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江鱼泪① | 水猫子和水老鸦

文摘   2024-10-31 00:04   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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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江江湾及支流、河口地带,水流平缓,打鱼人划着渔船,装着水猫子和水老鸦去捉鱼。小时候,父亲有空时,经常带我去看。打鱼人一拍手,水猫子就蹦下船,钻入水中。水老鸦要用桡片或籇竿赶、打,它们才肯下水。水猫子是俗称,学名水獭,鼬科动物,善于游泳和潜水。成年水猫子包括尾巴在内,有一米多长,体重七公斤左右。水老鸦学名鸬鹚,一种大型食鱼鸟。它的羽毛乌黑发亮,体长八十公分左右,重约两公斤。水老鸦寿命大概十五年,长的达二十年。
水猫子四肢短,即便站着,看起来也像是蜷伏在船头。它随时都被一根长绳子拴着,父亲说:“水猫子性野,不拴起,就游跑了。”水老鸦有时立在船头,有时站在渔船中间的篾席棚上。我问父亲:“水老鸦怎么不拴起呢?”父亲回答:“它的翅膀毛剪了的,飞不起来。”

清末,长江岸边,一个少年在逗弄水獭(俗名水猫子)。[英]奥利弗·海伍德·赫姆收藏

江河上渔船有大有小,一种名“三块板”的小渔船在水面上轻盈如飘叶,用三块薄木板经火烤塑型后钉成,只容一人坐在中间,双手握单桨左右划行。人也可站立,用籇竿左边划一下右边划一下。下河打鱼时背起三块板出门,打完鱼又背着回家。
一般的渔船叫小划子,比三块板大两三倍。第二个舱为活水舱,底板有洞,与江水相融,临时养鱼。这种渔船前头无艄,后艄代舵,单桡,打鱼人左手掌艄,右手划桡。如果船尾也无艄,则推双桡前行。小划子渔船都是各自打鱼,不扎堆,下网、布钩、手打和水老鸦与水猫子等全套方法都会。打鱼人多为夫妻,吃住在渔船上,以船为家,过去生儿育女也不离船。父亲说,小划子造好后,下水时,要人多,一口气推下河,一切才顺畅。
川江一带打鱼人,唐代的时候就驯化水猫子和水老鸦捉鱼。川东山区和大巴山一带的溪河有野生水猫子,以前在乡场集市可以买到。买的时候只要重量接近两斤但不超两斤的:太小,养着不划算;太大,喂不家(方言,难经喂养驯化之意)。买来后每天喂它小鱼吃,长到四斤时才开始训练。打鱼人在水中抛开旋网(手网),慢慢收拢,拨开手边一个网口,丢进一两条大鱼,然后放水猫子下去。它平时吃惯了鱼,一会儿嘴巴上就咬着一条鱼钻了出来,全身湿漉漉的,一抖,水散开,毛干了,防水性好。打鱼人抓住它颈子,把鱼夺下来再丢进网里,让它再去捉。像这样,一只水猫子要训练一年左右才能正常捉鱼,并可使用上十八九年。如果某一天死了,打鱼人会把它埋在山上。
民国时期,冬腊月水枯,重庆城的广船出不了川,一些桡胡子就到下梁沱去抓水猫子,它们的窝在江心石梁隙洞里。桡胡子在背风处搭个简单篾棚,白天探好水猫子下水捉鱼的路线,天黑了就去设陷阱网。清早,水猫子出来,一触碰到机关就被网罩住,桡胡子立刻冲过去隔着网把它按住。但用力不能太大,弄死或弄伤了不值钱。力太小,水猫子很灵性,反过头来就是一口,咬到桡胡子大拇指,钻心的痛。如果顾痛,手自然会稍微松一下,它嗖地一下窜出去跑了。抓到的水猫子归船老板。小的卖给渔民驯化抓鱼;大的难驯化,杀了吃肉,皮毛贵,卖钱。去抓水猫子的桡胡子都有工钱,亲手抓到的,额外得到一块大洋,作为奖励或用来治咬伤。
水猫子钻到水中时,可以关闭耳孔和鼻孔,防止水侵入。它捉鱼,先用爪子抓,其爪锐利,然后用嘴咬住。水猫子食鱼为主,也吃蛙、螃蟹、鸟类,放它捉鱼前,饿上一段时间,捉鱼才努力。
据说,水老鸦最先从安徽一带买回来,驯化时怕它飞跑了,要剪掉左边翅膀上的六支羽毛。它的嘴壳子前端带一个锋利的弯钩,啄到的鱼是跑不了的。碰到大鱼时,它就发出嘎嘎嘎的叫声,其他水老鸦马上赶过去,不一会儿,一只啄鱼头,一只啄鱼尾,抬着一条大鱼露出水面。江河汛期水浑浊,水老鸦的眼睛会看不见,不能捉鱼。父亲说,他在汤溪河水非常清澈的时候,看过水老鸦捉鱼。鱼在前面使劲游,水老鸦收紧翅膀在后面猛追。本来追不上,那鱼笨,不时转过头来看水老鸦还有多远,当然就被咬住了。

