船有用圆木向下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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