鸬鹚(水老鸦) 陶灵 摄

水猫子捉的鱼比水老鸦的大,一般三到五斤。水猫子与水老鸦也合作捉鱼,水猫子钻进石洞中,把鱼撵出来,水老鸦等在洞口。打鱼人在它们颈子上都系着一根细绳,捉到鱼后才吞不到肚子里去。它们含着鱼回到船上,打鱼人解开细绳,奖赏一两条小鱼,或猪心肺之类的肉食。往往捉了鱼,都不轻易松口,虽然颈子上系着绳子,还是要往肚里吞,不过都卡在了喉咙里。如果水猫子吞了鱼,打鱼人使劲踩它尾巴,它会痛得张嘴吐出鱼来。水老鸦吞了鱼,打鱼人把它倒提起来,用力甩,直到鱼掉出来为止。水老鸦颈子系绳的时候要费事点,它颈子长,位置系上了,咬不住鱼,系下了,鱼滑到肚里。而且系紧了,它又呼吸不畅,不愿啄鱼。打鱼人一般用稻草系,有韧性,以手指能插进去的程度为佳。
水老鸦捉鱼的情景现在一些小河上偶尔可见,但水猫子几乎没有了踪影。水猫子主要生活在山溪小河的乱石中,常常夜间出来寻食。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大巴山与秦岭交界的秦巴山区突然来了一些鄂西农民,多以父子、兄弟为伍,手里都拿着居住地“革委会”的证明。他们专门在嘉陵江两岸的山溪边找人户儿住下,沿溪河寻找水猫子粪便。傍晚时,就在这些河段里安放带铁钩的绳网。天黑下来,一群水猫子顺流而下,最前面领头的一只大水猫子一下子撞在网上,锋利的铁钩迅速刺入它皮肉,越挣扎越痛,凄惨鸣叫。其余水猫子慌忙逃命而散。半个时辰,这只水猫子血尽,溺水而亡。这时,躲在暗处的鄂西人便下河收网、获取水猫子。第二天,鄂西人剥水猫子皮,不破开,像脱紧身裤一样剐下来,成一个皮筒,插入一块木板把皮绷直,吊在屋檐下晾干。接下来几天,鄂西人把一段河上的大水猫子都捕得差不多了,只是小水猫子上钩了才停手。然后收拾工具,朝下一个河段走去。有的鄂西人找到水猫子的窝穴,外布绳网,用烟火把它们熏出来擒获。
沈从文先生的散文《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里写道:“他的头上,戴的是一顶价值四十八元的水獭皮帽子,这顶帽子经过沿路地方时,却很能引起一些年青娘儿们注意的。”古籍中也有很多利用水猫子毛皮的介绍,因此一直把它作为毛皮动物大量猎杀,过去也曾一度被当成危害渔业资源的害兽被清除。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广东每年收购水猫子皮上万张,而三十年后的1981年,只有三百多张。
秦巴山一带的山民从鄂西人那里知道水猫子的价值后,也学会了捕捉方法,在各条溪河中猎杀,无论大小都不手下留情,水猫子遭到灭绝之灾。
我在开县农村修堰塘时,有个外号王日白的老头来做活路,做着做着就开始摆龙门阵。年轻时他当草药医生,专医信羊子(淋巴结肿大),走乡串户,故事多,我也跟着听,从不制止。
有一次,他讲一个本家(同姓人),东河的王打鱼匠,祖辈都打鱼,见天有几块钱的收入,缴了集体的留存,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也算是殷实户儿。王日白说,王打鱼匠只养了水老鸦,下了蛋再抱儿(孵化),越养越多。世上很多禽鸟自己不会抱儿,蛋靠日光孵化,而家禽中的鸭、鹅是由鸡母抱儿,想来,水老鸦蛋也只能放在抱鸡母的窝里。
但王日白的龙门阵却吹得大:“王打鱼匠的水老鸦蛋,是人抱的儿。”
我一点不信:“你真是‘日白佬儿’,人怎么抱儿?”王日白急了:“我亲眼看到的!狭孔(腋下)夹起抱的。”于是,他讲了抱儿的过程。王打鱼匠一般请农村佑客做这事,不但要给工钱,还包吃包住。这个佑客每天狭孔里夹着水老鸦蛋,睡瞌睡也夹着,不做其他活路。吃饭时,王打鱼匠的佑客才打一下替。大概一个月时间,就抱出了小水老鸦。
“不小心,蛋掉在地上了、夹破了,怎么办?”我很疑惑。
“用木板和布带子,把手和蛋绑起的,不会掉,也夹不烂。”王日白奓开两只手臂,学着抱儿的佑客样子,走了几步,说:“她白天都是这样子站起的。”
我很好奇,想知道真实原因,问:“为啥要人抱儿嘛?抱鸡母又不是不得行?”
王日白挺认真地回答:“水老鸦不是都可以捉鱼的,有的再怎么驯化,也不会捉。人抱出来的水老鸦,通人性,才好驯化。”接着,又惋惜地说:“唉——王打鱼匠坐了牢!”我忙问:“请人抱儿也犯法?流氓罪?”那个年代,罪不光是犯出来的,也想得出来。“不是!不是!”王日白连忙解释,“记不起是那一年了,东河涨大水,他打渡,淹死人了!”
王日白叹息道:王打鱼匠被抓起来后,佑客在家卖了房子赔安埋费,一个原来殷实的家就败了。
“本来打第二渡时,一条红鲤鱼蹦到了船头,有预兆打不得了。他看到生意好,想多打几渡,结果翻了船。”王日白补充道。
后来我在《开县志》上看到一条记录:“1974年9月29日,东河涨大水,王爷庙封渡。康家咀(嘴)王××将渔船租给既无技术,又无执照的肖××、张××打卖渡,载客25人,船未能到达予(预)定靠岸地点,打张溜江翻沉,死16人,王、肖被判刑。”
不知这个王××是不是王打鱼匠?我没问王日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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